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擋酒

第03章 擋酒

賀遠川端着杯子一直在看那邊,對桌愈演愈烈,那人斜靠着椅背,笑意淡淡,看着是醉了。

賀遠川幾大步走到對桌站在那人身側,從程澈手裏拿過酒杯,手指堪堪擦過對方的指尖,一觸及分。

就着喝過的位置,他端起來一飲而盡。

桌上人先是愣了一會,才聽見王杉拉長聲音說:“哦喲,賀總替老同桌擋酒,一杯可不行啊,得三杯——”

程澈帶着笑斜靠在椅背上,像是看他,又像是不知道在看哪。

賀遠川笑笑,往杯裏又倒了一杯,朝衆人舉了下,說:“敬九班。”

随後仰頭飲盡,桌上一時間比剛才更熱鬧了,王杉在一邊拍手鬼叫:“好好!劉俊你快回三杯!”

旁邊一個細胳膊細腿的男生罵:“滾你媽的,你怎麽不回,我要喝也是敬川哥,要你做好人?”

一幫子人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高中生的樣子,嬉笑怒罵,短暫忘卻大人世界的種種苦楚。

喝到最後,兩桌人都喝多了,有的去上廁所,有的家裏孩子小離不開人,提前先回了。熱鬧的大廳少了一半。

賀遠川覺得自己應該是醉了。

他腳步有些不穩,胃裏疼,心裏也疼。借着酒意,他要去找那個幾個月沒見着一面的人,狠狠地問問為什麽要一直躲着他。

人找到了,在椅子上坐着,賀遠川猶豫了下湊上前,用着最強硬的口氣喊:“程澈。”

程澈嗯了聲,那雙桃花眼帶着霧氣,擡眼看他。

賀遠川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兩眼通紅,說出的話和預想的截然不同,喉頭梗得緊:“不要躲我,其實我不恨你。”

程澈又嗯了聲,聲音裏帶着沙啞的醉意,男人向後靠了靠,淡淡笑着,輕嘆道:“我真不記得了,遠川。”

-

分班的第一天,賀遠川早早就去了。每個班級雖就那麽大,課桌就那麽多,可坐哪最适合混日子是有大講究的。

九年前那會,清野鎮的學校還沒有安裝上空調,夏天氣溫驟升時,會打開頭頂懸着的幾盞大電扇,一轉就吱呀呀地響。

當時的課桌還是木頭的,上面有各屆學生用水筆留下的酸溜溜的句子,仔細看還會有古詩詞和英語單詞的小抄。

首先這個位置得靠窗,這樣才能有自然風吹進來,不至于太熱;

其次得朝後坐,最好靠着後門,方便進出,遲到了可以不動聲色地摸進來,也不至于被女生送情書時堵住出不去。

賀遠川眯起眼睛,打量了一圈,最後在靠近後門的右側牆邊坐了下來,剛坐下就往桌上一趴,面朝牆,一節手臂繞過肩頸虛虛垂着。

他閉着眼趴在那,不時有微風吹進來,舒服得很。

這個位置非常好。

一扭頭可以看見辦公室,旁邊是堵牆,從外面往他這裏看,又有個小範圍的視覺死角。

這樣趴着好一會,周圍人聲慢慢多了起來,桌椅腳摩擦地面的聲音,被分到9班的大家都在挑選自己的座位。

清野中學的傳統,文理分科後每個班大洗牌,全部打亂重新分配班級。

但鎮就這麽大,中學也就這麽大,文理加在一起攏共就十幾個班,難免會遇到熟悉面孔。

所以選擇座位時有人自然而然地組成了同桌,也有人環顧一圈沒看到認識的同學,只好失望地随便挑個位置坐下。

直到快要打上課鈴,賀遠川的旁邊仍然空着。

有學生頭探頭,竊竊私語,不時地往這邊飛快看一眼。

倒不是不想和他坐,和老套的小說一樣,賀遠川的名字在清野中學是個時常出現在校園貼吧和微博超話裏的存在。

一是因為他好看,身材比例也恰到好處,一眼望去十分悅目。青春期無非就那些事,一副年輕蓬勃張揚的軀體,總會讓人腦補出很多故事。

二是因為,他打架兇。

關于第二點,貼吧裏興起很多謠言,那幾條舊帖子不時會被人頂上去。

這些帖子又延伸出一部分人讨論賀遠川的家境,包括他家二層樓的外景照片,身上穿的哪件衣服有不顯眼的logo,有識貨的人說這logo沒有低于兩千塊的衣服…

喬稚柏刷着貼吧和賀遠川說:“你也是一戰成名了。”

這場一戰成名的架緣由其實也很簡單,外貌太出衆,人再不合群,這樣的人太容易成為衆矢之的。

所以當清野中學那幾個刺頭把賀遠川的鞋“不小心”踩髒,并且嚼着口香糖滿不在乎嘻嘻哈哈時,一直沒說話的賀遠川摘了耳機。

也沒看他們,很尋常地站起身,操起板凳,下一秒像丢垃圾般,直接将凳子砸向為首的那個。

一板凳下去,那人搖搖晃晃,扶着牆吐了,旁邊幾人臉白了白,回過神後,大罵着髒話撲了上來。

賀遠川是這樣的人,不主動惹事兒,但也絕不允許有人來試探他的底線。

敢不怕死地來,那他就敢比比誰更不怕死。

賀遠川憑一己之力将幾個刺頭送進了醫院。家長鬧着要賠錢,他賠,他最不缺的就是錢。

要見他家長,不好意思,家裏沒人,誰都見不着。

無論如何,賀遠川的目的達到了,他獲得了長遠的清靜與安寧。

賀遠川這會才是真感到困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時,旁邊咣地坐下個人。

賀遠川連頭都沒擡,“喬稚柏,滾。”

喬稚柏拿着校門口領的什麽機構的傳單,随意一折,往身上扇風,嘴裏嚷嚷:“熱死爺了,什麽鬼天!”

賀遠川睜開眼看喬稚柏,眼裏帶着些被吵醒的不悅,還沒說什麽,喬稚柏的屁股已經先一步從板凳上擡起。

喬稚柏拎着那把破紙扇給賀遠川扇風:“我走,我這就走,你睡吧。”

前桌也空着,喬稚柏迅速入座,回頭跟賀遠川說話:“我身上有味兒還是怎麽着,怎麽眼沒睜都知道是我。”

賀遠川沒理他,胳膊有點麻,換了個姿勢。

“我每天都洗澡!”喬稚柏說。

幾分鐘後喬稚柏就擁有了新同桌,是個不怎麽說話的圓寸頭,喬稚柏自來熟地找圓寸頭說話,圓寸頭倒是話少,這不耽誤他高興。

喬稚柏朝後斜楞看一眼,說話聲音大了些,不知道是想讓誰聽見:“不跟兄弟坐是吧,害,沒事,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有同桌,他身上可沒味兒!

喬稚柏尾巴翹了半天,直到被賀遠川踢了板凳,才老實把尾巴放下。

沒過幾分鐘,賀遠川身邊又坐下個人。

他當是喬稚柏,眉頭蹙起,從桌上直起身,轉過頭不悅地開口:“你煩不煩?”

來人唇紅齒白,五官英氣,校服穿的板板正正,抱着一摞書笑眯眯地看他:“你好。”

窗外恰時吹來陣風,卷得男孩懷中的書頁輕輕翻了幾滾。

這張臉他不是不認得。校門口旁邊那塊鐵展板,榜首第一附加一張照片,照片裏就是這張臉。

賀遠川看了程澈片刻,半晌,把頭轉開。沒回那句招呼,但也沒說不讓坐。

這人看面相,不像是個話多的,更像是個書呆子,只會讀書的好學生,挑不出錯,但無聊透頂。

于是程澈就這麽坐下了。

開學頭幾天,各科老師的第一節 課其實都沒上多少實質性的內容,基本都是自我介紹,在課上認識認識新同學,剩的時間再把第一章的頭兩頁劃劃重點。

清野中學在清野鎮已經算不錯的中學了。然而地方條件畢竟有限,再不錯,師資力量也比不了市裏那些學校,學生們學習的熱情也并不高。

甚至連晚自習這種東西,在清野中學都只是高三專屬。

這兩種情況一結合,每節課上聚精會神刷刷記着筆記的程澈變得尤為顯眼。

每天賀遠川就是蒙頭睡,睡完掏出手機看會,偶爾在書上畫兩個字,畫完筆一扔頭一歪,又睡。

一連睡了幾天,賀遠川覺出不對勁了。

旁邊坐着的這位年級第一,未免有點過于刻苦認真了,簡直像一個輸入指令的機器人。

才上了幾天課而已,這人到底在往書上哐哐記些什麽?賀遠川看了一眼程澈,程澈感受到目光,轉過頭朝他笑笑,笑完繼續在書本上寫字。

賀遠川心生煩躁,那天他就應該揪着領子把這人扔出去。

他盯着程澈,看男孩額邊因為熱而有些濕漉漉的碎發,毫不掩飾地找茬:“你寫字聲音吵到我睡覺了。”

程澈很溫順地點頭,“抱歉,我小點聲。”

大電風扇在頭頂吱呀呀地轉,賀遠川再次在心裏做出評價:程澈,真的是很無聊的一個人。

下午連着上了三節語文課。語文老師是個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姓廖,講起課來像唱歌,五音不全大白嗓的那種。

本來就困,廖老師一講課,和唱催眠曲差不多,班裏睡了一片。

賀遠川又看了眼程澈。

這人還是一板一眼地聽着課,廖老師在班上恨鐵不成鋼控訴:“你們要是有程澈這個勁頭,我做夢都能笑醒了!”

賀遠川嗤笑一聲,搖搖頭。

放學鈴響前幾秒,已經有同學背着書包從門內一躍而出,身後追着廖老師的幾句罵。

罵起來也和唱歌似的,句子末的尾音一定上揚:“屁股長刺了!板凳咬你了!幾秒都坐不住了是吧?”

罵完廖老師也倒騰腿加速跑,清野中學的校門不大,跑晚了可真是要排隊等個十幾分鐘才出得去。

程澈在收拾東西,每科的作業規整好塞進書包,賀遠川手插兜,沒什麽表情:“讓讓。”

程澈讓了。賀遠川直着身子出去,胳膊撞到程澈。

他頭也沒回地走出後門,遙望了眼樓下大門處,密密麻麻的學生已經開始排隊了。

賀遠川低頭,心裏盤算着,明天來就将這莫名其妙出現的同桌趕走。

不準坐了。愛坐哪坐哪去,沒位置就坐地上。

麻煩。

喬稚柏拽着賀遠川去吃了一家新開的牛肉湯粉,吃完還要跟着賀遠川去他家玩。

遭到賀遠川無情的拒絕:“今天不行,改天吧。”

和失望的喬稚柏分開後,賀遠川換了條路回家。

他有時願意走些彎彎繞繞的小巷,這讓他有種探索的感覺。

反正家裏沒人,他不趕時間。

雜亂的電線切割天空,這會太陽剛好快落山,落日殘存的餘晖柔和了灰蒙蒙的街景。

聞得到飯菜香,聽得到大人喊孩子關電視吃飯。

天黑的很快。

不一會功夫,小巷邊的路燈都亮了起來。

賀遠川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腳步。

路燈老舊,昏黃的燈泡不算亮,靠着這點光,他看見前方牆那倚着一個人。

那人手指正捏着什麽東西,發着微弱的紅光。

紅光随着手而移動,忽地變亮,戳破了昏暗的空氣,這一瞬的亮讓賀遠川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熟悉的,他認識的人。

只是,怎麽會是這人?

程澈仰頭靠着那面斑駁的水泥牆,校服領子淩亂,每天板正扣好的紐扣失蹤,只剩一段白色絲線。

左手虛虛捏着支煙,是點燃的。

賀遠川看着他熟練地将煙尾遞進口腔,長嘆口氣,唇向上吐煙圈,喉結跟着滑動,露出一小截繃直了的脖頸。

沒看錯的話,嘴唇破了皮,看着紅腫。

垂落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明顯剛剛用過力,青筋猙獰,微微顫着。

賀遠川怔怔地站在那。

這個畫面實在沖擊。

媽的。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不是年級第一嗎?

程澈轉過頭來,直視他,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樣,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

甚至是冷的,如一面冰窟。

像在看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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