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醉花陰
醉花陰
那廟裏供着一座大佛,旁邊就有一道淡黃身影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白敏荷一瞧,呀!這是個禿頭老僧。這老僧一手提着掃帚,一手就向她敬,嘴裏直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白敏荷道:“老和尚,我要找一個人。這裏王尚書的女兒王延清王小姐,我是她的朋友。你不用推辭我,我知道她就在這裏,不管是自願來的還是被人逼來的,今天我必須見着她也問一問話,就請你帶路罷。”
老僧道:“施主貴姓?”
白敏荷煩躁道:“我姓白。”
她因為心裏有氣,所以到底語氣很沖,想着自己以往那種做派,說完這話就要把劍抱在胸前來宣示。
但這裏是佛寺廟宇,是寧靜之鄉,她心裏一驚,就急忙遏制了自己這種動作。那麽,給一些錢也夠了!這是捐款,是作大功德。白敏荷在腰後一掏,又是一錠金元寶,揣摸着那滑潤,她的心神漸漸地歸來,然後就把金元寶塞回去了,心道:“如果寺廟也要人用錢打通關系,那麽我覺得佛祖不會光顧這裏,而我更瞧不起這樣作風!也瞧不上給錢的自己!”
那老僧把掃帚放到一邊,雙手合十就道:“那位王小姐的确在這裏,可是姑娘你不能見她。”
白敏荷一揚眉,道:“老和尚,你這是甚麽意思?”
老僧道:“她已經誠心要皈依佛門,誰也不見。老彌答應過她,阿彌陀佛,姑娘請回罷。”
這可把白敏荷聽得不懂了,她道:“她要皈依佛門?”看見那老僧點頭,白敏荷頓了一下,就止不住陣陣的冷笑,怒道:“你們這些人究竟是怎麽回事!一個說她去寺廟裏住,這一會兒就要皈依佛門了?鬧得哪一出!真可笑。我告訴你,老和尚,你現在就帶路領我去見她,不然就讓到一邊去,別管這件事情。”她當即就把劍抽了出來,那姿态很明顯。
老僧只是搖着頭,臉上帶着一些愁容,道:“老彌要是真的這樣做,那真的對不住那位王小姐。請回罷姑娘。”
白敏荷道:“你不怕我手裏這把劍嗎?”
老僧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白敏荷怒道:“你再在這教育人?”她手繞過去在對方後頸一拍,那老僧就倒地上了。她又把劍重插劍鞘裏,朝裏面走,簾子掀開就是後門,她大喜,又轉頭看了看自己旁邊坐着的那座大佛,對老僧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笑道:“你當我真要殺你嗎?哼哼,真對不住啦!老和尚,你就在地上先睡一會兒罷!”
掀簾就跑進去了,先入眼簾的是一片大院,在橢圓的坎外向裏望着,那是只有綠色的景,春光将雪給融化了,于是石磚縫隙裏嵌着的苔藓冒出來,在向外延長,中間有一棵參天戎樹立着,苔藓到根底下也就停了,在這旁邊堆砌了一些石子,有一些應是瑩石,半透明,還有點發綠的,就像翡翠似地,但那質地通常都很脆弱。樹周圍呢,說不清楚是甚麽樣的草,連在一起,開始發福膨脹成綠團子,玫紅的一瓣一瓣細長的花就躲在裏面,花心是黃的一撮一撮,也和花一樣長條,白敏荷覺着這像某種會飛物種的長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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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光是苔藓,石縫裏頭也長着草,不過它很小,她右面的那道牆很斑駁,上面黃漆脫了一半,另一半是用白布擋上的,風來時它就卷起來,然後露出不堪,白敏荷繼續走,扒着這一片綠出來,就驚了一驚。
原來這寺廟後半連着小山丘,那些泥濘原本被雪蓋住了,今年春天融化之後,仍要重新收拾。石子黏着砌了一小坑窪,在上面通了眼,就有水滋滋地從裏奔波,被樹掩着一半的屋子,在她不遠處,白敏荷忽然聽見了一陣琴聲,清娟之中比溪水還輕,這樣配着綠景,仿佛都被撥動了弦,春風就這麽來了。
所有的樹都嘩啦啦地作響,白敏荷忽然感覺到一股寧香靜雅,叫道:“王小姐!王小姐!你是在這裏是不是?”
那琴聲即就停了。
白敏荷又叫道:“我知道你在這!我就不進去了,你出來罷!”也沒有人應答她,她又接着又喊了幾聲王延清的名字,可全都石沉大海。
白敏荷在這站了好一會兒,風又吹來了,白發帶就跟着飄,她也跟着冷笑,也不知道是對誰。她道:“我回來沒見到你,還以為你是被衛家那些人發現帶走了,但是我後來發現不是那麽回事。那衛公子說你是自己回來的,我一點也不信他,現在官府全城通緝我,衛家也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我還是決定要來見你一見,我說這些不是跟你訴苦,我就是太生氣,一個人到底為甚麽能懦弱到這種程度!我現在信他說的都是真的,王延清,你如果心裏恨我把你的婚約毀了,那就現在來說清楚,不要這麽躲躲閃閃!這也太沒有骨氣了!”
她又在那站了一陣,依舊很安靜,白敏荷只望着那扇木門,恨不得現在就沖進去看看,但是,她覺得這樣很不好,人都是有尊嚴的。所以她只是站在那,直到琴聲又響起來了。
白敏荷心道:“她是以為我走了嗎?可能這就是要趕我走的意思。沒錯,我把人家婚約毀了,也怨不得人家恨我!”
她轉而跳上了樹,往下瞥一點就是那間木屋,明明是很近,那窗子開着,她似乎真看到了紫色衣裳的一角,可是這時心裏不怎麽生氣了,那琴聲就像是有指甲在她心上撓癢癢,指尖掐着心髒,又想笑又很疼。
綠意濃得像水,她的白衣就是雲彩,正漂浮着尋求自由,那埋在腰間的梅花呢,紅的是火,那是希望的色彩,她就把那枝梅花捏在手裏,慢慢地閉上眼,又抵在額頭。
琴聲一開始很淡很輕,若有若無的,後面有一頓的悠揚,再緩慢地低落下去,連續幾次的重音,再來一下滿貫,白敏荷聽着就像活在風裏,她想到對方寫的那首詩詞,嘴裏不禁吟道:
“一樹花團萦了落,春雪聽說過。年末蕩清荷,綠水無邊,交濺花陰錯——
雪中山地方蒙着,白雲仙賜了。凝斂放息間,落雪風霜,美夢歸故鄉。”
嚅念出最後一個“鄉”字,白敏荷就把梅花在鼻尖嗅着,琴聲已經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啜泣聲,從窗裏這麽傳進她耳裏,白敏荷呆了一呆,一翻就從樹上落下,樹葉沙沙地晃動,窗中人似是驚擾,于是這哭聲也沒有了。
白敏荷探在窗邊,從裏看,有一架古琴,有一人側對着她用手絹拭臉,她就喊道:“王小姐!”
王延清身子一抖,本能就轉頭與她對視上了,白敏荷正瞧見她眼裏的湛光,對方就要把窗子關上。白敏荷道:“你如果要關這個窗,要皈依佛門,那我現在也剃度削發!”
劍就被她抽出,她仰頭抓了自己的長發,劍就懸在下面,下一刻就要剃了。
那窗子關了一半,又被一只纖手推上去了,王延清道:“別這樣。”
白敏荷一下就把劍放下,道:“你為甚麽總是要哭?”她兩手扒着窗沿,仔細地看着對方。王延清輕輕搖着頭,她又問道:“我沒有甚麽意思,今天找你就是想問一問清楚一些事,問完了我就走,我發誓我白敏荷永世都不再踏入河北這個地方!”
王延清斂着眼,一直看着桌子,低聲道:“你要問甚麽事?”
白敏荷瞪着眼睛,道:“我有好幾個問題。第一個,衛褚雲說你是自己回河北來的,真有這麽一回事嗎?”
王延清道:“嗯。”
白敏荷道:“理由呢?”
王延清又是搖頭,她是不想回答的意思,可是白敏荷卻覺着受了好一陣的侮辱,她愠怒道:“你不說我也早懂了,你是一定要回來結婚的是不是?這一點瞞不了我。罷了,第二個問題,我就覺得你心裏總有一些事,是甚麽事,你對我很不滿嗎?別說謊話,我們現在也不熟,你先是背叛了我,現在要還敢騙我,真別怪我對你動手。”
王延清低聲道:“沒有。——我沒有對你不滿,也沒恨過你。”
白敏荷冷冷地道:“哦,那你對我的看法一定是很好了。第三個問題,你不成親了嗎?怎麽要當尼姑了。”
王延清這次就沒有回答,她的沉默真是讓白敏荷太生氣了!她一掌拍到桌上,那桌子一震的同時,王延清也往後仰,白敏荷抓住她的手腕,道:“你過來!”
說完這話之後,臉上很快滞了個巴掌印,對方将手抽回來,白敏荷呆呆眨着眼沒說話,而後提劍轉身就走了。走了幾步,王延清又在後面道:“白姑娘。”
白敏荷霍地轉頭道:“你還要怎麽樣。”
王延清從桌前站起來,她把窗戶開的更大了,有一滴淚順着她低頭彎腰的時間滑下來,等她再擡頭——那眼神太亮了,白敏荷沒在裏面看到氣憤,只是很無奈又委屈。
這使得她再也不能擡腳走了。王延清從屋裏走出來,她們就這麽對望着。王延清道:“你幫我,謝謝。”
白敏荷道:“我不要你謝我,因為你也沒求我幫你甚麽,這是我自己願意做的。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了,你到底想說一些甚麽呢?我問那麽多你只回我一句,有時候就幹脆不回,我們談談就很難嗎?”
王延清道:“只是,我不能一輩子待在上海,你可以去任何的地方辦事,而我只能在山上等你回來。打雷下雨的時候,我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
白敏荷道:“你害怕打雷嗎?其實我可以再早一點回來,不過路上碰上了一些事,我本來想回來對你說,屋裏卻只剩我一個了。”
王延清道:“就算不打雷,我也必須要回來。但不是成親,我不會跟誰成親了,白姑娘,你那天晚上跟我說的話我都記得,但是,我根本不能像你說的那樣,浪跡天涯,無憂無慮,太飄渺的理想了。”
白敏荷的臉變了好幾種顏色,片刻才帶了點氣道:“嗯,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她走過去重新拉王延清的手腕,帶着對方往外走,王延清驚道:“幹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