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一組換班後的自衛隊員正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着領到的晚餐。一個年紀大些的隊員沉默不語,用腳掌踩下另一只腳的鞋跟,把鞋子猛得甩出去老遠。他握着手裏幹巴巴的面餅,掂量了幾下,又把眼睛移到同伴手中的那塊。

“是不是少了?”

“不吃給我。”

“我就說不該放那群外地巴子進來的。”隊員吭哧咬了一口面餅,下巴的皮肉蹙在一起,臉頰折出兩道溝來。“現在掌事那小娘們婆婆媽媽的,這下好了,非要把咱都耗死。”

“哼,老巴一退,她就拉攏那個黃毛,能是什麽好東西。”

“□□還能行嗎?”

“沒藥,夠嗆了。”

衛兵同時安靜下來,咀嚼着嘴巴裏的糧食,連漏出來的殘渣都要撚起來塞回嘴巴裏。幾張唇舌蠕動着,等鼓起的腮幫別下去,年輕些的衛兵眼眶一紅,幾聲嘟囔從喉嚨裏溜了出來。“真見鬼...就不能把他們趕出去嗎?只留一半人的話......”

“王八蛋!說什麽渾話,你還是人嗎?”

“算了,消停點吧,委員那邊還在想辦法呢,別添亂了。”

“辦法?還能怎麽辦?等死吧。”

“...都說東邊日子過得還不錯,能去那邊的話......”

“東邊?神羅的破盤子?你就是把頭磕爛了也沒用。”

克勞德靜悄悄地貓在陰影裏,盡管他一直守着大門,但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其他人都不覺得他們是同一個缸子裏的水。就跟橘子皮裏的蒜瓣一樣,筋脈長不到他身上,他們也就不是一家人,所以他從不主動打聽據點裏的私事。

但即使不專門去采集,充斥着據點的苦澀現狀也如同風中柳絮一般飄得漫山遍野。有時候是隧道裏一二嘆息,有時候是工坊裏越發激烈的争吵,它們拂過克勞德耳邊,在他的鼻尖上落腳,就算被捏起撣去,也會在皮膚上帶起成片的刺痛麻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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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點的運轉出了問題,殘存的生命無法得到保障,他無法判斷在據點彈盡糧絕和潛伏着拟态喪屍之間哪種更可怕,而這兩者都不是憑劍能解決的問題。焦慮感揮之不去,他想躲避這些惶惶不安,于是快速爬到了山頂,果不其然看到了薩菲羅斯。

“......”克勞德在石柱邊上仰頭,還沒開口,薩菲羅斯就回望了過來。

男人的衣擺飛揚,體形看着很有分量,落下的樣子卻像片輕盈的羽毛。“我以為今天你不會來找我了。”

“碰巧走到這裏而已。”

“緣分匪淺。”

薩菲羅斯走在克勞德身邊,把青年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而後擡起青年的胳膊,捏起上臂內側上突兀的黑斑。克勞德沒有理會,兩人一塊走了好幾步,男人手裏一直掐着那一小塊皮肉,看不出用了多大力道,穩穩地拉出一個三角。

“不疼?”薩菲羅斯過了一會才松開手,被強拽起的皮膚彈了回去。

克勞德疑惑地歪了歪頭,把手臂翻過來看了一眼,發現黑斑邊赫然留下了一道紅色瘀痕。他沒吭聲,把袖子放下去,氣流在鼻腔裏湧動一會,還是如常一般淺淺呼了出去。

“近些晚上你還會巡查,後遺症沒再發作嗎?”

“好像沒有...那不是更好嗎。”

“我們已經花了幾個月了?”

“兩個?可能多一點,大概。”

兩個月,一顆藥,沒有解法。薩菲羅斯微微揚起下巴,眉頭壓下去一些,眼窩裏像藏了些不可名狀的低語。他嗯了一聲,腳踩枯葉時前掌用力了一分,讓本來就會四分五裂的枯葉碎成粉屑般的殘渣。

他們在岩脊上橫行,足跡遍布山野,往任意一側轉向都可以行至半山。右手邊是普通人,左手邊是新人類,遠處的大門外還有半感染者,這就像一盤亂七八糟的水果拼盤,而他們是被擺在一側的兩把叉子。

現在據點裏喜歡到處散步的人少了許多,一眼看下去都空蕩蕩的,倒是門外變得非常有“人味”。克勞德極少往新人類那邊去,今天罕見地向左邊偏轉了些,穿過破了個洞的分界網後,在高處不遠不近地觀望着。新人類的數目少,不代表他們掀不起風浪,克勞德被據點的氣氛熏陶地也有些疑神疑鬼,一點風吹草動都要支起耳朵。

這一帶此時有些不太安寧,克勞德老遠就聽到有一陣斷斷續續的絮叨聲,像嘴巴裏含着塊冰一樣囫囵不清,不細聽還有些像路邊護食的野狗。薩菲羅斯也聽到了這陣聲音,他與克勞德對視一眼,一起循聲找去。

聲音的主人是個鬼影般的中年男人,他一個人坐在隧道頂的斜坡上,身上的衣裝剪裁合體,但胡子已經長滿了下巴,臉頰兩側都凹陷了進去。

“...死神...魔術師...”男人完全不看其他方向,像尊歷經風吹雨打的石像,上身筆直地僵立着,嘴巴還念個不停。“...高塔...是正還是逆......”

薩菲羅斯在男人身邊站定,克勞德則慢慢蹲下身子,輕喚了一下那奇怪的男人。男人對旁人的到來毫無反應,眼睛直愣愣地望天,又嘟囔了好一陣才轉過頭來。

“來了。”男人的眼睛凹陷下去,眼珠渾濁得發灰,好像被霧霾遮住了半截。

“什麽?”克勞德莫名其妙地挑起眉頭。

“聽到了嗎?哀嚎,呻吟......謊言......”男人的眼球咯噔咯噔地往上轉了一下,暴露的眼白上滿布血絲,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密密麻麻的恸哭,和爬蟲交換肢節一樣,吱呀吱呀在我的......這裏。”

克勞德露出茫然的表情,薩菲羅斯靠前走了一步,等那男人又嘀咕了一會後緩緩開口。“那是什麽?”

“...火?風?我不清楚,大概是福爾馬林結的冰,或是罐頭裏的冷凍肉,從天上掉下來。”男人突然打了個冷戰,眼睛拼命地向着天穹探望着,像在白日裏搜尋星星。“我覺得那是末日。”

“你看到了?”薩菲羅斯也往天空看了一眼,下颌擡起一個極小的仰角。

“是的。我想是的,它們沒有通過我的眼睛,從別的地方刻在了我的腦子裏。每一天,我都會重溫一遍這場劇目。”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沉默良久,像是從致幻劑裏慢慢抽身一樣,渙散的瞳孔慢慢有了焦點。“看來我失态了,先生們,忘了吧。”

克勞德覺得男人像個神棍,要麽就是精神不太正常,否則不會在白日裏說沒頭沒腦的胡話。那些被丢下的語焉不詳生根在一則末日預言之上,長得枝繁葉茂,幾乎吸幹了那男人的精氣。

“也許是過去的回聲?”薩菲羅斯看着男人意圖離開的背影,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緩。

說着胡話的神棍搖了搖頭,“我從不會夢到過去,但這次我希望是。先生們...我們......都是罪人。”

“是嗎?”另一道聲音驟然響起,傑內西斯突然翻身躍上山頭,冷冷淡淡地站在枯樹葉子上。“那就回去告解吧,朋友。”

空氣更加沉寂下來,說胡話的預言者閉了嘴,緩步走遠,與傑內西斯擦肩而過。他待過的地上落了個精致領夾,上面雕刻的花紋流暢優雅,看起來價格不菲。克勞德低頭端詳了一刻,也沒把領夾撿起來,只是用腳踢到了遠處。

“你也是來禱告的?真是好興致。”山上依然剩下三個人,薩菲羅斯面無表情,語氣卻像調笑。

“如果禱告就能得到女神的饋贈的話。”傑內西斯并不反駁,“那個男人是神徒,能得到女神的啓示......通俗來說,他是個異能者。”

“所以?他看到了什麽?”

“末日。我猜是隕石撞地球?就和恐龍滅絕那次一樣。”

“那可真是糟糕。”

隧道頂的半坡沒有遮掩物,三人站在上面分外惹眼。隧道裏又鑽出了幾個新人類,鎖定克勞德的身影後迅速跳了上來。

這些人都有着豺狼般的眼神,但和大門外的半感染者們比起來又多了些高傲,會毫不留情地展露出鄙夷。克勞德腦內的血液彙聚到一起,意識到他們是為了前些日子死在前山的同伴而來,為在掙紮中流出腦漿的頭顱興師問罪。

他們會怎麽做呢?克勞德猜測着是否會有一把刀驟然出現在他的胸口,又或是有一發子彈熱情地親吻他的額頭。

新人類中有人果真用手摸向腰帶,取出一支槍來,槍管的鋼材切割得筆直硬朗,和其他細小部件穿插拼合得毫厘不差,極富工業美學。克勞德沒有漏過這件藝術品出現的時刻,他甚至還有心思想着它将在幾秒後繪制更鮮豔的潑濺畫,透過他的身體,在他身後的土地上。

“到現在為止,你們還有講話的機會。”薩菲羅斯沒有阻攔,只是刀上的寒芒随着傾斜的角度向下流淌。

新人類用力地握着槍托,既沒有放開也沒有繼續拉動保險栓。他的掌心穩穩托着槍支的重量,手指在光滑表面上留下一枚搓開的指紋。

“你肯說話了,稀奇。你要回心轉意嗎,薩菲羅斯?”

薩菲羅斯的神色未變,他微微收攏眼睑,睫毛在眼球上投下一片影。“我不記得有什麽需要回心轉意的東西。”

“你是個叛徒。”

“哦?”薩菲羅斯的嘴角風平浪靜,但呼出的氣像是一聲裁斷,讓人分辨不出是否摻雜笑音。“何以見得?”

那新人類的眼睛瞪大,蘋果肌也蹙了起來,停頓了片刻後更怒意翻湧。“為我們,為新人類,別再堕落了薩菲羅斯,你怎麽能——”

又來了,總有人不斷告訴他應該去做什麽。薩菲羅斯像是聽夠了一般偏了一下頭顱,向克勞德投出一個暗示,馬上以有些不耐煩的姿态準備終止談話。今晚的天空很幹淨,克勞德也在他的身邊,他不想染了這片月色。

“你白白浪費了你的力量,還如此不以為意。哦,天哪,你被迷惑了!你怎麽會變成這種樣子?”新人類見薩菲羅斯不耐的态度後越發激動,他咆哮着,詞句裏的痛心疾首似乎要撐破句號。他深吸一口氣,顫動的臉對準克勞德,嘴唇斜着拉起,露出幾顆牙。“你玷污了新人類的榮耀,還包庇這種雜——”

“先生,我認為你不該說出那兩個字。”傑內西斯打斷了那新人類的講話,懶洋洋地活動着肩膀。

薩菲羅斯握着刀柄的手掌收緊了些,皮革手套發出嘎吱嘎吱地慘叫。是了,話可以從嘴巴裏滑落出去,但必須有人為此負責,薩菲羅斯揪握住的惡意沒有浮現在面孔上,它們從骨骼的孔洞裏滲出,随着血液湧動在四肢百骸,積蓄在肌肉裏等着噴薄而出。

那個契機可以是一個動作,也可以是一個詞語,它們會是一簇如星點的火苗,咬住某條不顯眼的引線,引爆一顆不見天日的炸彈。這會是個不錯的理由,薩菲羅斯想,一個讓他肆意的理由。

也許是在某個瞬間看到了山岩崩塌的景象,新人類們果真沒有繼續說下去。薩菲羅斯穩如泰山地站着,身邊有克勞德并肩而立,幾乎沒有把這群新人類放在眼裏。

傑內西斯拂開眼前的劉海,幻視着眼前那兩人,産生了陣不合時宜的空虛感。他有些失去顏色的冰藍瞳孔恍惚了一下,突然思念遠在千裏之外的米德加州和那盆被安放在宿舍窗臺上的綠蘿。

是他挑的花盆,安吉爾挑的種子。如果認真澆水的話,現在應該能垂到地面上了吧。不過也是時候了,不論是這裏還是那裏,人們總是期望能看到開花。

薩菲羅斯和克勞德兩人依然是我行我素地離開了。克勞德的心裏一團亂麻,又覺得薩菲羅斯會為此低落,所以一直悄悄用手背觸碰着男人的手背。

“和過去的那些人一樣,他們總對我有所期望。”薩菲羅斯順勢捏住克勞德的手掌,像是把玩動物的肉墊一樣揉擠了兩下後才松開,“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

“畢竟你也是新人類......”

“他們想回東邊,神羅引以為豪的圓盤裏。只有他們,新人類。”薩菲羅斯對克勞德勾了勾嘴角,開口說道。

“我不明白,如果是為了活下去,他們和普通人沒有沖突。”

“原生的人類羸弱又不可理喻,他們堅信神羅的圓盤是神聖的,那裏會是新人類的圓盤,整段人類史的新裏程碑。”

全是清一色相同的存在,劣質的物種不該再繁衍,只有最優秀的基因才能傳承下去。屆時人們将剔除愚昧和無知,在神羅的領導下井井有條地各司其職,最終創造更理性而高效的新社會。

克勞德想不到那副模樣的世界,他知道自己絕不會成為其中一員,因為他覺得自己自始至終都不是個優秀的人。“你不會幫他們的吧。”他能肯定薩菲羅斯對神羅全無好感,而其他的部分則是另一回事,關于普通人,關于新人類。

薩菲羅斯坦然地回答了不,好似從來沒有那般考慮一樣果斷。“但想回到圓盤的不只是新人類,你應該料想到這個可能了吧。”

族群的聚集地,此刻世界上最後的要塞,新時代最後的希望之所,每個流落在外的人都想回到那素未謀面的故鄉。克勞德當然知道,從他得知據點裏缺衣少食時,他就在有意無意中聽到許多風言風語。

有些聲音在思鄉,深切又殷切。也有些聲音尖銳又刺耳,像是鋸子在切割木材,把切下的部分通通舍棄。只是那都與他無關,他在各執一詞的聲音裏被孤立,也規劃不出接下來的路途。這裏的人們還能有點期望,而已經被感染的他又能回到哪裏呢?

他們在山上待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才從山上下來。克勞德偷偷來到了愛麗絲的醫療所,剛到門口就撞見了愛麗絲正在東張西望。姑娘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告訴了他擔憂的事情變成了現實。

昨天,蒂法再度聯系了古留根尾,想要提前訂購物資。庫存糧食只能撐過這個月,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古留根尾居然徹底中斷了交易,沒留下任何商量的餘地。這個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得不到新的補給,據點只能一步步走上窮途末路,委員組立刻開會商量辦法。

“...蒂法說...據點外的城鎮已經沒有任何有用的東西了,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神羅。”愛麗絲深吸了口氣,這是蒂法親口告訴她的。

委員決定啓動據點的衛星信號塔聯絡神羅,希望能得到一個進入圓盤的機會。這是死亡前的垂死掙紮,在早些時候也有人想這樣做,但那時他們根本無法搜索到神羅的通訊頻道。

但,現在不同了。雖然很讓人意外,他們卻真的得到了神羅的內線代碼,是霍蘭德告訴他們的。不知意圖,不明動機,霍蘭德好像突然變得焦躁,甚至專門跑出了他的辦公室,風風火火地把紙條拍到蒂法的桌子上。蒂法強迫自己不先思考如果他們早就知道這個代碼能做些什麽,她只能先設想未來的事。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神羅能有一絲的人性。

據點要向舍棄他們的人祈禱,然後對獲得的幫助感恩戴德。愛麗絲記得蒂法咬着重音,一字一句笑罵的模樣,她聽了之後難受得要要命,于是加入了委員們的會議,以身入局,毅然成為據點與神羅構建“公平交易”的資本。

克勞德聽完顧慮重重。那天出現殘肢後,事情不了了之,蒂法沒有表明态度,也沒再提起過兇手的調查結果,據點中的人們幾乎全部都認為是新人類做的好事。

他并不是否認這個可能,或者希望一定是喪屍做的。能回圓盤當然是最優情況,只是據點之中的幸存者,真的都是人類嗎?這樣回到圓盤,是否會有什麽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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