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識
第04章 初識
程澈将角落裏皺成一團的書包拾起來拍幹淨,默不作聲地背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領。
扣子掉了一顆。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往地上粗略尋了下,沒看見。
掉了就掉了吧,他伸手将被扯亂的衣領捋正,往身上拍了幾下,确認沒沾到灰後出了巷子。
賀遠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秘密被發現,這件事讓他感到不安全。
這片巷子位于老城區,歪七扭八的,又互相連接,像土壤裏蚯蚓拱出的一條條路。程澈熟練地拐了幾下,拐進了一排栽着樹的小路上。
從他踏上這條較為偏僻安靜的小路開始,在右側一長排的圍牆上,慢慢從漆黑的角落裏鑽出幾只貓,貓踩着安靜的肉墊,順着水泥牆的上方,跟着程澈的腳步向前。
程澈緊繃的肌肉逐漸松懈下來,偏過頭和貓打招呼:“一黑,二花,三玳瑁,喲,四黃今天沒來啊。”
貓們自然不會說話。
途徑一片茂密的綠色藤蔓,貓們從藤蔓中鑽出,頭上粘些泛黃微小的葉屑,因為癢而甩了甩耳朵,尾巴筆直豎起。
家前的小商店燈亮着,遠遠看見老板趙慶穿着老頭背心,坐在外面的藤椅上乘涼。
程澈走到他旁邊時,他正舉着巴掌往身上拍,勁使得大,一巴掌一個大紅印:“我扇死你!喝老子血。”
程澈喊:“趙叔,乘涼呢。”
“啊。”趙慶大着嗓門應,邊轉頭過來:“這鬼天屋裏太熱,今晚才回來啊?”
“老師拖堂。”程澈笑了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鍋就朝着廖老師頭上扣過去,“李嬸呢?”
“她還能去哪,在你家打麻将呢。”趙慶說話間又響亮地往身上打了幾個結實的大巴掌。
程澈聽着都疼,打完招呼在商店前面拐角處的一扇紅色鐵門前站定,掏出鑰匙開門。
鐵門的顏色已經随着年月衰敗,部分漆皮早已不規則地剝落,露出鏽跡斑斑的內瓤。
程澈擰着鑰匙往下用力,這門不太好開,得用巧勁。
進去後是兩層老式弄堂樓,樓上樓下不互通。程澈經過一樓,透着印着小熊圖案的紗簾向裏看。
眼還沒掃進去,耳邊先聽到清脆的摔牌聲,緊跟着一句江蔓怒氣沖沖的國罵:
“媽的,今晚手氣臭的要死。”
随後是嘩啦啦地洗牌聲。江蔓今晚背對着門坐,只看的到一顆随意揪着辮子的後腦勺。
程澈順着露天的磚樓梯上樓。
這樓梯架在一二樓的邊上,是紅磚摞的,中間摻着稀薄的水泥,磚縫裏有青苔,擠着長出幾朵黃色小野花。
有扶手,但常年雨水摧磨的原因,鐵欄杆也生着繡。
二樓外面是個長長的陽臺,半露天的,左手邊兩扇門兩面窗,程澈放輕腳步朝裏走。
經過江河房間時,看見裏面大燈關了,只留了盞小夜燈。
程澈進了最裏面那間房。
房間非常簡單,牆刮了大白,頂部角落有隐隐的連片黑斑,木質老桌,鐵架子床,一個大衣櫃,上面貼着五顏六色的貼花紙,泛着黃意。
他拉開老桌抽屜,從裏面摸出一根紅黴素軟膏,擰開蓋子擠出點,随意地往嘴角抹。
有點疼,他沒吭聲。抹完後藥膏往抽屜一丢,去衣櫃裏扒了件衣服換上。
推開江河房間時,小丫頭正趴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書。回頭看是程澈,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睡衣袖子往下滑,露出一小截滿是針孔的胳膊。
小丫頭的兩只手在空中飛快比劃:你才回來?沒事吧?
江河耳朵聽力不太好,必須很大的聲音她才聽得見,小時候高燒燒的,連帶着也影響到語言功能,一着急就不願開口說,只打手語。
程澈笑笑,給她遞了碗切好的檸檬,不多,幾片。江河接過,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還是看他。
程澈伸手打手語:沒事,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江河把碗放在床頭櫃上,比劃:你受傷了嗎?
她要去開燈,程澈攔了,和她“說”:沒有。檸檬吃完記得刷牙,按時睡覺。
江河聽話地點頭。
程澈“說”:張嘴,說謝謝哥哥。
越是不願說,程澈越要她說,語言功能必須得到鍛煉,不然時間久了就真成啞巴了。
江河哼了半天,才開口,吐字不清,音調略有些滑稽,但是洪亮:“謝謝…哥哥!”
程澈就伸手摸摸小姑娘的頭,告訴她說得很好。
聾人的生活較平常人要艱難些。對弱勢群體來說,擁有較出衆的外貌,其實是個災難。
平時舞到面前的,都被江蔓舉着菜刀罵走了,但要是在學校裏遭到欺負,江河不會和江蔓“說”。
因為怕江蔓擔心。
但即使她不說,程澈也能看出來。
十多歲的小女孩再懂事,面子上也藏不住情緒,在心粗的江蔓面前還能裝一裝,程澈一眼掃過去,就知道江河又在學校挨欺負了。
只是這次情況複雜些。
因為沒有聽力,江河聽不見車喇叭聲。人行道裏時常有人騎着電動車經過,所以平時放學她基本只走沿街店鋪門口的小道。
因為旁邊就是特殊學校,老板們都很自覺地清理了店門口的雜物,包括盲道,防止這些特殊孩子絆倒。
但沒多遠便是清野四中,清野鎮不願念書又好事兒的基本都聚集在這學校裏。
校外奶茶店裏的小混混見江河漂亮,又知道她是個小聾子,起了歹心,一路尾随她進了小巷。
江河聽不見,照常走,身後突然撲出來兩人,朝着女孩剛剛發育的胸脯就伸鹹豬手。
江河被吓到,拼命尖叫,一着急話也說不完整。恰好這時巷口來了人,兩個小混混心虛,罵了幾句就跑了。
程澈“問”江河:他們長什麽樣?
江河比劃:一個是光頭,一個皮膚黑,眉毛有疤。
程澈記下了。
一連在江河的特殊學校門口蹲了幾天,九月初秋老虎,天氣還是很炎熱,街道上的水泥路面吸收熱量又發散,烘得人渾身無力。
街上人不多,不時經過幾個拎着菜籃子的老阿姨,順着路邊的樹蔭快步走,嘴裏罵幾句這天要熱死個人,偶爾有走路斜楞八叉的小年輕往清野四中方向去。
好幾天都沒見着目标人物的半根影子,直到文理分科那天,蹲在樹下的程澈才看見這倆人慢悠悠地從街邊早餐店勾肩搭背地扭出來,打着連湯帶水的飽嗝,嘴裏叼根牙簽。
光頭的頭确實夠光,皮膚黑的那位也确實黑得像塊碳,與此同時程澈也認出來這倆人一個叫張決,一個叫王虎,都是清野四中比較有名的刺頭。
平時家長在外做買賣,管不着。
比較難纏。
路邊走過一位穿着熱褲的女生,倆人的眼睛狗皮膏藥般牢牢貼在那女生的腿上,脖子被吸住,走了老遠還往後看,朝身後吹了聲悠長又輕浮的流氓哨。
女生蹙眉嫌惡,快步離開,光頭和黑皮對視一眼,喉嚨裏發出低低的暧昧笑聲。
程澈不聲不響地跟了他們一路,了解家庭地址和二人常走的路線後,這才掉頭回清野中學。
他走的很快,但還是遲到了。
門衛室裏有人,程澈往裏看了眼,提高聲音:
“大爺,開下門。”
其實他完全可以從後門翻牆進去,書包往牆頭上一扔,腳踩着碎磚,呲溜一下就過去了。
但今天穿得衣服顏色淺,牆上有青苔。
他嫌髒,衣服髒了得洗。
裏面的人出來了,拿着把鑰匙,程澈站在那朝來人笑笑,态度非常好。
門衛大爺上下看了程澈一眼,找出鑰匙開了門:
“這大黑眼圈,這麽重,和熊貓似的,昨晚看書看晚了?趕快進來吧,馬上要打鈴了,下次可得早點來。”
程澈道了謝,也沒解釋,背着書包就竄進去了。
一個乖巧懂事聽話的好學生,愛笑成績好,足夠讨絕大多數中年人的喜歡,可以減少規避許多麻煩。
就像門衛大爺寧願相信他是學習太晚,也不會想到他其實是為了打架去蹲點才遲到,沒睡好是在想應該怎麽打才不會讓人發現。
從展板分班名單上尋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級,程澈在樓道口遇到從前的班主任,班主任招呼他:“遲到了?你在九班,三樓,跑快點。”
程澈又謝了一遍,幾步并一步跨着大步上樓,從班門口領了一摞新書,呼吸還有些紊亂,深呼吸兩口才進門。
好在因為今天剛開學,新環境新面孔,空氣中彌漫着新鮮感,即使打了鈴,班級內仍鬧哄哄的。
老師也還沒來,沒人注意到遲到了的他。
班裏基本坐滿了,只有最後排靠牆那,靠着過道邊剩個唯一的空位置。
空位旁邊坐着個人,面朝牆趴着睡覺,手腕虛虛從肩頭垂落。
他也不拖泥帶水,抱着書幾步走到後面。動靜不大,不過那人還是醒了,眼神裏有被吵醒的不耐,轉過頭說:
“你煩不煩?”
脾氣不好,怪不得沒同桌。
程澈心裏這樣想着,臉上露出笑容:“你好。”
那人沒說話,看了他一會,又趴下去睡了。
看着挺識相,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