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将何時斬我?
第04章 上将何時斬我?
“阮副官,是什麽任務?”葉淩跟上阮峰,邊走邊問。
“将軍要出訪藍星,需要您随隊保障。”阮峰客氣而古板地答,“飛船二十分鐘後啓航,您還有十分鐘時間收拾行李,行程預計五天,衣服多帶兩件。”
飛船?葉淩點點頭,順從地去收拾行禮。
“查查他的接診數據。”看着他背影消失,阮峰沉聲吩咐助手。“重點查反複就診的有多少。”
十分鐘後,葉淩準時趕到集合點。
排隊登船時,他遠遠看見阮峰,熱情朝他打了個招呼。
每天接觸,阮峰算他在這陌生世界最熟悉的人了,事實上,是唯一熟悉的——
做了幾千年的草,讓葉淩分辨兩片葉子沒問題,分辨人臉卻着實為難,所以——他臉盲。
在星艦上待了一星期,他只認得出一個阮峰,因為阮峰的臉極具特色。
不過,還有一個人,葉淩勉強也能分辨,正是阮峰和其他軍官簇擁着的那個:蕭淵。
葉淩最近每天給他治療,認得他……肩上将星。
他位高權重,除非傳召,并不能輕易接近。
葉淩專門被交代過這條規矩,迎上蕭淵視線,也只禮貌地點點頭,很快轉向引導他們登船的工作人員。
“這就是那位葉醫生?”看着他身上的治療師制服,蕭淵身後,有個高級軍官低聲詢問。
“臉色真白,果然是個病秧子,醫科院也是過分,何必派個廢物來敷衍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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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距離極遠,按理不可能聽到的葉淩,腳步頓了頓。
“不派廢物派誰,你嗎?”蕭淵腳步倒是未停,只掃那人一眼,慢條斯理開口:“那不是連廢物都不如?”
嗯?葉淩勾了勾唇:不愧是當将軍的人,他好會說話。
“咳!”那軍官仿佛被口水嗆到,聲音不自覺壓低,賠上幾分小心,“将軍,屬下哪裏得罪您了?”
“背後非議人家小醫生,是老馮你不厚道。”有人替他解圍,又關心蕭淵:“将軍,小醫生您出門都帶着,是不是治療有點作用?”
那當然。葉淩支棱起耳朵。
蕭淵的問題很嚴重,他每次給他治療都很用心,精神海的恢複他本人一定有所感覺!
葉淩心裏不由期待:蕭淵此時替他說兩句,也許艦上就不會老有人造謠他廢物,以至于沒人找他看病了。
“有用。”
在葉淩滿心期待中,蕭淵不疾不徐,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又有磁性,像潺潺流動的山澗溪水,流得葉淩心裏一涼——
“聊勝于無。”
*
聊勝于無?
阮峰鼻觀口口觀心,默不作聲跟在蕭淵身後,随他登上穿梭飛船。
——将軍身體情況事關重大,自然不能随意對外吐露實情,治療情況打些迷霧彈原也應該。
登船不久,蕭淵與兩位高層議事,阮峰靜悄悄退出議事艙室,找到葉淩,将他從普通随行人員乘坐的艙室中請出來。
“什麽事?”葉淩正在睡,被他硬叫起來,精神不大好。
“你先坐,将軍稍晚過來。”阮峰看一眼他氣色,示意他在艙室一側的軟席中坐下。
“要進行今天的治療嗎?”葉淩問。
他神識虛弱,影響到了這具身體,無法長時間保持清醒。
今天又治療了五六個人,神識消耗嚴重,他還沒緩過來,如果要治療,他得再睡會兒。
“不。”阮峰看了葉淩一眼,似乎在奇怪他怎麽這麽問。“待會兒空間跳躍,将軍精神力不穩定,或有危險,需要你從旁協助。”
這對治療師本是常識,阮峰以為他不需要解釋。
不過,同葉淩接觸多了,他也知道他偶爾犯迷糊,而且越是常識性的東西,越愛犯迷糊。
就是不知道是真迷糊,還是迷惑人。
他迎上對方那雙清澈明亮眼睛,又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葉淩不太明白空間跳躍是什麽,但聽到阮峰交代,他還是答應下來。
坐下後他挺想跟阮峰聊兩句,問問他什麽是“空間跳躍”,可對方板着臉,操作着自己面前的虛拟面板,很冷峻很忙碌的樣子,葉淩只好打消了跟他交流的念頭。
奇怪,他有了手有了腳,能說會動,卻比從前更孤獨了。
愣了會兒神,他低下頭,查詢了什麽是“空間跳躍”,又碰了碰座椅前的磁懸浮面板,好奇玩了一會兒,很快阖上眼睛,呼吸轉瞬就均勻起來。
剛才回避與他對視的阮峰,此時卻從虛拟面板前擡起頭來,看了眼他蒼白的臉。
真弱。
阮峰板着臉,沉默半晌,走向艙室一角,從櫃子裏抽出一條薄毯,展開來,蓋到葉淩身上。
蕭淵進來時,毯子已被葉淩睡亂了,皺巴巴搭在腿上,一角垂落在地。
蕭淵看了眼毯子,又擡眼,看了眼阮峰。
阮峰心不知為何一虛,僵着那張半金屬化的臉解釋:“他身體不好,感冒了耽誤給您治療。”
“嗯。”蕭淵沒說什麽,邁開修長雙腿,繞過葉淩,在他裏側坐下來。
“還有十五分鐘空間跳躍,将軍要休息會兒嗎?”
阮峰詢問着,見蕭淵點頭,調暗了艙室燈光,默默走到對面坐下來,系好安全帶。
他很緊張。
這是将軍精神暴動後,首次進行有空間跳躍的星際旅行。
宛如潮汐作用,空間跳躍會對精神海産生極大影響,阮峰擔心會有意外發生。
謹慎起見,将軍原不該草率出行。
借着艙內幽暗燈光,阮峰小心看了眼蕭淵,又看向葉淩:再過十分鐘,就叫醒他待命。
他想着,視線在葉淩身上頓了頓:大約為了輕便,青年脫了他那身治療師制服的外套,只穿着軍團配發的普通軍綠色棉布T恤,臉被那軍綠襯得越發白。
他才24歲,是否體質太差?
思維發散了一瞬,阮峰又飛快收回來,嚴肅的臉上閃過戒備:
差就差,一個細作,自己關心他這麽多做什麽?
他這般想着,見葉淩身上的毯子褪下了一大半,還是皺眉給他提了提。
剛提好,又掉了。
那便再提。
他和毯子交鋒了幾個回合,直到蕭淵冷不丁出聲——
“我記得你是我的副官?”蕭淵眼皮不知何時撩開,淡淡掃向他。
阮峰尴尬至極,金屬的那半邊臉沒感覺,完好的另一半,卻隐隐發熱:“他身體不好。”
他身體不好,不照顧好,怎麽好好為将軍治療?
——這才是阮峰要表達的完整意思,可他本就不善言辭,窘迫當中,更不擅表達。
好在蕭淵并沒有追究的意思:“安排專人調理他的身體。”
他說完,又平靜閉上眼。
阮峰暗松口氣,等到十分鐘計時提醒結束,他推了推葉淩,把他叫醒:“葉醫生,您準備下,還有五分鐘空間跳躍。”
怕驚擾重新閉目養神的蕭淵,他聲音壓得很低,不過足夠叫葉淩聽見。
葉淩點點頭,看了眼蕭淵。
蕭淵正閉目休息,神色寧靜,冷白的肌膚被刻意調暗的昏黃燈光照出幾分暖意。
葉淩卻想起他那句涼飕飕的“聊勝于無”。
算了,幾千歲了,不和他一般見識……
葉淩默念了句,将神識鋪展向蕭淵——
既然阮峰那麽緊張,葉淩打算提前把蕭淵保護起來。
但是,神識剛觸及蕭淵眉心,對方忽然睜開眼:“不必。”
他一睜眼,安靜的氣質立刻變了,眉目含霜,凜冽得像一把出鞘的劍。
葉淩怔了怔神,阮峰卻迅速反應過來,滿目憂慮開口:“将軍——”
“現在還不必。”蕭淵收斂了些鋒芒。
聽出将軍不是一意孤行,阮峰這才放下心來不再說話。
“抑制劑。”蕭淵卻又開口。
阮峰蹙了蹙眉。他知道将軍不願将身體的掌控權讓渡出去——哪怕只是短暫幾分鐘。
可,抑制劑實在有損身體。
葉淩也蹙了蹙眉。
“抑制劑”他知道,原主的記憶裏有。
當精神力紊亂而又暫無外力可幫助疏導時,可以使用抑制劑暫時壓制精神力,使其活躍度降低,從而避免可能的暴動。
但這種壓抑只是臨時的,往往招致反彈,而且對身體有很大的副作用,嚴重的能讓人失明失聰、五感退化。
“有我在,你不用使用那個。”葉淩說。
對方已經從阮峰手裏接過一支針劑,毫無猶豫注射進自己靜脈:“多謝。暫時不勞葉醫生操心。”
不操心,葉淩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趨害而避利——人類果然全是笨蛋,大将軍也不能例外。
“怎麽,我臉上有花?”推完針劑,蕭淵擡起眼皮,掃向一直盯着他看的葉淩。
“沒花。”葉淩神色古怪答。
開花幹嘛,這裏有他要吸引的同類?
那也不用開在臉上呀,人類好沒羞沒臊……
“既然沒花,葉醫生為何還盯着我看,是我有哪裏不妥?”蕭淵緩聲問。
他的眼神很礙事,讓他靜不下心。
“沒什麽不妥。”葉淩下意識答。“你……好看。”
——誇誇好了,免得他想不通,要往臉上開花。
好什麽看……阮峰幹咳一聲,警示葉淩收斂。
将軍長得是好,但沒人敢拿這個到他面前說。
這和将軍身世有關——人人皆知,基因改造人容貌都是不差的。
擔心蕭淵不悅,阮峰略緊張,卻聽見他家将軍竟然溫文有禮道了聲謝。
阮峰詫異擡頭,發現将軍已經重新合上眼皮。
阮峰愣了愣,低頭看了眼時間,明白過來:
空間跳躍要開始了。
将軍一定是沒時間同葉淩計較。
艦艇有些震顫,好在身體還被牢牢束縛在安全帶下。
葉淩剛對這種震顫感到新奇,就感知到一股奇異的引力,惹得他識海也微微動蕩。
這就是空間跳躍?
識海傳來痛意,他微微走了下神,很快又想起正事,看向蕭淵。
蕭淵閉着眼,眉峰微蹙,似在忍耐什麽。
葉淩外放出神識,“看”到以他為中心,精神力的灰霧正在漸次濃稠地翻湧逸散。
那支抑制劑,似乎沒起到什麽作用。
他沒有再等,阮峰開口叫出“葉醫生”的同時,他神識已分出一縷,輕車熟路,再次刺向蕭淵精神海。
些許雜亂灰霧立刻聚攏在蕭淵眉心,抵觸似的阻攔葉淩,甚至攻擊向葉淩。
真是頑固。
葉淩治療這麽多人,蕭淵是唯一一個,會倔強抵抗和攻擊他的。
“你放松。”葉淩盯着蕭淵眉心,眼神澄澈,帶着幾分嫌棄,又帶着幾分好脾氣的包容:對笨蛋不能要求太高。
蕭淵無意望進那雙眼睛裏,迷失剎那,一道金色神識已闖入他精神海。
蕭淵精神海內部的灰色絲霧倒沒有一點抵抗葉淩的意思。
相反,它們搖頭擺腦,一團一團熱切黏上來,買了挂票一般,懸在金光身上死活不下來。
葉淩并不介意它們如此,還起了玩心,神識化作一艘十分迷你的金色小艦,搭載着它們,倏忽奔至蕭淵的精神海核心。
這些就發生在自己精神海中的事,蕭淵卻并不知情。
星際人類對精神海的感知尚且淺顯,所謂“治療”,也只是治療師努力用自己溫和穩定的精神力場,同化病人狂暴失控的精神力場,引導病人自我修複。
蕭淵上次暴動後精神海崩壞嚴重,更連感知都難,他只能模糊感覺到,自己尚能溝通的那一股精神力,又壯大了一絲。
感受着那變化,他眼底劃過一抹流光,擡眼看向對面的小細作。
小細作不知何時閉上了眼。
“你放松”……魔怔一般,蕭淵腦海莫名又浮現他的聲音。
浮現他溫和的、包容的、澄澈的眼睛。
也許是因為從沒被人那樣哄孩子似的注視過,蕭淵閉上眼睛,放任地,把那眼神一再回味。
回味夠了,他眉目冷靜,把那句話連同那雙清透的眼睛,強行驅逐出自己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