第32章 舊噩夢

舊噩夢

郁理向來不喜歡閱讀任何賣弄苦難的書籍,管他是莎士比亞還是契科夫。

她出生在一個享有名譽和財富的家族,五歲收到的生日禮物是家族信托和一座位于海德堡的黃玫瑰莊園。

德意志民族的刻板嚴謹深入骨血,但,過猶不及,Schwarz家族出了一個叛逆昭彰的瘋子。

她的人生是一場公開上演的大型行為藝術。她為自己選定伴侶,懷孕,生育,然後把女兒視為創造的藝術品。

那個擁有如土地厚重的棕發小女孩兒,如此天真,如此單純,如此美麗。

Alessia把她關在特意為她量身定制的精美玻璃水箱,擱上漂亮幹淨的鵝卵石,還有幾尾驚慌失措的紅色金魚。

然後,打開水閘。

小姑娘茫然失措地站着,水箱不大,只能容納她轉身,卻無法令她逃跑。

她又開始求饒。

櫻粉棕的眼眸蓄出眼淚,順着眼尾淌到粉白兩頰,緊接着被Alessia突然加大的水流沖幹淨。

她又小又嫩的手掌緊緊貼着玻璃,一只手握成拳,毫無章法地敲擊紋絲不動的玻璃。很快,她的指關節被磕破,滲出絲絲縷縷的淡紅色血跡。

“Susanne,”她念她的德語名字,“不許哭。”

小姑娘緊緊咬着下唇,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她不得不通過頻繁的眨眼和抹臉,好看得見母親冷酷如鐵的表情。

“媽媽。”她細聲細氣地喚,水流已經淹到她小腿根部:“我做錯了什麽?”

“哦不。Susanne。”她調整攝像機,只專注地看着屏幕,無視懇求她的女兒,“你是個好孩子。你很聽話,這是給你的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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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感覺又有什麽壓不住的情緒從已經被揉得通紅的眼眶中溢出來,她死死扣住喉嚨,不敢發出任何哽咽。

這一期的主題,Alessia命名為《馴化》。

比起虛無缥缈的愛,恐懼更能馴服和打壓一個人。

而被冷水淹了一天的直接後果是高燒到40°,外祖父狠狠把Alessia痛罵一頓,甚至打了她一巴掌,怒氣沖天地勒令對方再也不許見女兒。

但郁理的日子沒有因為得到愛護而有所好轉。

她恐懼愛。更勝于玻璃、水池、鵝卵石或眼睛鼓鼓但瀕臨死亡的生病金魚。

.

郁理很久沒夢見過去。

她從不懷疑自己有一天會死在病态瘋狂的Alessia手中,但郁先生不遠萬裏地把她從德國帶走。

也就帶走而已。

他經常說,自己很愛這個女兒,以後要好好補償她。

但她的八歲生日,他缺席了。

陪她吹蠟燭的是潘多拉。

那一年的潘多拉只有二十五歲,在杜克大學讀書,兩胳膊的花臂刺青,陰陽背頭,看着就很不好惹。

她半蹲着身,歪着頭看郁理。

“哪裏來的小豆丁?這是我女兒?”壞女人惡劣壞笑,挑着截斷眉尾對她說:“來,喊聲媽媽聽。”

現實年紀比夢中潘多拉年紀還大的郁理直接吓醒。

疼,哪裏都疼。似乎有一百萬個看不見的小人拿着錘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她每天最多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和忍受劇烈疼痛的面無表情。

狼心狗肺如潘多拉也有些看不下去,讓醫生給她開了兩針止疼劑,郁理很有骨氣地拒絕了,潘多拉懶得和她廢話,讓護士幫忙摁住她,針管刺入皮膚。

她被迫陷入被藥物控制的鎮痛和昏睡。

這次沒再夢見二十年前的潘多拉,但是夢裏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周敬航。

他仿佛白襯衫代言人,外搭很酷很帥同時拽得二五八萬的沖鋒衣外套,又直又長的兩條腿踩一雙泛着冷光的工靴。

他的眼睛,又沉又深,整個人站在一片純粹的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郁理問他:“你幹什麽?”

片刻,聽見他冷漠回答:“你手機呢?”

手機?在車禍中摔壞了。我現在眼睛不好,潘多拉不讓我看電子設備。她這樣解釋。

周敬航皺眉,語氣比第一句話更加不善:“等着。”

她一愣:“什麽等着?”

周敬航覺得需要把一句話說兩遍才能聽懂的人都是傻x,但他頭一回沒有生氣,而是咬着牙再重複一遍:“等着,我會來找你。騙子。”

前後兩句話有什麽關聯嗎?郁理又覺得黃金礦工來她腦子裏挖礦,疼痛讓她回到現實。

雙眼依舊覆蓋醫用紗布,每次醒來永遠分不清白天黑夜,她無法從醫護人員的腳步聲分清時段,只能絕望地或躺或坐,全心全意地扮演一位美豔啞巴。

她不肯說話的幼稚舉動令潘多拉微微犯難,但比起暫時死不了的郁理,潘多拉手頭還有堆積成山的工作,她不得不請了位五位看護伺候這位大小姐。

五個人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響在私密性極強的高級病房非常震撼人心,郁理感覺自己頭更痛了。

她試圖用手尋找置物櫃的水瓶,一般她開始不知死活地動作,那五位素未謀面的看護會一擁而上。

今天很奇怪。

病房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

潘多拉告訴過她呼叫鈴在哪,郁理在“自力更生”還是“當個廢物”的二選一中不堅定地搖擺一下。但是,一雙陌生的手牽住她,碰到了水杯的玻璃質地。

那不是一雙女人的手。

郁理立刻皺眉,她用英文問:“你是誰?”

她的車禍事故不包含任何涉黑尋仇成分,怎麽會出現三流電視劇中被暗算的情節——這杯水,她還能喝嗎?喉嚨實在很疼。

沒有人說話。

郁理又換了另一種語言問他,你是誰?

......不對啊。車禍是把我撞成瞎子而不是傻子,who are you這種國際通用口語,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她抿緊唇,反手摔砸杯子,試圖制造混亂動靜,同時夠着手重重去錘呼叫鈴。

手腕被人截住,她很用力地掙了下,對方沉默以對。

潘多拉安排的醫院,安保性和私密性全美第一,她不擔心會有任何意外情況發生。

所以眼前這位看不見的陌生來客認識她,并且身份能夠通過潘多拉安排的層層保镖。

想通關竅,郁理再次用英文命令:“松手”,此時語氣已經很壞。

“松手,周敬航。你弄痛我了。”

三秒後,對方輕輕笑了聲,真的松了手。

“理理,有人說過你生氣時,很像一只貓嗎?”

......竟然是莊銘。不可思議,怎麽會是他?

就算現在欠缺首要條件,莊銘也是郁理頭一號不想打交道的對象。她覺得他很油膩,就像演完電影《貓王》的Austin Butler。故作深沉的氣泡音,她并不覺得蠱人,只覺得他應該去隔壁耳鼻喉科看病。

“沒有人會對我用低級比喻。”她不客氣地出聲趕人:“你現在,出門左轉,把我的保镖喊回來。”

莊銘又是一聲笑。

他撿起玻璃杯——鋪了高級的波斯地毯,脆弱的玻璃制品毫發無傷。他借用病房自帶充盈香氣的幹淨洗浴室,把杯子沖洗幹淨。

莊銘重新把接了溫度适宜的水杯遞給郁理,她卻揚手,再一次打落。

“出去。”她說:“不要讓我以不體面的方式收場。”

莊銘沒有生氣,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郁理面前,垂着眸,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她瘦很多,甚至有點脫相。

手腕只剩皮和骨,長發沒有光澤。一雙眼睛被蒙着,但紗布之外的飽滿顱頂、前額,黃金比例的鼻尖和失去血色的蒼白嘴唇,顯露出另一種難能可貴的、仿佛用生命滋養綻放的美。

“為什麽,你會把我認作周敬航?”他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郁理勾眉,她覺得這男人真有意思,她怎麽可能認得出周敬航,他們又不是那種憑借氣味腳步聲或小動作就能認出彼此的soulmate。

“我沒有認出誰。”她用沒有留置針的手捏着喉嚨,平靜說:“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周敬航。”

莊銘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說話。

郁理懶得搭理他,自顧自摸索着下床,重新取出一個沒有被他碰過的杯子,自力更生走到淨水機。

新時代女性不依附男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錯按了溫度鍵,杯口冒着蒸得手指疼的熱氣。

“那你失望嗎?”他雙腳踩着地毯,作為支撐,吊兒郎當地翹着椅子問:“周敬航恐怕還不知道你受傷的消息。我是說,理理,如果一個人真的在意你,就算消息閉塞,交通不便,他一定會想辦法,翻山越嶺,來見你。周敬航,不會為你做到這個程度。”

郁理煩躁地撐住額角,她把杯子倒空,不打算再次嘗試接水。

“廢話好多,我聽不懂。”她說:“別拿你的話術對付我,沒用。”

這聲沒用,讓他瞬間回到和周敬航對峙的晚上。

她用如出一轍的口吻語速,和無比相似的冷酷表情,對他發表尖酸刻薄的抨擊。

莊銘一直游刃有餘的表情瞬間破裂。

他緊緊攥着左手,片刻後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誰在病房裏放的香氛,味道清新好聞。

郁理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找到盥洗臺,自動感應出水口汩汩流出潔淨水流,她慢慢清洗手指。

再回來時,冷不丁又聽到惱人聲音。

郁理驚異道:“你竟然還不走?你,真不知廉恥。”

莊銘額頭青筋直跳,開始懷疑自己這一趟來得不劃算。

“郁理。”

他定定看着面色蒼白的女人,她皺着眉,站在窗戶邊,手邊是一盆馬醉木和紅玫瑰。加濕器和新風系統不停作用,她披散後腰的長發拂起勾纏弧度。

她不應聲,所剩無幾的耐心即将告罄。郁理知道自己有更好更省事的手段把人轟走,大概是這段日子太無聊,她很久沒聽到有人說中文,所以想多給他兩分鐘放屁。

“和我打個賭吧。”他這樣說。

“賭什麽?”

莊銘換了個坐姿,他敞着雙腿,雙手搭在膝彎,相當惬意和胸有成竹地笑了一下:“賭你和周敬航。”

“我和,周敬航?”郁理搖了搖頭,心想這男人真是神經病,“我不明白,你直接說。”

莊銘站起身,身影斜到郁理腳邊,與她重疊。

“周敬航喜歡你,郁理,你成功了。但你們不會有好結局,信不信?”

郁理兀自品了一番他的話。

“如果,他喜歡我,我會讓他親口說。你,不必代勞。”她唇邊揚起譏诮但好看的笑,“我贏了,你能給我什麽?”

莊銘伸手碰她的臉,郁理看不見,但她幾乎是憑借本能偏開。

他看着自己驟然落空的手指,不知想了什麽,意猶未盡地撚了撚指腹。

“你怎麽篤定你會贏?太驕傲會傷得很重。”

“只要我想贏,我就能贏。”

她折下一支嬌豔欲滴的玫瑰,不在意鋒利荊棘刺傷嬌嫩手指。捏着玫瑰根莖的手指輕巧一轉,如一把槍,抵住莊銘胸口。

“你以為,我真的會輸?你好天真。”

莊銘此生第一次覺得,漂亮女人長嘴巴是如此讨人厭的事情。

“好吧。”他調整心情,聳聳肩,伸手奪下她的玫瑰,冷不防,被荊棘刺入指腹,他低頭看着瞬間溢出的紅色血珠,冷冷道:“如果你贏了,我會答應你一件事情。如果你輸了,你必須做我的人。”

“好啊。”郁理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我贏了,你答應我一件事情。無論我提出什麽要求。”

她連假設性的如果都不說。

莊銘挑眉,他揩去指根血珠,随手抽了兩三張紙纏住肉眼看不見的傷處。

“這太過分了吧?”他哂笑一聲:“總不能,你讓我去死,我就去吧。”

“是的。”郁理平靜“看”向他的方向:“如果我讓你去死,那麽,你必須聽話。你,必須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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