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葡萄

章一 葡萄

夏天還很遠,眼前卻有串葡萄。躺在匣內一塊白綢布上,梗枝枯焦,通體發黑的深紫,像是熟透了又放過頭,橢圓果粒微微有些幹癟,星星點點的白霜掩不住鳥啄蟲蝕的凹痕。雖然內中滋味多半已是将近腐敗的酸澀,要不是葡萄皮上可疑的斑駁灰土,倒也不介意摘一顆嘗嘗。檀栎扒在桌邊上,湊在匣子跟前慎之又慎地看了半天,終于宣布。“這不能吃。”

“你吃了我才服你。”玉辟寒不冷不熱的說,以防萬一似的伸手要關上匣蓋。檀栎拽住他,極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那冰涼的果肉,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涼氣。

“不怕你笑話,我也不是眼裏沒見過東西的。但這真可謂是……”他驚嘆。“巧奪天工了!我只見過琉璃做的杯盤碗盞,花兒簪兒的就算是很細致了,這活脫脫跟摘下來一樣是怎麽磨出來的呢?”

“我何嘗不想知道。”玉辟寒清清嗓子。“來之前我特地去請教了集珍齋的掌櫃,說是用那熔成汁的绀青琉璃吹成的空心珠兒,又用銅絲綴連。實在太稀罕了,忍不住就拿來給你看看。或者你會想畫一畫。”

檀栎聽了很感動,只差要握住他雙手亂晃。“是!我可太想了。這幾天老對着院子裏那一叢芍藥,給我畫的夠夠的。不過這樣稀罕的東西,你怎麽到手?”他不待回答又說:“不用說我也知道。看這上面土,必定從哪個墳頭裏挖出來的。”

玉辟寒馬上聲明:“不是我挖的。”

“沒說你挖的。就憑你這麽愛惜羽毛,會去做摸金校尉,倒不如我挖個坑跳進去。”檀栎指了指他一塵不染的衣袖。“這要弄髒了天不塌了?我是真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套衣服?”

“不要說傻話,我要是去摸金,肯定不穿容易髒的衣服。”玉辟寒正色道。“而且我哪有多少套衣服,說的我好像一個招搖過市的纨绔,不過跟不修邊幅的某人不同,保持最基本的儀容整潔罷了!早上才去拜會過靜德寺住持,又到集珍齋拐了個彎,也不是單單為了見你。不行,被你一打岔說起來都是廢話,越說越次,這個葡萄确實挖出來的。從哪挖出來的你就猜不着。”

檀栎自以為是地一笑。“必定是哪裏的達官貴人,或者竟是帝王貴胄的陵墓了。我倒不怎麽想知道這個。”

玉辟寒搖搖頭。“不是那些俗人的。”

“不是俗人的,難道是聖人的?”

玉辟寒不跟他賣關子,只吐出倆字。“達摩。”

檀栎瞪大眼。“你說的是那個達摩?”

“還有哪個達摩?”玉辟寒微微一笑。“天上地下,可不就那一個達摩。”

“你別蒙我。”檀栎咋舌。“天下皆知達摩祖師圓寂在空相寺,後來又有空棺只履的傳言。你這總不成從空相寺偷的。”

Advertisement

“傳言嘛,傳言多得很。”玉辟寒悠悠的說。“達摩祖師當初在河洛一帶雲游弘法,頗留行跡,只這熊耳山下供奉他的伽藍數不勝數。只履西歸,自是美談,這時候突然挖出來一個地宮,裏面赫然供奉着達摩舍利,雖然舍利也是佛家至寶,相比傳言可能是俗氣一些。”

“你這實在是吹毛求疵,”檀栎也笑。“雖然達摩祖師算起來還是我那老本行的祖宗,天天早起頭一件事就給他老人家上香,但美談歸美談,他活一百五十歲已經很不容易,真指望他活一千五百年呢!再者縱有舍利,真假也不知。無非美談之外,再多一個版本。話說回來這地宮在哪兒?靜德寺地下還藏着這寶貝?”

“不在靜德寺。”玉辟寒說。“在北門外一片野地裏,離靜德寺倒也就二三裏路,膽子壯一點,就能稱作是靜德寺故址。本城幾經戰火,伽藍多有破敗毀損的,靜德寺也重建過幾次,但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藏着這麽一地宮,卻沒半個人知道。看起出來的石函上文字,是一座叫冷泉院的寺廟在三百年前埋下的,當初為供奉舍利還建了寶塔。現在那一帶都是荒煙蔓草,一塊磚也不見了,冷泉院這名字也無人聽聞。”

“沒半個人知道,那是怎麽起出來的。”

“這也沒人知道。”玉辟寒說。“起出來的人已經死了。”

檀栎左邊眉毛一跳。玉辟寒間不容發就問:“三麻胖子這個人你知道嗎?”

“知道。”檀栎點頭。“有叫他三麻胖子的,有叫他胖三麻子的,又黑又矮,到處亂竄,成天倒騰些雞零狗碎,之前要賣我一副說是戴逵的畫,我沒理他。”

“還算聰明,不然現在你沒處讨公道。”玉辟寒稱贊。“他不知道怎麽就得了消息,近來老有人看見他在那一片野地裏轉悠,也沒人疑到別處。前天夜裏月黑風高,他偷偷摸摸帶了幾個人,扛着鋤頭鐵鍬去那裏挖。天明時分,靜德寺的師父去後山打柴,只見那一行人都橫死在山邊上。”

“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了,他也怪可憐。”檀栎嘆氣。“這行當水太深,想來他只是個新手。那葡萄怎麽還留下了?”

玉辟寒道:“不止葡萄。他們挖出來的東西,金杯銀盞,七寶琉璃,全都好端端的散落在屍堆裏,只是玉淨瓶滾在地上打碎了一個!師父們當日沿他們行跡尋到那地宮,三麻胖子一行人估計膽戰心驚,準備得倉促,全沒有尋摸幹淨,裏面還散落不少前人供奉的器物和無數的銅錢。整個地宮的東西算起來只丢了一樣。”

“不是吧,就把達摩舍利丢了?”

玉辟寒只詳細描述。“師父們回來研究,那舍利原本最外層是一尺見方的石函,裏面是錾花銅函,再裏面有座銅浮屠。然後是一具銀椁。銀椁裏套着小小金棺。金棺裏有個敞口琉璃瓶,那精致巧妙處全不用說了,可惜裏面空無一物。”

“佛祖的規格也不過如此了。”檀栎又不合時宜地感慨。“實乃意外之財,靜德寺好運氣,若真是釋迦舍利,從此香火大盛,不說空相寺要紅了眼,與白馬少林那些名山古剎齊名也不是夢呢!”

“石志上寫明了是達摩。”玉辟寒搖頭。“達摩祖師在河洛一帶素有威望,我倒覺得未必下于世尊,再者如今舍利已失,還不是全都一樣——不對,我怎麽也跟着你胡說八道起來!罪過罪過。總之發現地宮、舍利被奪的事已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只除了你兩耳不聞窗外事。”

“你這不就來告訴我了?”檀栎說,打了個幅度不大的哈欠。春深日午,又沒有風,大團的楊花柳絮在溫暖的空氣中漂浮,晃晃蕩蕩的好一會才能挂到依傍,或者蒙在缸中水面上蛛網似的一層。屋裏也到處滾動着蓬松的粉團,無孔不入,像霧的殘渣,怎麽掃都掃不淨,他只這麽看着,就喉嚨發癢,想打噴嚏,連忙端起竹根杯,再喝一口粗茶。

玉辟寒沒接他的話,只是若有所思。他也端着個瓷杯,右手中一柄白玉扇子輕輕敲着桌面。這樣相對無言,檀栎無意見,奈何以他們之間的交情,還經不住這樣長時間的冷場。他咳嗽一聲,指着桌上那串葡萄。“這東西,可以在我這裏放幾天?”

玉辟寒心不在焉。“看情況。”

“那我能不能據為己有。”

“這話我記住了。”玉辟寒突然扭過頭目光炯炯的看了他一眼,檀栎背後就一涼,直覺想要反悔,玉辟寒将杯子放回桌上,斬釘截鐵的一頓。“你覺得,奪走舍利的是什麽人?”

“瘋子吧。”檀栎想了想只好說。

“敢聞其詳。”

“偷舍利的人從來就有,多半是為了買賣。我本來也以為他跟三麻胖子一個心眼,可是地宮珍寶無數,按你說的,那人竟分毫不取,重的可能不方便拿就算了,連金棺銀椁這樣昂貴又便攜的東西都不在他眼內,設身處地一想,豈止超出了盜賊的境界,也超出了凡人的境界,竟是一個聖人了。”

“你對聖人的要求真低。”

“寬以待人一向是我的處世準則。”

“方便你寬于律己?”

“行行好,說穿就沒有意思了。”檀栎苦笑。“他不貪錢財,只說明并非拿來買賣。若不是拿來買賣,八成就是自己用的。且不管他用來做什麽,拿來治病還是消災,他竟相信這東西有用,為此不惜殺這許多人,只能是一個瘋子。”

玉辟寒道:“我聽你意思不是想說瘋子,是想說這是一個傻子。”

檀栎張了張嘴,放棄了解釋。“我只是瞎猜,你多指正。”

“我沒什麽指正的,你的推測合情合理,我可以補充一點。”玉辟寒說。“一個武功很好的瘋子。”

“三麻胖子武功很好嗎?”

“你不是見過他麽,他說不上有多大的本事,但極善于自保。”玉辟寒說。“不過你八成想着:我殺他也不難。他找那幾個挖坑的幫手裏,有劉文龍、劉文虎兩兄弟,這倆就了不得了,天生神力,膀大腰圓,一個使劈刀,一個練炮捶,曾經為一點小事滅了鹿城棠劍滿門,後來落草為寇,是官府一直通緝的要犯。”他又說:“不過你也沒見過他倆,八成又在想,我殺他們也不難。”

“我什麽也沒想,你別替我亂想。”檀栎無奈。“棠劍大名我當年也有所耳聞,這一串烘托下來兇手是一個武功很好的瘋子我完全相信了!話說他武功好不好關你我什麽事呢,難道他除了舍利還觊觎這串葡萄嗎!”

“急什麽,你想的也沒錯。”玉辟寒輕飄飄的說。“因為我也這麽想。我認為他很有本事,不是因為他能殺三麻胖子,也不是因為他能殺那兩兄弟。當晚死的九個人武功深淺不一,但死法都是完全一樣的。只一劍,一個位置,一個很小的切口。”

他輕輕碰了碰右側的頸根。“所有人身上無一絲動手或掙紮的跡象。雖然死得如此整齊,但那感覺,似乎殺人者不是刻意為之的;只是對他這樣最為省事罷了。”

“诶。”檀栎說。他目光如張滿的弓弦突然繃緊了一剎,随即又漫無目的散開。這微弱的刺激當然不能逃過玉辟寒的眼睛。“你想到什麽了。”

“也沒有什麽,只是——”檀栎搖了搖頭。“怎麽,難道靜德寺的老和尚拜托你緝兇嗎?”

玉辟寒放下瓷杯,拈起一朵沉入水中的絨毛。

“他确實跟我提了這事。靜德寺自然是一萬個想追回舍利,只是我懷疑已經晚了。”

“哪裏晚,這也才二三天?”

“如果尋常拿去倒賣,自然也有法子打聽追尋。”玉辟寒道。“但是按我們方才讨論,盜走舍利之人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又武功很好的瘋子。很難想象他做出這事是為了治病或者積德,他說不定是為了追求更高的武功。”

“那是舍利,又不是武功秘籍?”

“達摩舍利。”玉辟寒強調達摩二字。“祖師武功深不可測,得他指點一二者都受用不盡,開宗立派者大有人在,若是他肉身舍利,又該包含何等修為。我說已經晚了,就是舍利很可能已經在此人腹內。”

檀栎狂笑起來。

“古人為了延年益壽服食丹藥,什麽都敢入口,為了絕世武功吞一兩顆石頭有什麽稀奇。就不為了武功,把真假不知的舍利磨成粉當藥吃的人,我知道的多呢。”玉辟寒愉快地說。

“我只是想起以前走镖時候。”檀栎揉着笑出來的眼淚。“當朝宰相大人好神仙方術,湖州的太守給他送禮,那一趟保費五千兩,千辛萬苦你知道送了個什麽?太上老君踩過的腳印。”

“多謝你,又增長了毫無用處的見識。”玉辟寒一點頭。“但住持說就算這樣也無妨,靜德寺無論如何想知道舍利下落,給信衆一個交代,若佛祖保佑寶物能追回,必定再起新塔供奉。我一向多受他照顧,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如何調查,全憑我們做主,他們自己也出一個人給我們做幫手。事不宜遲,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到靜德寺跟住持打個招呼,我們就出發。”

他一氣呵成,檀栎震驚到忘了及時打斷。“等等,誰們?”

“我們,我,還有你。”玉辟寒耐心地說。

“關我什麽事!”

玉辟寒眼裏都是對他記性居然如此之差的悲憫。“你不是想要這葡萄嗎?”

“我想要你嗎?”檀栎說。玉辟寒不由分說告辭後,他沒有收拾,也懶得做飯,只是一動不動坐在原處,看桌上的葡萄。葡萄不回答他,沉靜地卧在墊布裏,在由淡漸濃的紫色暮光映照下逐漸變成黑糊糊的一團。檀栎起身點着燈。

“再想也沒用,我先畫你試試。”他對葡萄說。他鋪上一張紙,拿了常用的筆,想先勾出果實的輪廓。屋外已完全黑了,他住得偏,到晚上總是安靜,春夜斷斷續續蟲鳴,多少是個點綴,但他下筆時候,都充耳不聞。書房門一直開着,真有誰進來他也不曾發覺。讓他擡頭的不是聲音。

沒有聲音。短檠照亮只是桌上方寸。他一擡頭,恰恰就看見那兩道銀光。

光芒微弱而暗淡,很像眼睛過于疲勞出現的幻覺。假如他為此猶疑一秒,就可能成為他這輩子眼中最後的映像。

但檀栎确實沒有動。就在兩道銀光即将擦過他左右鬓邊的剎那,他微一低頭。第三道光芒掠過他頭頂,險險削去他一層頭皮。

檀栎走到書架旁,彎腰撿起三枚掉在地上的暗器。這其實只是打磨得很薄的小巧貝殼,但飛來的路線極為刁鑽,加之邊緣鋒銳,方才如果他着急躲閃打到眼睛,後果不堪設想。他忍不住大聲哀嘆。“閣下不請自來,是我招待不周。可這招呼也太苛刻,難道我還有什麽得罪的地方?”

來人道:“你都沒見過我,怎會得罪過我。”

檀栎苦笑道:“是吧,我們無冤無仇,萬一我一個躲不開……”

來人道:“你要躲不開,那倒真是得罪我了。”

檀栎張了張嘴,沒有反駁。他決定要盡量少說話。

來人是個女子。一個很年輕的女子,清徹的眉目和聲音都表明她不會超過二十歲。她裹着一襲嚴嚴實實的缁衣,戴着一頂黑色頭巾。這種打扮檀栎只在一種人身上見過:尼姑。

一個素不相識的尼姑深夜到此,向他投擲三枚貝殼,此事完全超越了檀栎的認知範圍。他這前半輩子由于好奇吃過的虧已經夠多了,所以對于莫名其妙的情況一概是先閉嘴,靜觀其變。好在對方行事作風完全沒他這麽謹慎,已經走過來看向桌上。

“原來這就是那串葡萄。”她說。

檀栎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這是有人……借我的。”

尼姑看了他一眼,檀栎立刻感到自己說了蠢話。“我知道。這是給你的報酬。但你能不能得到它,還取決于你能不能将達摩舍利尋回。”

縱使心裏有數玉辟寒今天肯定有備而來,檀栎還是不免産生一種被算計的惆悵。“這事還不一定。”他負氣說。“再者這是供奉舍利之物,我怎敢據為己有。”

“這倒不見得,已經三百餘年過去,供奉此物之人早已輪回不知幾次,也不會有人向你讨要。達摩祖師更不會計較,只要靜德寺覺得物有所值,我覺得是沒什麽問題。”尼姑說。

“……敢問師父法號。”

“貧尼妙華庵無照。”尼姑說。“玉先生向可藏大師進言此事唯你可成,我覺得好奇,所以來試你一試。奪去舍利者非尋常盜匪,這你肯定知道了。如果你連這幾個貝殼都應付不了,”她做了一個意味不明、令人膽寒的手勢,“好在玉先生從無虛言。”

檀栎唯有連稱不敢。“師父對此事似乎頗為關心。”

“我俗家姓連,”無照泰然自若地說。“靜德寺、妙華庵修建時,連家都曾盡綿薄之力。據說當年達摩祖師路過本城,曾到我家化緣,現在家裏還供着那個他喝過的茶杯。這次舍利現世,我回去翻找祖上記載,雖然只是斷簡殘章,當真有冷泉院特建靈塔,瘗埋舍利,供奉七寶雲雲。那地宮牆壁上寫滿了施舍人器物姓名,起出來的東西頗有一些是連家的,我父母甚感光榮,也商定舍利再葬之日,還要加倍供養。你和玉先生若真能尋回舍利,不要說靜德寺,我們家也必有重酬。”

“酬不酬的先不說,”檀栎亟欲挽救自己不知為何越來越朝貪得無厭滑落的形象。“這葡萄也是您家當年施入的嗎?”

無照:“那沒有寫。”

她環視了一下檀栎這間亂七八糟的書房,似乎在達成目的之後突然感到厭倦。“我告辭了。”

檀栎欠身。“我送師父一程。”

“不必了,我自己回得去。”無照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江湖之事我也略知一二。為什麽我從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