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間阡平半垂着頭,保持着恭敬的姿勢等了片刻,卻不見對方回應,暗裏擡眼瞧了,發現江曦已經靠坐了回去,長眸半斂,精致美豔的面龐上看不出情緒。
這算是……不計較了?
但是好像又不全是,直覺告訴她,他似乎還是介意着她随身攜帶着利器,亦或是介意着她的欺騙。
雖然才見過兩次,但江曦一直給她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對你了如指掌,而你卻對他一無所知的敵人。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亦看不清他的情緒,是以并不敢立即便松懈了,畢竟“一時忘了”這樣的說辭,看似合理,實則并沒有實質性的說服力。
間阡平就這樣緊繃着神經,在腦海中盤算着他若再度逼問自己用以應對的說辭,一來一回的都快演了一出戲了。
就在這時,江曦清冷好聽的聲音又道:“你可覺得悶?”
間阡平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一邊又崩着神經警惕着,于是在這片安靜之中他忽然開了口,便把她吓了一跳,身子一顫,随後反應了過來才道:“不悶,挺好的。”
江曦将她的反應盡收了眼底,側目瞥了她,微蹙了細眉。
“你很怕我?”
這……她剛說了謊,他又是個精明的,現下當然怕他繼續深究。
望着她半垂着的秀美面容,江曦微抿了嘴角,略略思量了,也明白了她方才受了驚吓的原因。
平緩了語氣,他複又道:“利刃的事本次便不再追究,不過僅此一次。你既已應下了我好好活着,便要兌現你的承諾。若再有攜帶危險物件,定不會輕易作罷。上次我警告你的那些話,希望你還記得。”
想到上次見面時他那些威脅的話,間阡平應了一聲,心下對這個江曦的不解愈加深了。
他似乎莫名的懼怕她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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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江氏的一路上她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思考,前路未知,她乃永安王的左膀右臂,絕不能受辱,亦不可做出有損永安之事,必要時,她可以犧牲性命去維護主公的聲譽。
不過江曦對她的态度奇奇怪怪的,雖說不上對她有多好,可也不壞。若他一直這樣對待她,她也确實沒理由去尋死。
所以她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出想要尋死的念頭啊。
他實在是過度緊張了。
她到底于他有什麽重要的作用呢?他竟這樣擔憂她的性命……
一瞬間,間阡平的心裏想到了從前聽過的一些民間的志異怪談,有一些邪門的巫蠱之術可以達成人的願望,這些邪術通常都需要特定的條件,比如要找尋特殊生辰的人祭祀,或是要找特定體質的人做藥引之類的,該不會……她也是這樣的作用?
自古以來,相信神鬼妖術的當權者并不少。
這般一想,她反而放松了。
大多數時候,未知都比死亡更可怕,如今她猜到了對方的目的,反而覺得松了口氣。
只不過就這樣死在這種可笑的事情上,實是有些不值,也許她可以試着想辦法說服他留下她的性命。
江曦見着她的神情松緩了許多,亦沒再利器之事上多作言語。
“你左手邊的櫃子第一層,裏面的東西是給你的。”
間阡平也想盡快将話題從攜帶利刃上轉移開來,便順從的看向了櫃子。
櫃子離的并不遠,間阡平伸出手正好可以碰到,她打開了那一層,見着內裏是幾個鼓鼓的小紙包,被繩子捆在了一起。
将小紙包取出來放在了膝上,她解了上面的細繩,拆開第一個小紙包,裏面是一小堆梅子幹。
間阡平目光微怔,擡眼去看江曦,他卻已然恢複了那副小憩的神情,半合着眸,靠坐了回去。
許是她幼時受過許多苦難,長大後亦不如別的孩子強壯,對颠簸搖晃也比旁人要敏感得多,長時間趕路,若是遇上路途不平便十分受不住,總要帶上幾顆酸梅才會好過一些。
她望着眼前紙包中上好的梅子幹,不知道這單純是個巧合,還是他竟當真對她了解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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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行到午時,烈日當頭,雖還只是春季,卻也有些熱意了。
騎在駿馬上的魯固擡頭望了望天,又朝着前方黑檀木的馬車看了眼,夾了夾馬腹,策馬行至馬車邊上,對着車簾擡手一揖,道:“禀大公子,外間日頭有些曬了,行了兩個多時辰我瞧着士兵們也疲累了,可要稍作休整下。”
內裏并無人回答。
魯固等了片刻,心下升起幾分擔憂來。
他性格豪爽,平日裏說話嗓門也大,江曦在內裏絕沒有聽不到的可能,他不回答,莫不是出了什麽事了?
想到永安城來的這個間娘子處處古怪的很,他心中焦急,卻也不敢冒然掀開車簾,便急忙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這一回,內裏終于傳來了江曦的聲音。
“你輕些聲。”
江曦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到了什麽般,口吻中有些不悅,又帶了些異樣的沉悶暗啞,并不像他平時聲音的清冷沉靜。
聽着,很像是自睡夢中初醒。
可是江曦向來淺眠,略有風吹草動,便會醒來,又有夢魇之症,別說是在馬車上,便是在江家舒适奢華的床榻上,亦難得安眠。
平日裏,他白日便是再累,至多是小憩片刻,從不曾真的睡去,更不可能深眠至連旁人呼喚都不曾醒來。
難不成……大公子被那個妖女挾持了?
魯固正疑惑着,車窗已然被修長白皙的手指掀了開來。
江曦清冷中又帶着妖麗的面容便出現在了眼前,一雙長眸中隐隐現了些許初醒的困倦之氣,淡淡的掃視了外間的景象,平淡的道:“停軍休整。”
順着掀起的簾子望進去,江曦并未被挾持,魯固心中百般防備的女子正靜靜的躺在他的懷中,枕在他的膝上,睡得香甜。
魯固目瞪口呆,驚在當場。
江曦眼含警示的掃了他一眼,魯固才慌忙調轉了目光低下頭來,結巴着道:“是……是。”
魯固領了命離開,江曦才複又低下頭看向懷中之人。
間阡平前一日夜裏忐忑不安,不曾好好休息,在馬車內待了沒多久,便昏昏欲睡,最後縮在小榻的角落裏,睡了過去。
他望着沉睡的她,小心的将她攬至了懷中。
不知何時,他亦睡了過去。
他很久都不曾這般安穩的睡着了。
許是前世那一夜的安眠,醒來面對的事實過于殘忍,刻骨銘心的痛令他從此再不能如常人般安睡。他懼怕睡去,怕又夢到那些殘忍痛苦的過往,更怕醒來了一切都是假的,他還活在那個失去她的清晨裏。
如今,她又回到了他的懷裏,這樣真實的感覺,令他不安的心終于稍稍有了些許的慰藉。
他做了一個夢。
不同于往日那些痛得他鮮血淋漓的噩夢,這一次,他夢到了前世時兩人一同出行的時光。
她一早便對他說過,她這一生所願便是扶持主上,早已斷情絕愛。是以她對他總是絕情的,人們都說男女之情甜蜜而痛苦,而她留給他的回憶,卻大多都是痛苦。
以至于最後,他抱着她的屍身之時,已然被這份痛苦所打倒,很久以來,都再憶不起一絲一毫的甜蜜。
直到這一刻,他做了這個夢,才恍惚間回憶起,他們也是曾經有過甜蜜的時光的。
那是他十八歲那一年,她忽的提出要帶他去出游。
他們一路同行,向來冷靜自持,滿心政事的她第一次露出了少女應有的嬌俏,她扶着枝頭潔白的梨花,輕嗅了下,秀氣的眉間輕輕的攏了,回過頭來望着他,目光柔和,唇間帶着皎潔的笑意,輕快的對他說,原來梨花是臭的。
她淺粉色的唇微微抿了下,玩笑着道,看來那些詩上說的都是騙人的。
那一刻,他望着她,心跳如鼓,不得不移開自己的目光,才能堪堪掩飾住自己奔湧而出的情感。
也是從這時起,他明白了過來,為什麽她給了他錢財許他離去他卻不肯,為什麽她想要與他人政治聯姻他會那般傷痛。
這一切,只因為他愛上了她,在很早很早之前,也許在初見,在她的腳步停在他的面前,在她如天神般出現拯救他的時候,他就已然愛上了她。
然而這樣美好的過往實在是太過短暫,他很快便知道了,她之所以帶着他同行,是覺得他的氣度神韻似出自大族世家,想要借着游歷,讓他與各權貴見一面。
他失去了記憶,不記得自己是誰,她想着如果他當真是出自權貴,那麽有這份救下他并将他交還家人的恩情,永安王也會多一分助力。
這些真相,并不難猜到。何況她并沒有假惺惺的對他說,為他找家人,只是單純想要幫他認祖歸宗。
她利用他,從來都是光明正大,坦蕩如斯,不曾有過半點遮掩。
許多的回憶湧上心頭,江曦心緒起伏,身側白皙的手指握起,膝上之人似有所感應,不安的動了動,卻并未醒來。
陽光透過掀開的簾子灑了進來,落在她光潔的面頰上,少女的肌膚上染上一層暖絨絨的光暈,她的睫毛微翹,輕輕的攏着,鬓角的碎發極為柔軟,在陽光下泛着淺淺的棕色。
沉睡的她褪去了平日裏的冷靜泰然,像個嬰兒般柔軟而脆弱,安靜的躺在他的懷中。
江曦滿腔的心緒,便在這一片安祥之中漸漸的複又平穩了。
她總是這樣,似有一股魔力般,輕易的牽扯他的思緒,令他瘋狂,亦能将他安撫。
恨她嗎?
自然是恨的,在初初重生之時,滿腔的恨燒得他幾乎要失去理智,他幻想了無數次尋到她捉住她,将她囚禁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生一世都只屬于他一個人,再不能騙他,再不能離開他。
這份恨支撐着他努力的活下去,忍耐着不去找她,默默的強大自己。
直到多年後,她又一次站到他的面前,已然是他唾手可得的模樣。
然而曾經那許多陰暗狠絕的念頭,并沒有真的付諸到她的身上。
緩緩的放下車窗,明媚的陽光被隔絕在外,江曦的目光落在間阡平的面上,許久,輕輕的笑了下。
這笑容似是無奈,又似是釋懷。
這一刻她躺在他的懷裏,他忽的發覺,都不重要了。
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而這一次,他足夠強大,可以讓她再不能抛棄他。
那麽,又何苦糾結于前塵往事,令彼此痛苦呢?
他了解自己,他對她的這份心意,在前世便是盲目的。在兩人間,他一直是輸家,這一次,雖然兩人間的地位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他也許依舊是曾經的那個愛慕她,卑微到塵埃裏去的人。
何況前世的事情,如今的她都不曾做過,他不該将前世的怪責加到如今的她身上。
這樣想,他便可以抛去怨恨,好好的與她在一起了。
是,好好的在一起。
江曦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忽的覺得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