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有風在呼嘯,貼着雪地而過,嗖嗖地擦破他的耳廓,似乎要堵塞住鼓膜。飄落的雪花不斷飄灑向地面,堆在一個個蹲伏着的雪人上,而他也是這千萬雪人的其中之一。

漫天的雪,滿地的人,卻硬是鴉默雀靜。他的喉舌啞然無聲,無力的空虛感俘虜了他的每一根筋骨,像久凍後靠近暖爐,滾燙地發癢。

[有人嗎?]他在赤足走在雪人之中,無聲地詢問着。冰冷的人形造物們向他散發熱意,從頭部開始融化,綿延的細流彙聚在地上,連成一片汪洋。然後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地方,富饒而平等的天堂。

克勞德竭力拉起眼皮,一睜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而他正躺在一張軟硬适中的床上,乍一醒來頭腦發脹,扶着額頭蒙了許久,這才慢慢記起自己姓甚名誰。他先前似乎在飛機上失去了意識,可能是睡了過去,也可能是暈了過去,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只覺得大腦脆弱得一碰就碎,恐怕沒多少時日了。

“你醒了。”薩菲羅斯正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手肘搭在桌面,臉龐對準克勞德的方向,像是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看了很久。

“......啊...”克勞德搓了搓眼睛,環顧着四周極簡風格的裝潢,猜測他們現在應該已經身處圓盤。“...什麽時候到的?”

“三個小時前。這裏是我過去在神羅大廈的...員工宿舍。”薩菲羅斯用下巴向窗戶的方向示意,然後懶散地半阖上眼睛,似乎對故地重游提不起興致。

“其他人呢?”

“在隔離中心。”

克勞德聽聞松了口氣,他掀開被子下地,被窗簾縫隙後洩出的亮光吸引,于是向外扯開厚重的布料,單膝趴在冰涼的飄窗上。

薩菲羅斯曾經的宿舍在神羅大廈最靠近頂層的位置,可以将綿延向地平線的城市群盡收眼中。視線所及的圓盤防區裏高樓林立,樓宇間的寬闊幹道與狹窄的輔路互相交織,如蛛網的脈絡一般籠罩了整片平原乃至丘陵。白天的光線明朗,克勞德能輕易看清大廈底的車水馬龍,那些規律變幻着的紅綠燈和從前那般恪盡職守,操控着車流秩序。

克勞德有些無法适應,在廢墟裏流亡的生活歷歷在目,而這片鋼筋的城池依然鮮妍美麗,驕傲地屹立在原地,與另一半腐朽的世界脫節。面對這樣生動的地方,作為半感染者的他馬上就生出一股抗拒,即使曾經是這車水馬龍中的一分子,現在半個身子墜入死亡國度的他也不屬于這裏。比起在這裏受人厭棄的死,他更願意悄悄死在尼福爾海姆的山林之中。他喃喃問道:“...神羅是怎麽說的?”

“說是特赦啊,對于高回報的合作,他們一向願意承擔一些風險。”

“合作?和誰?”

“我們。科研部想研究病毒對我們造成的影響,所以我們得到了居住在圓盤的權利,不同于其他人,特殊的權利。”薩菲羅斯幾乎是笑着說出來的,他用手掌扣住半張臉,眼睛彎起的一瞬像把鐮刀。“克勞德,別說你準備同意這件事,你準備為他們奉獻上什麽?身體?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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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德爬下窗臺,手肘撐在膝蓋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又起身在屋子裏啪嗒啪嗒地轉圈。他停在一面挂滿勳章的牆壁跟前,用拇指擦掉一面玻璃鏡框上的積灰,出神地看着訂在紅色襯布上的金屬五角星。“...我在警員手冊上見過這個,是特等功的象征。”

“多虧行政部的細致入微,還能記得我的住處裏有一面......單調無趣的牆。”薩菲羅斯那時見到這面被修葺後的榮譽牆後頭一回冒出怒氣,因為那堵牆正對他的床榻,他原本計劃在那裏挂一張地圖,誰知一趟任務歸來,他的私人宿舍就在他一無所知中變得如此絢麗多彩。

但那時的不滿竟消散得那樣迅速,就像是麻木,薩菲羅斯忍耐了它們的存在。英勇的尼德霍格每次醒來都能立刻看到榮譽的輝光,而被光芒普照的他宛如修行路上的山精野怪,在冰冷的廟前苦行,日複一日的受着菩薩的點化。

克勞德撐在牆面上好一會,被徽章銳角上的冰冷星光刺痛眼睛,這才抽身退開,想去看看其他人是否安全。薩菲羅斯陪着他走出屋子,剛關上門,兩步外的另一扇房門也緊跟着打開了。傑內西斯的劉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出情緒來,手捧着一盆枯萎的綠蘿,見到他們時視若無睹,轉身向走廊的垃圾收納間走去。

“原來你們住得這麽近。”克勞德發現這一層幾乎像是他們警局的宿舍層,同事間還能互相串門打撲克,休息時應該還算熱鬧。

“他的是雙人間,休息時間很寶貴,我們并沒有互相做客的習慣。除非他們養的寵物在淩晨大叫。”

“...真是過分啊。”克勞德努力收集着薩菲羅斯口中的過去,也在從光鮮的走廊裏去分離兒時的幻想。

薩菲羅斯對神羅大廈的路相當熟悉,特別是從宿舍到科研部或行政層的路線,畢竟在過去幾乎是走了成百上千次。熟悉的樓道依然像從前一樣不讨人喜歡,它們的盡頭總會伴随着看不見盡頭的任務、會議和報告。薩菲羅斯踩着陳年的腳印,總會記起那些無知無覺時的歲月,這些年歲成了爐竈中的柴火,将某種厭惡蒸烤出更清晰的形狀。

他很快就領着克勞德來到了隔離中心,隔離中心進出都受到管制,前臺一見他們就迅速撈起電話,沒過兩分鐘,曾先生便從門裏款款走出,禮貌地将兩位來訪者請了進去。

曾先生面容端正,氣質也淡雅中庸。他以标準的禮節來接待着克勞德和薩菲羅斯,好像那兩人并不是亟待解決的危險物品,而是來訪的合作夥伴。在他的帶領下,克勞德如願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蒂法和其餘幾個幸存者,他們被各自隔離在單間之中,看起來有被妥善安置。

“愛麗絲呢?”克勞德喊住彬彬有禮的黑發男人。曾的雙手交握在背後,剛想開口回答,就看到自家社長從幾人身後的走廊拐來,于是低頭行了個禮,站到自家社長的背後。

“她是個有能力的女人,醫療部需要她的幫助,而她也願意這樣做。”路法斯個子倒是不高,外貌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在災難中鑄造了庇護所的年輕男人有着超過外表的沉穩。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枚硬幣,視線依次劃過在曾和克勞德,最後停在了薩菲羅斯身上。“薩菲羅斯——先生,想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克勞德有些疑惑,眼下這位就是神羅的社長,聽起來這還是他們落地以來頭一次碰面,他還以為薩菲羅斯已經和神羅談過一輪了。

“聽愛麗絲小姐說,你也感染了病毒。真是意料之外的結果,堕落成這副慘樣。”新社長的表情端得平穩,只有語氣中似乎夾着奇怪的長音,起伏裏也不算客氣。

“看來運作神羅和圓盤只需要你動動嘴巴。”薩菲羅斯笑了一聲。他與路法斯只是點頭之交,兩人還共處神羅的時候,路法斯不過是老神羅名下永無出頭之日的兒子,現在終于急着亮出鋒芒。

“只是有些惋惜,畢竟作為完美的新人類樣本,你本來是屬于神羅的財産。”

“德不配位的人總要小心自己的腦袋。”

路法斯的嘴角向外輕輕地拉扯,談話頗有些不歡而散的意思,同時他有些驚奇,薩菲羅斯是這樣刻薄尖銳,跟曾經那個幹練沉默的戰士判若兩人。不得不說,這種變化對旁人可沒有好處。自由會讓人變得放縱,他們打破規則引起混亂,但大部分工作都不需要這個,一匹溫馴的馬遠比一個自由的人有價值得多。

新任總裁不由得将眼神轉到克勞德身上,從這個年輕人身上尋找答案。根據報告,正是這個平凡的普通青年偷竊了神羅權杖上的綠寶石,恐怕也是駿馬脫缰的幕後推手,一個踩進宿命漩渦裏的...愚者。

“嗯,你就是克勞德。”他向克勞德伸出手,以表友好。

對這奇怪且沒有來由的客氣,克勞德無動于衷,只是擡頭看向路法斯的眼睛,皺眉尋找着其中的破綻。路法斯并沒有因此生氣,他堪稱寬宏大量地收回手,又遞給克勞德一枚藥丸。“科研部的新藥,能二度減緩感染進度,使半感染者獲得更多的清醒時間,也許你會需要它。”

“...你想怎樣?”

“噓,別急。我确實有求于你,關于圓盤的存亡。而這個,是定金。”

“...我?”克勞德壓重字音,神羅社長的調侃有些不合時宜,幾乎是個不好笑的冷笑話,可表情看上去又頗顯認真。路法斯知道他已經病入骨髓,然後在這個時刻送給他這顆藥,這是施舍。

“是的,你。如果你願意帶上他最好。”路法斯用手掌比了薩菲羅斯一下,略一挑眉。“因為是危險的事情,所以你可以考慮一下。就算你拒絕,我們也會再去尋找其他人選。”

“那我拒絕。”克勞德當機立斷作出答複。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否還想活下去,但他清楚自己不想得到神羅的施舍。

“真是急性子。”路法斯依舊把藥丸抛向克勞德的方向,也不管青年是否有接住的打算。他一邊轉過背去,一邊扭頭對克勞德施以恩賜。“沒關系,那是你的自由。你仍然可以去圓盤上轉轉,去聽聽這殘破星球的最後一口氣,看它是否值得你的懷念。”

懷念。克勞德透過地板看向歸去的某一段時光,他确實有許多值得懷念的東西,不過并不在這裏。在這裏走過的每一條路對他來說都像踩在針尖。

他和薩菲羅斯乘着電梯下樓,電梯在每一層停靠時,那些原本準備搭乘電梯的人都會向後退上一步,然後毅然選擇下一班。他們從建築中走出去,站在車來車往的大街上,身側有穿着職業套裝的男人女人匆匆路過,見到薩菲羅斯時總會瞪大雙眼偷偷停駐,直到薩菲羅斯走遠。

克勞德從來沒有賺夠在米德加買房的錢,租過的小房間藏在市井中的邊邊角角,現在早就有了新的租客。他在米德加沒有家,所以在街上溜達反而像回了家一樣自然。

路邊的樹蔭下停了一排排看上去價值不菲的轎車,人行道上的磚塊有些松動,縫隙裏長出了些卷須,卷須上竟開着白色的小花,生命力相當的頑強。克勞德不由得蹲下來,恍然觸摸着柔軟的花瓣,起身的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所看到所聽到的一切都在一瞬向世界邊界退縮,變成斑駁跳躍的黑色噪點,而他就如同沉溺于深海一般失去力氣,向黑暗墜落。

這是從他惡化以來第一次徹底淪陷于混沌之中,天際在瞬息間無盡拉遠,無數只手掌掩住他的口鼻,鎖鏈洞穿了他的四肢百骸,向不同方向車裂着他的軀體。

“薩菲羅斯......”驚恐在胸膛中蔓延開來,克勞德記不得自己是誰,也記不得自己在哪,他只能平白呼喚着唯一知曉的那個名字,雙手在空中盲目抓握,企圖找到一個能讓他依靠的幫扶。

薩菲羅斯一步上前,胳膊從克勞德的腋下穿過,輕松地把青年攬在懷中。他在克勞德的耳邊吹出細微的氣流,手掌掐着克勞德的側肋,從路中移動到路邊的小巷子裏。克勞德竭盡全力抓住空洞中唯一的實體,肢體不受控地抽搐了好一會,五感終于緩緩落回現實,耳朵裏回蕩着尖銳的長鳴,眼前重新展現出畫面來,後背卻在一瞬間被汗浸透。

他顫抖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腳試探着大地,然後緊緊拽住薩菲羅斯的劉海,把臉埋在男人的胸口,想要劃出個角落凝固自己。他以為自己準備好了,能冷靜地接受既定的死亡,可他的堅強和自我麻痹的謊言一樣一碰就碎,越來越頻繁的斷片正折磨着他,步步緊逼着将他推到崩潰的邊緣。

靈魂的形狀一點一滴地溶解,生而為人的一切感情、記憶和眷戀在慢慢風化,而他只能絕望地看着,看着它們從指縫間溜走。

“我以為你不會害怕。”薩菲羅斯用力壓緊了克勞德的後背,手指填滿青年脊骨之間的凹陷,将兩人的皮肉收束得沒有一絲空隙。他眼眸低垂起個憐愛的弧度,飽滿的唇瓣氤氲出溫熱吐息,沉悶地親吻上克勞德的頭發。

“...我不想......我...”克勞德的鼻子有些堵塞,四肢仿佛灌了鉛一樣疲憊,說話時幾乎壓不住變調的顫音。他閃躲着巷口明亮的白晝,唯恐侵染了那些散發生機的氣息。“...我該離開...但...”

痛苦源頭是他自己,而不是那些鮮活的人們,克勞德的渴望在骨骼中翻騰,卻不得不壓抑下去,封鎖回骨髓中。如果憎惡着生命就好了,只要憎惡那些再也得不到的東西,他也許就能說服自己不去羨慕,也不會想要回到他們中間。

“要是早些遇到就好了...我想和你一起...有很多、很多、很多時間......”

“當然。”薩菲羅斯的嘆息就這樣輕輕飄了出來,他用手扣住克勞德的臉頰,揪出了青年藏匿起的希冀。“只有我們兩個,躲藏起來吧,就像你期望的那樣。”其實在他邁出神羅大廈的時候,就沒有再回去的意圖,哪怕克勞德會感到留戀。在這神羅的圓盤之中有無數人,來自世界各地的新人類和普通人們在最後的堡壘中尋求未來。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這裏并不是他與克勞德的歸宿,他們兩個的約定之所在更圓滿的彼方。

男人的瞳孔随着呼吸微微擴張,用近乎揉碎骨骼的力道收緊手臂,霸占着克勞德的所有感官。克勞德在緊縛中反而有了些呼吸的實感,他綿長地釋放出肺裏的空氣,濕潤的水汽立刻在寒風裏凝成白霧,袅袅消散了,如同被驚擾的野風。

他們最後果然沒有再回去神羅大廈,也沒有理會路法斯的交涉意圖,而是漫無目的地在圓盤之中流浪,就像曾經那六個月一樣,往人跡罕至的城市邊角躲藏,最終在圓盤最靠外的城市裏暫時落了腳。

比起圓盤中心的米德加,這座城相比起來竟頗有歷史感,老樓房和磚瓦房比比皆是,居民也多是些未受基因改造的原生人。但圓盤終究地方有限,現在已經承載了接近上限的人口,加上這裏有大型的食物工廠,許多沒有資産的漂泊人多半會選擇在此落腳,克勞德和薩菲羅斯也做了這個選擇。

走到哪裏都人滿為患,克勞德站在貧民大宅的院子裏,敬畏地仰望着疊起的樓層上晾曬着五顏六色的衣服和被子。他很快就放棄在這棟鴿子籠裏找一處位置,轉頭就尋去了一座橋洞之下。

橋洞黑漆漆的,不出所料已經成了流浪漢們的社交公園。克勞德看到薩菲羅斯皺了皺眉頭,顯然對髒兮兮的地面有些不滿,但就事實上來講,他們兩個的現狀甚至還不如流浪漢,也沒什麽可以挑剔的資格。

薩菲羅斯的目光掃過前方成排的潦草人群,在躺平的一條條肢體中尋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克勞德邁過地上的腿或者頭,占下空地,輕聲詢問着隔壁的老頭。

老頭掀起一點眼睑,胡子拉碴的臉上還蹭着髒污,神色怏怏地撓了撓肚子。“啊——算你們運氣好,住那的人今天上午才死了。”

“......”

“要是不喜歡這兒就明天再來,對面那小妞估計也快不行了,你可以提前占着地方。”

老頭翻了個身子,把頭枕在胳膊上,甚至自始至終都沒仔細看過新鄰居的臉。畢竟住在這兒的人都是要死的,這一批死了還有下一批,誰會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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