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濟渡

章八濟渡

火堆裏最後一點餘燼閃爍了一下,完全熄滅的瞬間,黑暗是恐怖的。片刻之後,從茅草頂漏下的月光,連角落裏斑駁痕漬都照得一清二楚。無照站在檐下向外伸手,一滴很大的水點砸在她掌心,但半天也沒下文。

“你等着吧,我要走了。”無照說。

圓缺一只手攥緊了念珠,鼓足勇氣。“我能與你同行嗎?”

無照回頭看了他一眼。圓缺感到一陣畏懼。他完全被看穿了。他甚至想到更可怕的事:不是從這一天開始。從很久之前開始,他們在人群中偶然的相見開始;甚至早在他自己意識到這件事之前,他就已經被看穿了。他內心種種降天魔除障礙的進退掙紮,都只是一種可笑的自戕。

“不能。”無照說。

“我和其他人有何不同?”圓缺問,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和尚。“他們若可以……為什麽我不能?”

“其他人不會問你這種蠢話。”無照說。

石中火睡得很沉。他被捉住時也毫無反抗,經脈受制,穴道被封,像一只剛從冬眠中被吵醒的遲鈍的動物,懵懂的睜着眼,在雨中夢游一樣随衆人拖動腳步,一被帶到破廟後院的廂房裏,就立刻又睡着了,被綁縛的龐大身軀蜷縮在角落裏的姿勢看起來相當無害。

他醒來是三更時分。荒郊野外當然無人特地打更報時,但這判斷對他來說比呼吸更簡單。借着透入窗棂的月光他看見屋內有五個和尚,都在打坐調息。石中火看了他們一會,很費勁地思考他們是誰,這是何處,他又為何在此;與此同時結滿蛛網的窗戶被推開一條縫,有什麽東西從中掉下,落地時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一團白煙随之膨脹開來,數秒之內煙霧就将室內完全籠罩。幾聲短促的驚叫和悶哼過後,石中火眼前還未散盡的煙霧中現出了一個人的輪廓。

“我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麽光明正大的事呢。”淩風舉感嘆一句,但他也沒法再靠近。離石中火最近的兩個和尚處變不驚,始終守在原處,将犯人嚴嚴實實地堵在身後。“施主是想救此人出去?”

“誤會了大師,”淩風舉說,“我不是要救他,我是要救你——啊……”

他話音未落,僧人背後突然一涼。捆住石中火四肢的麻繩不知何時已經斷裂,纏在手腕足踝上的繩結猛地一看像是一種奇怪的裝飾。他雙手捉住二人後脖頸一擰,兩個僧人就無聲無息地軟倒在地。這一剎淩風舉也不能動彈,仿佛同被捏住了那塊脆弱的骨節,握劍的手全無知覺,只是眼睜睜的看着石中火走過他身側。他追出去時石中火已經大步出了破廟後門。

“等等。”淩風舉說。“我又救你一次,你打算這麽掉頭就走,毫無表示嗎?”

“是嗎。”石中火說。“原來你是想救我嗎?”

他轉過身,淩亂額發下黑沉沉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黑過硯底的枯墨、寒冬的死水和晦朔之日的夜色,黑過淩風舉此生見過的一切事物。他小時候就不敢跟他對視,總害怕一不留神就被吞噬。後來他明白只有瘋子才有那樣的眼睛,但這答案完全不能讓他就此擺脫那種曠日持久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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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問你是否真的殺了母親。”

石中火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懷疑我的話,所以才不報仇?”

“無論你的話是否真實,母親都不會希望我這樣做。”

“你又知道什麽了?”石中火說。他倒并無嘲諷之意,也不是想聽答複,但是這談話已經到此為止,似乎這樣井井有條的交流耗費他太大的精神。他又一次轉身朝黑暗中走去,這一次是無可挽回了。淩風舉從來沒有制止他,甚或只是阻礙他一下的力量。

“你沒有殺死母親,你把她藏到哪裏去了?”淩風舉絕望地說。“你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韪搶奪達摩舍利,不是為了她,又能是為了誰呢?”

因為檀栎看起來實在太慘,空舸的第二掌沒有使出全力。第一掌也沒有,空舸身為戒律院首座,對內以鐵面無私著稱,對外卻處處顧及少林形象,他的全力足以開碑裂石,而這個莫名其妙的浪人罪不至此。第一掌過後,檀栎只是站着已很困難,似乎輕輕一推也就足夠。

但是推不動。空舸發現按在檀栎前胸的手掌已被粘住。

寒潭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只是一瞬,兩人同時感到吐出的掌力似乎沒有傳遞到實在的軀體上,而只是陷進了風或者水這樣虛無缥缈又不能劃定界限的東西。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要撤掌,但那股粘勁已經消失,像一處回聲有些延遲的山谷,從四面八方加倍返還的力量将他們同時往後震退了一步。

“還有最後一掌。”檀栎說,然後非常痛快的吐了一大口血。方才蓄在體內的幾股內勁一掃而空,他現在門戶大敞,對方也沒心情再猜測他還剩幾分護身真氣。

“首座。”寒潭說,他年輕,情急之下這話近乎僭越。“不可再留手。”

“施主。”空舸說,最後一次警告。“生死有命,不可怪老衲。”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檀栎說,心裏估摸他這些聲情并茂的廢話拖延了到底有多長時間。拜他所賜,空舸和寒潭都未注意到囚犯那邊的動靜,而檀栎自己也無暇分心,不知道淩風舉劫囚是否順利,但他并不是真擔心那結果;他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空舸不再多言,掌心隐隐泛出青光。檀栎勉力凝聚起渙散的心神。

他突然發現寒潭沒有一道出手。寒潭有意無意地慢了一瞬。

恰到好處的一瞬。縱然接下空舸這掌,殘餘的真氣還能支撐他不倒,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剎那,他沒任何法子再應對寒潭的動作。

江湖人最重信諾,大門派更好顏面。達摩院今天縱使出爾反爾,也必須保住這份顏面;少林寺豈能栽在他一個半路跳出的浪人手上?

“原來如此。”空舸掌力襲身之際,檀栎喃喃道。他也未必就是在譴責,只是寒潭先入為主聽着有點刺耳,不由自主的又遲疑了一瞬。檀栎仍然沒有倒下。有人從身後撐住了他背心,等于是隔着檀栎跟空舸對了一掌。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力在體內碰撞糾纏,這中間翻江攪海的苦楚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白,檀栎眼前金星亂冒,颠倒五感中只剩嗅覺格外靈敏,恍惚間脫口而出。“怎麽這麽香?”

“忍着。”玉辟寒簡短的說,一股柔和真氣流入經脈,将丹田中躁動撫平,檀栎就地坐下開始調息。“這傻子适才多有冒犯,望二位大師恕罪。石中火之事……“

他話沒說完,一個和尚從佛像後倉皇冒出。“首座,長老,石中火逃了。”

寒潭失聲道:“愣着幹什麽,去追!”他拔腿要走,心念電轉,轉身狠狠盯住二人。“原來你們早已串通。”

他方才沒能痛快出手本有些郁結,這時候又蓄勢待發,檀栎睜開眼道:“我可是實打實的接了二位三掌,很可能落下個終生殘疾,大師不要不認啊。”

寒潭厲聲道:“你也非獨自接下的。”

空舸也面如寒霜。“施主算計在先,這約定毫無意義。”

檀栎還想狡辯,玉辟寒踢了他一下。“那就一筆勾銷。”

寒潭都氣笑了。“你們蓄意欺瞞,難道還以為可以走出此地?“

“不敢。我正要向大師讨教石中火之事。”玉辟寒不卑不亢。“少林寺要捉拿石中火,因他殺人奪物,罪不容誅。但此事細想其實奇怪。少林防備何等森嚴,不說天羅地網,也是固若金湯,就算他石中火有三頭六臂,怎麽可能容他侵門踏戶如入無人之境?他又怎麽得知易筋經所在?他當時奪易筋經,極可能是因為右臂的經脈受了內傷,一直不能痊愈,不得已才使左手劍。縱然他左手劍也足夠令人聞風喪膽,偌大少林,不乏兩位大師這樣的頂尖好手,竟拿不下一個半殘的瘋子嗎?”

寒潭一直盯着他,冷笑道:“我現在知道什麽叫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了,江湖之所以風波不斷,都是因為閣下這種捕風捉影之人的功勞。”

玉辟寒道:“不敢。我雖然在家人,輕易不敢妄語。空舸大師身為戒律院首座,照例只應約束寺中弟子,何以親自奔波在外?石中火十五歲離家出走,年近三十才一鳴驚人,中間一段空白,無人知他這一身武功從何而來。還要請教兩位大師,此番少林究竟是出來緝兇,還是清理門戶?“

寒潭厲聲道:“住口!他那些歪門邪道,跟少林無半點瓜葛。”

“原來如此。”檀栎又說了一次,他站起身,誠懇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空舸。“方才接大師三掌,我一直覺得說不出的奇怪,好像跟大師不是初次見面,已在何處打過招呼似的。本來還以為是上輩子的緣分,原來只是因為我跟石中火昨天才交過手,并且還僥幸活到了今天。他确實是歪門邪道,不過大師,他的掌法——原本是你傳授的吧?“

車裏也有香味。不知道是來自座墊上繡了一半的香囊,還是丢在角落裏的一朵栀子花。也可能只是眼睛帶來的暗示,他并沒有真的聞到什麽。玉辟寒身上的陌生氣味他也已經适應,要麽就是他感官也開始變得遲鈍。窗下挂着一盞球形的玻璃燈,像一顆朦胧的明珠,檀栎看着滴落的泥水很快在腳邊彙成一灘,努力不去思考過後清洗的問題。“你這是把誰家小姐的香車借來了。”

“不是小姐,是美人。”玉辟寒板着臉說。“大美人。絕色大美人。”

“……但我聽你語氣這見面好像也不是很愉快。”

“真絕色就別指望多好說話了,兩樣都想占的,兩樣都不沾。”玉辟寒冷笑。“別說,他對你還頗有興趣,遲早讓你也見見世面。”

檀栎冷汗出來。“那不見了。”

“你怕把持不住?”

“我怕消受不起。”檀栎老實回答。“玉先生請暫息雷霆之怒,有什麽意見盡管講,我洗耳恭聽。”

玉辟寒看起來很不想落入他的窠臼,但要忍住也難。“你向來不是謀定後動的類型,但這次也太過魯莽。”

“不是,我慎重考慮過,這是非常穩妥的做法。”檀栎說。“淩風舉也沒有提出異議。”

“因為你的死活又不關他的事。”

檀栎思路驚人的敏捷。“但是很關你的事。”

“當然,我來此之前可沒有做好給你收屍的準備。”玉辟寒舉重若輕。“現在你挨打也挨了,石中火呢?”

“和尚不是說他跑了嘛。”檀栎說。“可見淩風舉那邊也很成功。我跟他約定事後在草茅碰頭。但他要是不遵守約定,我也沒有辦法。”

“你當真覺得他會老老實實把石中火給你帶來?”

“他要是真帶來,我也很頭疼。”檀栎說。“他問不出來的事,我們更加問不出來。”

玉辟寒嘆了口氣。“要是這千辛萬苦縱虎歸山,只換來石中火又多殺了幾個人,你我這罪過可就大了。”

“是我自作主張。”檀栎說。倦意一湧而上,突然無法抵禦,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一偏頭,後腦勺磕在車壁上。馬車咯噔一聲停了下來。

“你休息一會吧。”玉辟寒說。簾帷被掀起,一柄劍從側窗遞入,檀栎已經閉上眼,也就沒有看到玉辟寒是怎樣用扇子輕巧地格住了劍尖。璁珑的劍鳴在他聽來像冰晶碎裂一樣漫長而微弱。玉辟寒鑽出車外,車夫已經從座位上跳了下來,正誠惶誠恐地查看另一具倒在輪毂旁邊的屍體。

“不是我殺的。”玉辟寒也走近,圓缺掀開鬥笠,求助般的看着他說道。兩個黑衣人面色發青,嘴角都凝結着污黑的血塊。

“我知道。”玉辟寒說,朝前方看了一眼,“那邊估計也沒人在等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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