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金諾

千金諾

兩岸青山起伏,江上波濤洶湧。

船行多日,人人困乏,甫一靠岸衆人頓時擠作一團,争先恐後往船下湧。

整日飄在水上,再不踩一踩地,怕是都要忘了雙腿是軟是硬。

擠過一陣,行人漸漸稀疏起來,船上不知何時現出一名素衣女郎,神情倨傲,口若含丹,雙髻各點珠翠,俏生生地一站,甚是引人注目。

“娘子,到靈州了。”素衣女郎開口,聲音略帶輕慢。

有人停下腳步張望,這是哪戶大家出行,婢女都生得如此俊俏?

正猜測間,一只手扶住艙門,白如蔥根,修若青竹,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澤。

不待衆人驚嘆柔荑之美,眼前天色忽然亮了幾分,原來是那女郎出了船艙,上穿青綠纏枝葡萄紋半臂,下着緋紅齊胸長裙,雲紋披帛随着蓮步輕輕拂動,袅袅婷婷,猶如天人下凡。

只是女郎頭戴帷帽,使得衆人到底還是無緣一窺芳容,不由得悵然若失。

婢女引着女郎下船,後面跟上兩隊侍衛,左右各有四人,每人肩上又挑兩只箱子,如此陣仗着實令人好奇。

“這小娘子何許人也?”

“說是禮部尚書虞連山的千金。”

回話的人剛從船上下來,從晟京至靈州,他一直與這女郎同路。

“怪哉,京中貴女,怎千裏迢迢來了靈州?”

“兄臺未聽過嗎?虞越兩家早有婚約,小娘子此行是來成親的。”

Advertisement

“越家?哪個越家?”

“還能哪個,正是你想的那個!”

越家本為将門,從前坐鎮靈州确實風光,誰知犽族一來,老子越含英為了活命獻城跪降,兒子越重霄見勢不妙逃回晟京,兩人失地辱國惹得聖上大怒,如今父死子廢,可不再是什麽國公重臣了。

問話的人難以置信:“虞尚書竟舍得推女兒入火坑?”

“越家鼠輩,虞家卻是君子。君子一諾千金,所以這婚約虞家認了。”

兩家結親之時虞連山還是禮部郎中,越含英已是堂堂沛國公,世人都說虞家命好,竟能攀上越家。不想七年之後,虞連山青雲直上穩坐尚書之位,越含英反而淪為連犽族都看不上的叛賊,斬了他的頭顱丢到靈州城下,滿門只餘獨子越重霄一人。

那人啐了一口。

“提起越氏父子我便來氣,若不是他們弄丢彎月五塞,靈州怎會門戶大開?我等又何需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注意就成了蠻犽子的刀下亡魂?依我所見,聖上是糊塗了,就該把越重霄一并殺了,送他去陰曹地府跟家人團聚!”

彎月五塞乃是靈州天塹,易守難攻,犽族奪城之後大開殺戒,整個彎月五塞寸寸血洗,步步屍橫,無人生還。

“慎言,慎言!聖上故意留着越重霄明遠将軍的名號,命他每日繞城巡防,每月領鞭三十,終生不得踏出靈州一步,還築了他老子的跪像跪在靈州城下,人人得而唾之,這不比殺了他更難受?”

說到激動之處,兩人聲音漸漲,素衣婢女投來一眼,神色喜怒不辨。女郎對此恍若未聞,微風拂過,輕輕掀起女郎面上白紗,露出半張玉顏,說話的兩人頓時住了口。

直到女郎走遠,只餘一抹倩影朦胧,其中一人終于回過神來,扼腕長嘆:“自古紅顏多薄命,可惜,可憐,可惡吶!”

這般美人,竟要嫁與越重霄那厮,她這輩子算是毀了。

*

“淳娘子,越重霄住在白霧村,此地偏遠難行,今天怕是趕不到了,你看……”

進了茶館,一行人靠窗坐下,要了幾壺清茶潤喉,領頭侍衛越過虞家女郎,去找素衣婢女商量。

元淳端坐主位,懶懶掀起眼皮:“吉時耽誤不得,既然路遠,還不快去租車。”

侍衛不敢辯駁,賠笑應下,匆匆出門去了。

元淳自顧自飲了清茶,心頭煩躁散去些許。靈州乃是邊塞,本就不及晟京十分之一繁華,彎月五塞失陷之後民生更是大大凋敝。

加之靈州天氣悶熱,天上總是一副要落雨的樣子,若不是送嫁幹系重大,元淳是極不願意來的。

再看身旁之人,一路上不哭不鬧,某次元淳去她房間,發現她竟還有閑情逸致翻閱書卷,也不知做給誰看。

“娘子喝杯茶吧,上了馬車,半道是不會停的。”

“多謝。”

女郎接過茶盞送到唇邊,手指膚色比那白瓷還要細膩。飲罷,女郎仍舊一言不發,靜靜坐着。

元淳冷眼看她,心中不屑,當真以為自己是尚書千金了不成?

約摸過了一盞茶時間,侍衛快步回來禀報:“淳娘子,兩駕馬車已租好了,随時可以啓程。”

“那便走吧。”

元淳利落起身,命令侍衛搬了八只箱子上車。侍衛不解:“這餘下的八只箱子……”

元淳長眉一挑:“你在教我做事?你與陳廣、陳思文、張孝全幾人還不抓緊趕路?”

“不敢,但憑淳娘子安排……只有我們幾人?”

侍衛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怕說多了惹得元淳不快,但又實在想問。

“叫你去你便去,送個人到白霧村罷了,窮鄉僻壤之地,若是我們都去,哪裏還有地方落腳?”

說到這裏,元淳耐心耗盡,擺手驅趕侍衛:“若是事情辦得不妥,我定會對尚書大人如實相告,屆時你們幾人便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元淳是尚書千金的貼身婢女,在他們這些侍衛面前算半個主子,虞連山交代過,路上一切事務均由元淳做主。

見她昧下一半嫁妝,冠冕堂皇賴在茶館躲懶,侍衛敢怒不敢言,馬鞭一揮,馬車疾馳而去。

元淳整整鬓發,面上得意,別說一半嫁妝,她就算全扣下來,又有誰能奈她半分?

“傻站着做什麽?”元淳轉頭,發現被她留下的幾個侍衛都還站在門外,定定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頓時漲起一股無名之火,“不過是個略有姿色的狐媚子,還沒看夠?還不回去?”

“是是,淳娘子莫生氣……”

侍衛們魚貫而逃,元淳哼了一聲,也待回去,忽地覺得背後一涼。尋着涼意去找,身後只有三五行人,各個喪眉耷眼。

元淳稍稍把心落回肚裏。許是她想多了,靈州雖然不比以前太平,但有虎威将軍姜同光在,定然不會再讓犽族翻出什麽風浪。

午後日頭毒辣,天氣更熱,元淳閑坐茶館窗邊,眼皮很快沉了下去。

“噠噠噠噠!”

馬蹄輕快,挾風而去。元淳被聲音驚醒,望見一片玄色衣角一閃而逝。

*

馬車下了官道駛入山路,車身越發颠簸。虞家女郎撩開窗簾,天邊紅日西沉,殘霞似血,群山宛如巨獸蹲守,周遭一派蕭瑟。

女郎複又放下簾子,揉揉眉心強打起精神。

離家已有月餘,不知阿娘在家是否安好?待她在靈州站穩腳跟,便将阿娘接來,兩人再不分離。

“籲——”一聲急喝,侍衛拼命拉住缰繩,馬車驟停。

女郎反應不及,險些被甩到車外,堪堪扶穩身體,沉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糟了,咱們碰上刀匪攔路了!”

侍衛喉嚨發緊,山路狹窄,鐵蒺藜寒光閃閃擋住去路,一名魁梧漢子手提長刀,從樹林中鑽出。

“呦呵,今天運氣不錯,碰到一條大魚。”

刀尖向下,拖地而行,寒鐵與沙石摩擦的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傳進每一個人耳中。

“車裏的人聽着,乖乖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老子還能給你們一個痛快,否則——別怪我手裏的刀不長眼睛!”

“穩住,不要自亂陣腳。”領頭侍衛跳下馬車,喉頭上下滾了一輪,極力掩飾內心恐懼,“他只有一人,咱們合力把他拿下!”

“哈哈哈哈哈。”刀匪仰天大笑,長刀直指馬車,晚霞眏在刀上仿佛染了層血。

“就憑你們?老子一個打四個綽綽有餘!”

話音未落,殺意先至。刀匪提刀便砍,利刃劈進車轅入木三分,領頭侍衛堪堪滾地避開,黝黑的臉龐硬是透出幾分煞白,心中已然明白自己不是對手。

刀匪行兇作惡,常年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招式之狠辣,哪裏是看家護院的侍衛可比,一擊不中當即回身再戰,絲毫不給侍衛喘息機會。

馬匹受到驚吓四處沖撞,反被刀匪一刀捅進脖頸,現場頓時人仰馬翻,鮮血飛濺。

侍衛冷汗涔涔,又見山林中煙塵四起,馬蹄聲紛亂踏來,心頭越發絕望。

再不走,只有死路一條!

領頭侍衛一跑,早就被吓破膽的剩下三人再也堅持不住,紛紛撒開腿腳奪路狂奔。

片刻之後,樹林裏蹿出一道瘦小身影,手握掃帚,腳踩蹄鐵,哈哈大笑道:“大哥,我演的像不像?”

“別嘚瑟了,過來看看車上有什麽好東西。”

“好嘞……大哥,車上有人!”

竟然還有人沒被吓跑?

刀匪橫眉倒豎,刀尖探入車廂,不管裏面是誰,只待一刀捅下給個痛快。

虞家女郎定定心神,應道:“不知此路乃是好漢所開,貿然經過實屬無心,還望好漢高擡貴手放我過去。”

這聲音被刻意壓低,但仍舊十分好聽。

聽見車裏坐的是位女郎,刀匪松了口氣:“少說廢話,快快下車!”

“好漢息怒,為表歉意我願奉上全部身家,權當買路之財。”

“你以為你還有別的選擇?錢、車、馬,包括你,都歸我們。”

說到最後,刀匪發出幾聲□□,車裏的小娘子嗓音動人,想來不會醜到哪去,實在不行就把她的頭臉蒙住只聽聲音。

虞家女郎坐直身子,手指撫過腰間。

“好漢有所不知,無價珍寶,可不會随随便便放在箱中。”

“你還有什麽東西藏起來了?”

“确有一物,希望它能入了好漢的眼。”

刀匪興趣大漲,當即傾身上前準備一探究竟。

然而車簾掀開,入目只有一片緋紅,緊接着劇痛直沖顱頂,猶如火山噴發,任憑刀匪如何嘶吼打滾都無法将這劇痛減輕半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你撒了什麽東西!”刀匪死死捂住眼睛,恨不得摳出眼球以痛止痛。

女郎環顧左右,車中并無兵器可供防身,遂将發簪拔下握在手中。

方才刀匪一湊過來她便把辛藤粉末全撒了出去,只是不知到底幾人中招,若是有漏網之魚,她就把這——

說時遲那時快,車簾再次被人掀起,女郎目光凜冽,拼盡力氣刺出發簪。

不想來人反應更快,手勢一轉,牢牢鎖住女郎手腕,将那發簪截在半道。

女郎聽見來人輕笑一聲,開口并不驚慌,反而懶洋洋的。

“我知娘子不想嫁我,不過還請娘子手下留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