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年三十
年三十
住院的日子漫長而痛苦。
失去了手機、平板甚至kindle,郁理每日的活動除了例行公事的眼部檢查就剩下花式辱罵潘多拉。
她不是拎不清的人,車禍追根究底怪不到潘多拉頭上。
但,如果不是因為救場,她不可能平白耽誤那麽多原本不必浪費的時間。
潘多拉嘆為觀止,屬實沒想到這大小姐竟然還是工作狂,由此更加确定她能在日新月異換代淘汰的模特圈中不可一世地奠定自己無法撼動的地位,不全是因為漂亮臉蛋和魔鬼身材。
“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再為任何人救場。”左眼剛換過白色紗布的郁理咬牙切齒:“任、何、人!”
潘多拉手指如飛地敲擊筆電,她頭也不擡地說:“知道了我的大小姐。如果你眼睛真的出問題,我會一周三日定時定點到你父親金碧輝煌的墓碑前下跪忏悔。”
郁理沉默一會,說倒也不必。而且你為什麽要強調金碧輝煌。
她受傷的左眼情況依舊不明,這段時間全球頂尖眼科醫生來了一茬又一茬,給出的結論都是大同小異的“再觀察”。
事到如今,郁理已經不太能感受到最初知道眼睛有可能瞎掉時,翻山倒海強烈洶湧,帶有毀滅性的痛苦情緒。
她最近失眠得很厲害,醫生開的安眠藥被她壓在枕頭底下,她想憑自己的力量捱過難眠漫長的夜。
最壞的情況是什麽?
可能會進行眼內容剜除手術,還好她非常有錢,足夠支付造價昂貴的定制義眼。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大概會定制一個如射燈五顏六色的眼睛。如果還能繼續工作,換上義眼她就是全球T臺最cool的模特。
生活嘛,無非是大起大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又或者是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中作樂,人必須得學會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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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敲下發送鍵,扣合電腦屏幕。她往後一仰,單腳支地,轉椅換了個位置。
“上回來找你那中國男孩,你的新約會對象?”
車禍後郁理對酸甜苦辣的感知基本只剩下苦,她皺着眉咽下一板藥片,再灌半杯溫水,搖頭說:“就算,我的眼睛壞了,也不會選他。”
如果能給“人生中最讨厭的對象”列一個排行榜,莊銘一定榜上有名。
她不想再遇到類似莊銘這種,腦子有問題又不肯去精神病看病的變态。
千裏迢迢跨越大半個地球,費盡心思打探到她住院醫院,開出天價資源,就為了和她說幾句不如不說的廢話。
“他,很讨厭。而且,不好看。”
潘多拉想了好一會兒,才聽懂她說什麽。
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大小姐,回到全英環境她還要頭懸梁錐刻骨的學習中文,不能看任何電子設備就讓護工外放聽書版紅樓夢,每天起碼有三小時是入定狀态。
潘多拉琢磨着再給她大腦拍個片,她懷疑車禍造成最直接的作用是腦子壞掉了。
“你的語言系統,有必要重塑。”潘多拉雙手抱臂,她站起身,在病房裏活動一圈,順便拉開窗簾,昨夜下了一場磅礴大雪。
雪色很亮,潘多拉略有擔憂地回頭看她。她雙眼依舊蒙着紗布,專心致志地聽着沒有語調起伏的AI電子音。
“你現在就和那些蠢貨大學生沒區別,半句中文夾半句英文。”
郁理懶得理她的挖苦:“我,正在追求的人,說我中文很爛。”
她看不見,太過認真沒聽到潘多拉起身的動靜,還以為她在自己面前,用一種信誓旦旦并且胸有成竹的語氣對空氣說。
“你還能追求人?”潘多拉嘲笑:“你對追求有什麽誤解?”
郁理不再和她說話。
轉眼到了一月下旬。今年春節來得格外早,如果她眼睛沒有受傷,現在大概會呼朋引伴一幫華裔小姐少爺,熱熱鬧鬧地到唐人街感受中國春節氛圍。可惜她現在哪也不能去,每天陪在身邊的除了五個護工外,就是整天上天入地玩消失的潘多拉。
日子如白開水,沒滋沒味也得喝。
好在不是沒有任何好消息。
前兩天空降一位眼科大拿,郁理在旁人的對話中腦補出一位老态龍鐘的白胡子醫生。
他對她的眼部情況進行細致觀察後,終于得出不同以往的肯定結論。
運氣還算不錯。她的眼睛沒問題,可以暫時排除失明風險。
盡管對方用詞仍然是模棱兩可的“暫時”,但對她來說,這已經是近段時間來聽到如同天籁的一句話。
郁理忍不住要摸一摸幾乎失去視覺功能的雙眼,手疾眼快的老醫生攔下她,像訓誡所有不聽話的小朋友一樣,在她手背輕輕地拍了兩下,用英文說不可以亂碰。
她真心實意地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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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拆紗布的日子定在三天後。
潘多拉知道她情況有所好轉,也不再費心按時點卯,跟照顧她的護工說了聲,親自飛往奧地利談生意。
商人重利,郁理完全理解。
她讓其中一位意大利口音濃重的陪護,用她的新手機找到聯系備注為【宋,F】的人。新手機沒有下載國內社交巨頭綠泡泡和大眼仔,她只能給宋思窈撥FaceTime。
視頻很快接起。
兩國有時差,但宋思窈是夜間動物,她從氣浪震穿骨頭的club逃出來,露天陽臺飄着輕薄冷雪,木質地板覆蓋白霜。
“Lily!”宋思窈的尖叫聲響徹天際,一張臉恨不得穿透屏幕平移到她身邊,她扭着眉毛:“新聞是真的?你真的出了車禍?你現在在哪裏?你的眼睛怎麽了?!”
郁理沒立刻說話,她閑閑地挑了下眉。雙眼紗布已經拆下,她眼尾受了點輕傷,好在愈合條件不錯,幾乎沒有留下任何不美觀的傷疤。
“你問題好多,”她輕輕地笑起來:“我應該回答哪一個好?”
盡管已經可以隐約視物和感光,但為了更好地康複,她不被允許直視任何光亮,以免加重眼部壓力。
她戴着醫用護目鏡,精灰色的鏡面如一面明光湛亮的鏡子,清晰地映出屏幕前她僅剩的半張臉。
這副先鋒前衛的造型震住了宋思窈,她微抿唇角時,整張臉顯出一張明晰利落的冷感,很像賽博朋克電影中高功能仿生人。
“眼睛沒事了吧?”宋思窈擔心地看向她:“你把地址發我,我去看你。”
“在醫院,基本沒事了,不用特地來一趟。”她停了一下,聽見那邊鼓噪喧嚣的風聲和隐隐約約的重金屬噪音,彎唇笑說:“之前一直在住院,沒能聯系你。你,是我在耀京,唯一的朋友。”
宋思窈站在完全逆風的位置,長發被吹得亂七八糟,像一張面具糊在她臉上。
“哎......”
宋思窈擔心之餘又很感動,另外,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在郁理心中的地位要優于宋愈。
但事情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宋思窈的F,是friend的F;宋愈的d,是driver的d(後來在某人的強烈要求下改回了原名,并強迫郁理寫了十遍愈合的愈),所以她沒必要拿自己和粉毛小狗比。
“我不能說太久。”手機和她之間隔着一定距離,郁理其實看不清宋思窈的表情,但她“注視”的方向沒變過,就好像宋思窈真的站在她眼前,“別擔心我,等我回去。”
宋思窈拗不過她,而且臨近年關,他們宋家規矩繁多,逃不開,只能遺憾作罷。
收線後,陪護在郁理的強烈要求下繼續播放紅樓夢,她已經聽到晴雯被趕出賈府,表情一直繃得很緊,按時檢查的醫生見她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以為眼睛又出了什麽問題。
她好像聽得很認真,但劇情講了什麽,其實沒聽進去。
當時郁理沒讓潘多拉完全壓下消息,這導致她處于一個相當被動的地位。但,她可以利用這份被動去做什麽事情。
雖然目的達成了,但步驟完全錯誤。
因為來的人是莊銘。
她是有點想念周敬航了。
事實上,和周敬航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郁理向來掌控着彼此或進或退的主導節奏。她想給周敬航打電話,但舊手機在車禍中徹底報廢,而她只有周敬航的微信,別的聯絡方式再沒有。
年三十那天,雪落得很輕。她站在窗口往下看。
私人醫院的安保性極強,她側身倚窗,護目鏡過濾掉許多帶有攻擊性的色彩,眼底一派溫潤雪色,映着蒼翠枝桠的綽綽重影,很有意境曠遠的孤獨。
五個陪護讓她做主縮減到兩個,已經不用24小時貼身照顧,病房只剩她一個人,和一道被金色夕陽曳得斜長身影。
她先是看到一輛緩緩泊入露天車坪的立标奔馳,精灰色車身,商務款式。車胎碾過幹脆的金黃落葉,她耳邊似乎響起某種揉碎的聲音。
國外的駕駛位和國內不一樣,她看見副駕駛下來一個人。
看不清容貌,但是背影很熟悉。
他很高,清峻冷感的一身黑。黑色口罩挂在線條清瘦的下颌,冷白喉結微動。
手掌扶着沒有關上的車門,他微微躬身,和車內的人說了幾聲什麽,漫不經心地應兩句,又點了下頭,才把車門關上。
郁理秀挺鼻梁架着護目鏡,她審視地眯起眼。
那一刻,周敬航似有所感,他定住腳步,垂下手邊一捧奧斯汀玫瑰,洞悉一切的眼風平靜無瀾地掃上來。
郁理掩上厚重的遮光窗簾。
靜谧如水的黑暗中,她極度不悅地抿了下唇角。
穿成這樣,簡直要參加什麽人的葬禮,肅穆得令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