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年期

三年期

虞雁書第一次進尚書府,與阿娘站在門口等了許久,元淳終于姍姍來遲,沒有急着開口,而是先把她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虞雁書年方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雙眼睛随了母親,靜如平湖,深不見底,看得久了像是能把魂吸進去。

婦人荊釵布裙,長眉妙目,雖有幾縷細紋爬在眼角,但并未損其顏色,反而讓她更多了份從容。

母女二人站在一起,樣貌只有五分相像,氣質卻是如出一轍。

元淳勾勾嘴角,笑意浮于表面:“大人在書房呢,兩位随我來吧。”

尚書府內粉牆黛瓦,綠水環繞,穿過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虞雁書再次停在門口,等元淳先去通報。

不過這次她倒是很快就被叫進去了。

虞連山坐在桌後,手中捧着一卷古籍,見兩人進來,虞連山書未放下,只把目光投了過去。

片刻之後,他道:“你都長這麽大了。”

與元淳不同,虞連山的審視是不動聲色的,笑意也是極溫和的,但虞雁書仍覺得不舒服。

男人面容儒雅,保養得宜,不難看出年輕時定然是位翩翩公子,然而再怎麽僞裝,也改變不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涼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

“阿魚,見過尚書大人。”婦人輕碰女兒的手以做提醒。

虞雁書福身向座上男人行禮問安。

“不必見外,叫我阿耶就好。”

“禮不可廢,阿魚自幼便在鄉野長大,沒有規矩,大人莫要縱容了她。”婦人不卑不亢,語氣疏離,顯然不是真的在說女兒。

Advertisement

虞連山嘆了口氣:“翠微,你是在怨我嗎?當年之事實在非我所願。”

“大人說笑了,我們母女二人相依相守,平淡度日,心中已是極大滿足,何怨之有?”

虞連山起身走到婦人面前,想要伸手替她将一縷散落的鬓發別到耳後。婦人微微側身,避開了他。

虞連山只好放下手:“我知道,這麽多年我對你們母女虧欠太多,如今阿魚已經大了,我也想好好彌補她。”

婦人蹙眉,袖中雙手收緊,卻聽虞連山一字一句說道:“我給阿魚定了一門親事,對方乃是——”

*

曾經的明遠将軍,如今的敗軍之将,越重霄。

虞雁書望着馬車外的郎君,這人蜜色肌膚,生着一張輪廓分明的清俊面龐,眉眼與下颌俱是線條淩厲,然而面上無精打采,眼下挂着烏青,一身玄色衣袍袖口毛邊,早不知洗過多少回,越看越是橫生一股落魄之氣。

“金簪價貴,娘子還是好生收着吧。”

越重霄松了手,掀起車簾,兩名攔路刀匪已被打暈過去,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多謝郎君救命之恩。”虞雁書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越重霄,更沒想到最後是他出手救了自己。

“不必謝我,他們二人中了你的粉末,我來不來娘子都能平安脫身。所以,是娘子自己救了自己。”

越重霄一邊答話,一邊取出繩索将兩名刀匪捆在一起,然後屈指遞到嘴邊呼了聲長哨。

林中應聲躍出一匹瘦馬,身姿矯健,毛色純淨,只可惜往主人身邊一站,硬是也被襯出幾分落魄。

越重霄挽住缰繩,極目遠眺,夕陽抹在天邊的最後一絲血痕消了下去,天要黑了。

“官府的人很快就會過來,娘子不必擔心,只管坐在車中稍待,屆時他們會把娘子安全送回碼頭。”

眼看着越重霄将要上馬,虞雁書攀住車門,探出半個身子。

“等等!”

黑衣郎君轉頭看她,挑了挑眉,意思再明顯不過。

還有事嗎?

虞雁書下了車,這才發現越重霄身量竟是如此之高,令她不得不仰頭看他。

“郎君知道我的身份,定然也知道我來靈州所為何事。”

“知道。”

“既然如此,郎君為何棄我不顧?”

越重霄抱起雙臂,似笑非笑:“因為……你根本就不是虞連山的女兒。”

尚書千金病弱西子,三步一喘,七步一咳,且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病根兒,藥石無醫。而眼前這位女郎,不僅美,還頗有幾分力氣——若是被那金簪刺中可不得了。

“我是虞連山的女兒,只是不是你認識的那位。”

虞雁書的阿娘名喚翠微,原是虞夫人的陪嫁婢女,兩人一同長大,感情勝過尋常主仆。

那時虞連山還只是個窮書生,憑着一副好皮相俘獲了虞夫人芳心,被疼愛女兒的岳丈鼎力扶持。

婚後,虞夫人很快便懷孕了。因為虞連山常常挑燈夜讀,為了不打擾妻子休息,虞連山搬到偏房歇息。

虞夫人心疼丈夫,也知他心懷大志,勢必要考取功名,所以每晚都會差遣翠微去看看他,天冷加衣,天熱打扇。可是有天晚上,翠微去了之後遲遲未歸。

虞夫人沒作他想,直到翠微小腹隆起,她才驚覺丈夫竟然早與婢女暗中茍合。

虞夫人大怒,動了胎氣早産生下女兒。虞連山跪在妻子床前,聲稱翠微在他酒醉之時趁虛而入,這才令他犯下大錯。

看着襁褓中虛弱的女兒,虞夫人從前有多信任翠微,如今就有多恨之入骨。

最終,虞夫人留了翠微與她腹中孩子一命,将她趕去鄉下莊子自生自滅。

十七年後,虞連山已是禮部尚書,世人盛贊其為如蘭君子,清風明月,美名傳揚。倘若越家沒有兵敗,仍舊身居國公之列,那麽兩家将有一樁極好的親事。

可惜越家敗了,虞夫人對女兒愛若珍寶,絕不允許虞連山為了名聲葬送女兒一生。

所以虞雁書成了代替尚書千金出嫁的人。

于情,虞連山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于理,她又确實是虞氏之女。

“虞連山倒是好算計。”越重霄靜靜聽着,對此并不意外,反而故意問虞雁書,“娘子當真願意犧牲自己?何不放手一搏,回去揭穿你那便宜阿耶的真面目?”

虞連山既然做了,豈會不把事情做絕?他手中扣着翠微身契,有的是手段逼虞雁書同意。

越重霄聳聳肩膀,表示同情,忽又話鋒一轉:“說到底這是虞娘子的家事,與我又有什麽關系?靈州百姓視我如過街之鼠,茍且偷生于我而言已是不易,實在無暇顧及娘子。虞連山這出戲,在下恕不奉陪。”

“郎君且慢。”

虞雁書再次叫住越重霄,向他深深一禮。

“我一定要帶阿娘離開虞家。我們做個約定如何?我只需要郎君給我個名分,助我保全虞連山苦心經營的名聲,三年期滿,郎君和離也可休妻也罷,我将奉上白銀萬兩以表謝意。”

越重霄饒有興味,視線越過女郎落到馬車之上。

“白銀萬兩,聽起來實在難以拒絕。不過,這些嫁妝怕是不值。”

“我指的不是嫁妝,而是真金白銀。”

“娘子有嗎?”

“現在沒有,給我三年時間,我把銀子送到郎君面前。”

越重霄默了片刻,忽然放聲大笑:“娘子志存高遠,在下佩服。”

虞雁書知他不信自己,“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前者之所以貴于後者,乃是因為光陰一去不複返,錢財去了,有的是法子再拿回來。”

越重霄靠上瘦馬,目光肆無忌憚地游走在女郎身上,最後直視她的眼睛。

堅定,坦蕩,不肯後退,女郎不閃不避回望着他。

越重霄忽然想答應她,看看她到底有什麽本事敢說出這番話,但又忍不住提醒:“娘子想清楚了?在下聲名狼藉,一貧如洗,就算你我做的是假夫妻,只要站在我的身邊,你就會沾上我的污名。”

“想清楚了。”

女郎沒有一絲猶豫。

“那便走吧,夜路難行,去白霧村還有一段距離。”

越重霄拍拍馬背,換來瘦馬一聲響鼻。

“而且飛雲脾氣不好,最多只馱兩只箱子,娘子不僅要與我一道步行,還要忍痛割愛,舍棄一些身外之物。”

這對虞雁書來說不是問題,值錢的東西早被元淳扣下,車上只有一箱書卷與一箱衣物是她想帶走的。

越重霄捆好箱子,放到飛雲背上,飛雲立刻搖頭擺尾想把箱子甩掉,越重霄摸出一根皺巴巴的胡蘿蔔遞到他嘴邊。

“好啦,辛苦你了。”

飛雲這才作罷,嚼着胡蘿蔔邁開步子,馬蹄交替踩踏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

山一程,水一程。

夜沉孤月高懸,風急亂葉飄飛。

越重霄帶着虞雁書停在村子邊緣,這裏孤零零地立着一間破屋,雖說修了院子,但院牆塌了大半——其實塌不塌也沒什麽影響,因為院子根本沒門。

“娘子請進。”

越重霄拉住飛雲,請虞雁書先進。院子裏一半是磚石,一半是雜草,虞雁書勉強找到落腳之地。

推開房門,屋內除了一張床榻、一條長凳再無他物,果然……一貧如洗。

越重霄栓好飛雲,卸下兩只箱子提到門口。

“在下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娘子希望先聽哪個。”

“好消息。”

“陋室雖陋,放下娘子的箱子不成問題。”

“壞消息呢?”

“陋室太陋,別無空房,只能委屈娘子與我共處一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