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月

章七風月

出城後雨勢稍弱些,被風挾着打在身上還是生疼。道旁草茅圮壞不堪,土牆傾頹一半,但總比露天裏強。圓缺站在茅檐下,看那兩騎從茫茫雨幕中沖出。檀栎近前勒馬,抹了一把臉上雨水,問道:“你怎麽在這?找到她了嗎?”

圓缺點頭。“不用着急追趕。天氣太差,他們在前方一座破廟裏暫歇,估計今天是走不了了。無照師父仍在就近監視。二位稍作整頓,再跟她會合不遲。”

檀栎笑道:“我們在此休憩,讓她奔波勞碌,未免太沒心肝了。”調轉馬頭,又要上路,只聽前方有人說道:“你這人倒體貼。”

無照已經回來,披着一襲滴雨不沾的輕盈蓑衣,頭戴青箬笠,足蹬小油靴,整個人靈活瘦削,全不似那兩人狼狽。檀栎無奈一笑,示意淩風舉也拴好馬,四人一同進了草茅,內中一片昏暗,屋頂百孔千瘡的到處漏水,地上勉強生着一堆火,濕柴煙氣甚重,映得幾人身影缥缈如仙。檀栎左右看看,咳了一聲:“這位是圓缺師父,你們昨天見過了。這位是無照師父。這位是鼎鼎大名的扶搖劍淩風舉,願意襄助我們把石中火劫走。”

淩風舉:“兄臺,這話我沒說過。”

檀栎:“哦?那你來做什麽的。”

淩風舉:“我有話想問石中火。如果錯過這次機會,可能無法再問了。”

檀栎:“這很對,若被和尚帶回少林寺問罪,保證你有生之年再也見不着他。”他放松下來,痛苦地扯着貼在身上的濕衣服,嘆道:“下雨天留客天,多謝這鬼天。”

無照伸手去烤火,細長十指凍得青白,帶的一個嵌石金戒指在火光下璀璨奪目,圓缺幾乎是挨了一悶棍般痛苦地別開了眼。“放心吧,此地到少林寺還有數日路程,我看他們已在生火煮飯了,今天勢必走不了。我們甚至可以商量個計劃出來。”

檀栎嘆道:“我昨天還差點要做這位石兄的劍下冤魂,今天就得想法救他,這轉換太快,這會還不能适應。不過我實在很好奇他如何會落到那幾位大師手裏的,想到強中更有強中手,就覺得哪怕追上也是不自量力,忍不住想打道回府。”

“石中火已是強弩之末,你看不出嗎?”無照說。“他應該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覺了。”

“當真?我看他昨日也難纏得很。只是你這樣一說,确實似比前天第一次見他時更不能自控了。”檀栎沉思了一會。“他不會自殺人奪物那夜起,就沒合過眼吧?”

“他确實已經非常累。”淩風舉突然說。

檀栎轉頭看着他,淩風舉搖了搖頭。“跟那位玉先生也已經說過,不管閣下怎麽想,我昨日并非有意放他脫逃。事出突然,若在平常,他不可能被我那樣輕易就逼到崖邊,更不可能失足墜落。”

“我倒沒這個意思。”檀栎說。“你上一次跟他交手是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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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淩風舉說。“老實講,我不是他對手。”

“在座的沒人是他對手。”檀栎不知為何顯得很高興,甚至拍了拍他肩膀。“這樣一個絕世高手也需要吃飯睡覺,真是讓人大喜過望。可惜這便宜被別人撿去了。”

“什麽意思,怪我沒有捷足先登?”無照瞪他一眼。“我不過好奇留意他動向,可沒說過要替你們出手。他從谷底爬出來時,看起來整個人都要散架,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但并不像有什麽內傷。然後他沿着洛水走了一整夜,天明時實在撐不住,躺在一棵樹下睡着了。完全跟死人一樣。”

“我也不好意思對睡着的人出手。”檀栎連忙說。“不過如果是跟他大有過節的少林高僧,則完全不必如此拘泥。一刀殺了都理所當然,阿彌陀佛。”

“少林寺那一行七人,為首的是戒律院首座空舸。還有一個是達摩院長老寒潭,剩下都是羅漢堂弟子。”無照說。“石中火就算醒着,怕也讨不到什麽便宜。”

戒律院首座之名一出,檀栎也很難再強作歡顏,氣氛一時十分壓抑,只聽見火堆中燒不透的木柴劈啪作響。圓缺突然開口:“我們可以跟他們交涉。”

那三人都看着他,圓缺很鎮定。“我們應向幾位大師述說此事的緣由,說我們決非有意阻撓少林緝兇,跟他們承諾只要問出舍利的下落,立刻将石中火交予少林處置。”

“我覺得可以,”檀栎說,“正大光明,省得我們在這絞盡腦汁來回算計,反而弄巧成拙。諸位看那一行人不知道舍利之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非常低。”無照說。“不知道是玉先生有意放出的風聲,還是劉文狗嘴不緊,就這一兩天工夫,石中火殺人奪物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就算他們下山時不知道,這會也應該聽說了。”

“我不管,我就當他們不知道。”檀栎堅決地說。“等我們向他們和盤托出舍利之事後,諸位看少林寺願意放手不管的可能性有多大?”

一時間又沒人開口,圓缺勇敢地:“我認為少林高僧當是公正之人。”

無照用一種因為過于費解而近乎尊敬的眼神看着他。“少林寺和菩提達摩的淵源之深,天下伽藍無出其右。這幾位要能憑三言兩語就放棄近在咫尺的達摩舍利,不見得表明他們很公正,但肯定表明他們很愚蠢。”

這是她進來後第一次直接對圓缺說話,檀栎完全不忍心去看小和尚表情,強行把話題抛給淩風舉。“扶搖劍可知此人為什麽非要得到達摩舍利不可?”

淩風舉很幹脆:“不知道。他的想法向來難以捉摸。他極為孤僻,又極有主見,無論武學還是為人之道,他的選擇都跟父親的教導大相徑庭。不然他也不會棄我們而去。”

“不管怎麽說你是他一個骨肉至親,或者他願意向你吐露。”檀栎自暴自棄地說。“只要我們确實能從少林寺手中把他帶走,而又不至于被他殺了。”

“我已經跟了他們一路。”無照說。“四人聯手,不是毫無勝算。如果玉先生在,贏面還要大。”

“玉辟寒若在,還動什麽手,都靠給他三寸不爛之舌就完了。”檀栎嘆氣。“而且不是四個人。兩位師父最好是不要出面。大家都是佛門弟子,得罪少林寺,後果不堪設想,我這張老臉不值什麽,你們以後還要不要混了?”

淩風舉從善如流。“來都來了,我當然也不值什麽。”

無照嗤了一聲。“一個蒙面就能解決的事,說的這麽冠冕堂皇。”

“不不不,要光明正大。”檀栎相當懇切。“我斟酌半天,覺得圓缺師父很有道理。遇到很多複雜難解的場合,計策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光明正大。”

黃昏時雨徹底停下,月亮居然若無其事現身,庭中小窪積水如千萬片碎鏡,比平時還流光溢彩。四下裏蛙鳴聒噪,蟲鳴微弱,枭鳴凄厲,撕心裂肺,絲毫不因今夜這荒廢已久的破廟裏住了人就收斂一點。正殿上泥塑佛像只剩半個,兩旁菩薩也不知去向,坐騎還有四只腳。佛前鋪了一領草席,兩個僧人正在打坐。

一個須眉皆白,緊閉的雙目和嘴唇線條都極其堅毅,一望即知是個剛正不阿的人。另一個卻很年輕,身板也不厚,相貌甚至可以說得上秀麗,讓人覺得做和尚甚是浪費。

周圍的噪音突然消失了一瞬。

那空白極為徹底,連潮濕草木略顯沉重的呼吸都受驚一樣突然屏住。

有人打了個響指。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各種震耳欲聾的聲響又以十倍于前的氣勢卷土重來。兩個僧人都睜開眼,一人輕快地跨過門檻,低頭合掌很虔敬的說了聲:“阿彌陀佛。”

那老僧只看了他一眼,又閉上。“施主也要在此過夜嗎? ”

檀栎道:“大師可否行個方便?”

老僧道:“老衲與施主一樣不過是過路人,焉有獨占之理。這廟雖然年久失修,能遮風擋雨之處甚多,施主可自便。”

檀栎:“但我看着就數這殿上好,又敞亮又幹淨。我就想住這兒,大師肯嗎?”

老僧猛地睜開眼,目光淩厲,語調也驀然變得生硬,“施主不可太過無禮,縱然都是客,也有先來後到之分。”

檀栎道:“空舸大師所言極是。”他突然一轉話頭。“恭喜貴寺将石中火捉拿歸案。對這般罪孽深重之徒,将其帶回問罪而非當場格殺,足見少林慈悲。但石中火身上還牽連一樁要事,即數日前失落的達摩舍利。舍利是重寶,就此湮沒無聞太過可惜,大師可否讓我問出舍利下落,那時石中火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那年輕和尚突然問道:“你是何人?對達摩舍利如此關切,又有何圖謀?”

檀栎笑道:“寒潭大師言重,在下只是一介江湖浪人,受地宮所在處靜德寺所托,尋訪舍利蹤跡。達摩舍利現世,全城欣喜若狂,僧俗士女,争相來見,無人不稱頌我佛大威神力無上妙法。靜德寺廣募善緣,欲重葬舍利,再起新塔,懇求大師行此方便,助在下尋回舍利安置,以報永寧城衆生向佛之心。”

空舸雙目炯炯,似要掂量他說的幾分真實,檀栎心裏感嘆,果然老實交代最不費腦筋,最多就是描述時增添一些必要的誇張。“押解石中火回寺之事不容拖延。舍利之事少林寺亦會訊問,若有線索,自會通知施主。”

他言下果然壓根無意将舍利拱手相讓,檀栎幹笑。“若是訊問不出來呢?”

空舸冷冷道:“少林寺自有定奪,不勞施主費心。”

檀栎:“不不不,我絕不是懷疑少林寺訊問的能耐。但石中火這人,着實情況特殊。大師也知道他是個瘋子,殺人不眨眼,尋常辦法可能并不奏效。或者我能助貴寺一臂之力,還請二位三思。”

空舸道:“此事不必再議。施主請回。”

檀栎觍着臉:“那不行。二位大師今天若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不會踏出這門一步。”

寒潭冷笑一聲。“我看你也是個瘋子,只怕這事由不得你。”

“大師誤會了。”檀栎忙說。“我們萍水相逢,天知道我前生行過多少善事,才有幸與二位在今夜結識,把我扔出去不打緊,害得大師生起暴戾之心,擾了清靜修行,也是罪過。不如效法武林佳話,以三掌為誓,我接掌若退半步,馬上告辭,今生不再插手這事。但我若不退,還請将石中火暫借我數日,事後必當原人奉還。”

空舸畢竟見多識廣,這種話聽了都不發作,寒潭已經忍無可忍。“你真以為天下有人能毫發無損的接下首座三掌?”

“我做夢也沒想過。”

“那你是否以為我的三掌就會更容易些?”

“更加不敢。”檀栎苦笑。“閣下身為達摩院百年來最年輕的長老,出衆的絕不只是相貌。哪一位的三掌,我都不想接——倒也省了我拈輕怕重,就請二位一起出手。”

茶過三巡,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送進一張紙條。言風月看都不看就遞給玉辟寒,後者也只掃了一眼就起身。“叨擾多時,閣主容我告辭。”

“下雨天留客天,這都留你不住。”言風月說。“我可是正兒八經想要表達歉意,給你準備了一點薄禮,你不來看看嗎?這早一會晚一會的耽誤不了什麽,但我保證你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玉辟寒也很動心。“天下間真有人能拒絕閣主的禮物嗎?”

“有吧。”言風月說。“這種人我壓根就不問他。”他帶着玉辟寒走過曲折陳舊的回廊。庭中只剩荼蘼花如珠玑綴露,潔白翠綠簡單參差,被雨水洗濯後更加堅不可摧。他們七拐八拐,進了一個精致套間,言風月走到卧房最深處掀開牆上字畫,推開一扇暗門,內中是往下的階梯。他們下梯子後又走了幾步,才到達一間地下室。

“哎喲。”玉辟寒說。地下室長而狹窄,左右兩排貼牆的木櫃從地面一直頂到天花板,朝幾乎像是無盡的前方延伸出去。言風月擎着一盞燈,帶他向前走,火光不斷燎開的黑暗,又在他們身後迅速合攏。蜂房一般密密麻麻的抽屜表面嵌着千篇一律的銅環,淡淡的朽敗氣味不知是來自木材本身,或者內中被啃噬的卷軸竹帛。言風月随手拉開一個,裏面只有一本單薄的冊頁,即使在不足半尺的狹小空間內,也顯得寒碜,玉辟寒只瞄到封面上一個葉字。言風月從袖中取出一個絹包放了進去,很幹脆又把抽屜關上。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人的時候才五歲。”言風月說。

“他過世了?”

“這劍柄是他遺物。”言風月說。“他最後幾年過于潦倒,衆叛親離,連個收屍的都沒有,只有這劍柄不知怎麽的居然流落到玲珑齋,我們就給收起來了。但是從沒有人問過他的消息。再過幾年,這些破爛也只能丢到倉庫,好給別人騰地方。”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玉辟寒說。這在他算是相當沒分寸的話,但他這時候也不太顧得上斟酌。這成千上萬抽屜,恰似成千上萬牢籠,關着成千上萬活人死人生平的斷簡殘篇,叱咤風雲,濫竽充數,在江湖有過一席之地的;姓名,來處,至親至愛,所能所擅;有的可能詳盡,有的只寥寥數語,都不過挂一漏萬,而遺落、掩埋、散佚的更不可勝數,在他死後,無一例外都要被忘卻,甚或有些只有本人知道的,難以啓齒的,毫無價值的,也會自然地一起湮滅,從未有過被書寫在紙上,哪怕只是作為聲音在空氣中成形的機會。後一個想法比起這些櫃子都會化為塵土的想法(那幾乎像個解脫)更讓他感覺難以忍受。

“你當然也在某個格子裏。”言風月說。“不過我不會告訴你在哪。”

“閣主好可怕。”玉辟寒真心實意地稱贊。“若非我有幸與閣主相識,肯定已經坐立難安了。”

“別怕,我只是個做生意的,最多也就是賣給別人。”言風月安慰他。“這地兒經營了這麽些年,乍一看陣勢挺大,其中肯定多有舛誤錯漏之處,還要時時修正更新。但就算如此,多不過三五十年,別說這地兒,風月琳琅閣都未必還存世了。”

玉辟寒猛地發覺自己還有正事。“閣主……”

“選一個吧。”言風月漫無目的指了指。“說一個名字。你想知道的。只要這裏有。”

玉辟寒愕然。雖然這說穿了也只是一次優惠活動,機會難得不應放過,但他卻本能地退了一步,似乎言風月奉上的不是一腔好意而是一個威脅。

“我沒什麽想知道的。”

“沒有?”言風月說。“這怎麽可能呢,你也不是第一天出來混了,朋友,仇人都行,哪怕只是感興趣的人呢,你絲毫也不好奇嗎?那我替你随便挑一個了,比如說,”他往前又走了幾步,從上往下數了幾個格子,一勾屜環,念道:“……檀栎。”

“在下告辭。”玉辟寒說,謹慎地退到門口的位置。

“真的不想看?”言風月咄咄逼人。“還是說你害怕了?”

玉辟寒從未覺得保持涵養是這麽困難的事情。“他想說的,我自然知道。他不想說,我不會問。”

“很成熟的相處方式,但願他也跟你一樣。”言風月點頭。“檀栎雖然名字有點陌生,事跡還是廣為人知的。一棵樹嘛。他原本只是颍州一家不起眼小镖局裏不起眼的镖師,平安無事混了幾年,後來有一次護镖到洛陽,本來以為是一趟不起眼的差事,竟然引來了當時道上炙手可熱的青蛇箭。镖局隊伍幾乎全軍覆沒,只有檀栎一個人活了下來——不止是活了下來,青蛇箭七人,全部死于他手。”

“這事我很清楚。”玉辟寒說,隐隐已帶了怒意,但他當然知道這正是言風月期待的效果,因此不免盯着言風月陷入一個許多人都曾陷入過的俗套的疑惑:如此傾國傾城一張臉怎麽同時還能這麽面目可憎。

“當然,沒人比你更清楚。”言風月說。“自此他就身價倍增了。雖然他一直到最後都只是個镖師,沒做過镖頭,道上卻有說法,他經手的镖,天王老子也動不得,為此他還另得了一個雅號,叫門闩。後來他突然有一天洗手不幹,就此銷聲匿跡。但他洗手前出的最後一趟差,恐怕鮮為人知。镖物是十五顆合浦明珠,送到京城羅都尉處。東西是順利送到了,也畫押收訖。第二天都尉就死了,珠子也下落不明。”

“你是說他殺人奪物嗎?”

“這只是道聽途說,舛誤錯漏之處請多擔待。”言風月啪的一聲合上卷冊。“好了你快走吧!雖然雨也不停。為了彌補你耽誤的寶貴時間,我已經給你準備了車。”

檀栎晃了一晃,本能地張了張嘴,什麽也沒吐出來。這不見得是好事,他感覺五髒六腑像一碗打翻的蛋羹,蒸騰的血霧從全身毛孔往外滲,視野驟然模糊。聲音也斷斷續續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分不清是誰在說。

“……你必死無疑。”

檀栎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應該是再來一掌,他必死無疑,因此又好心勸他懸崖勒馬。不愧是名門正派,不會趁人之危,不用說空舸,就寒潭在那盛怒一掌之後,情緒也變得冷靜。他心裏感激,努力笑了笑。

“兩位大師有所不知,我以前是走镖的。”他拼命穩住丹田火焰一樣沸騰的內息,終于勉勉強強能将對面那倆人看清。“走镖……跟別的不一樣。江湖只是殺人和人殺。但走镖是……貨物為先。殺不殺人不緊要,重要是東西要周全,镖師的命……不見得值錢。東西保住了,才能糊口。所以我最擅長的……其實是……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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