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缺

章十二無缺

玉辟寒經過藏經樓下,擡頭看着樓中影影綽綽的燈火。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從山門到正殿,到別院,到寮房,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香客和僧侶,也有抱着雜物目不斜視的,也有兩手空空四處張望的,可能只是來沾一點這年節前夕似的氣氛,而且寺院忙碌中自有一種低調的恬靜,不似豪門大戶張燈結彩那樣輕狂。玉辟寒基于一個奇怪的主客之間的定位,整天都在人群裏周旋,分擔五花八門的雜事,甚至住持還特地将他叫去了兩回,一回是将他引見給某位千裏迢迢前來觀禮的貴客,一回是向他抱怨某位財主如何吝啬。天色漸暗,人流漸稀。他悄悄穿過一扇小門,兩道牆之間夾着一個死胡同,盡頭種着一棵銀杏樹,因為光照不足,長得十分孱弱。玉辟寒吃驚地看到無照正踮着腳在夠那樹上的蟬蛻。

“師父原來也在。”玉辟寒原地停下,若無其事的說。無照身邊本來還有一個小女孩,看見他第一反應先是逃走,但此地插翅難飛,所以她立刻躲到樹後面。

“我來看看我家送的東西,順便打探打探。”無照說。“保證沒有別家送的比我們貴重。”

“那是自然。”玉辟寒說。明天舍利就将重新下葬,今天還有無數男女老少跑來看熱鬧兼布施,乞求他們的東西能埋在舍利之側,可能只是一面銅鏡,一支金釵,一個妓女僅有的私房,也可能只是一個盤子一個碗,乞丐的全部家當。“那幫盜墓賊下手不知輕重,裝舍利的七重寶函也有損傷,好在貴府送的金棺銀椁做工非凡,比原來那套還精致,大家一致同意用來盛放舍利。這功德不可勝數。”

“哼,那可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俗人多厚古薄今,該讓他們見識見識古不及今之處。”無照得意地說。“小卷別躲了。你不是見過玉先生的嗎。”

“無妨。”玉辟寒連忙說。小女孩露出個頭打量着他,頭發确實又黑又卷,眼睛骨碌碌轉着,像只機警的小貓。她收拾得很幹淨,只還是太瘦,多窄的衣服在她身上都顯得肥大。“原來她跟了你。我還當她留在洛陽。”

“淩夫人本也想留她在身邊,但好像還是我們這種出家人跟她比較投緣,她見了和尚尼姑最不害怕,所以就跟我住在妙華庵。別看我們小卷不說話,聰明得很!你念什麽經她全明白,估計是老夫人教的。”無照說,把蟬蛻遞給小女孩。“拿着玩去,別跑太遠。在觀音殿裏頭等我。”

他們慢慢朝中庭走去。庭院四處石燈籠都已點上,草叢中螢火浮泛。玉辟寒轉頭看無照側臉,她年輕得令人難受。“再過十年你當如何?”玉辟寒想。這念頭十分醜陋,可是他沒法壓抑。

“你見過圓缺師父了麽?”過了一會他問。“住持讓他去看守放舍利的偏殿。”

“沒有。我去的時候他不在。我也沒什麽事情要找他。”

“他可是在因你受折磨。”玉辟寒玩笑似的說道。

“他不是因我受折磨。他是因為他自己想要的東西受折磨。”無照斬釘截鐵的說。

“有時候也不一定要将兩者分得那麽清楚。”玉辟寒語氣很委婉。“人總有偶爾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時候。”

無照看了他一眼。

“那天夜裏我們被殺手耽擱,好容易脫身出來,暈頭轉向,已找不着地牢入口。但若非這樣,也不會遇上在附近探頭探腦的小卷給我們領路,所以說世事禍福難料。為什麽耽擱那麽久?那個愣頭青連石頭都打得碎。可是他不殺人,甚至不肯傷人。殺手是要命的,不是來陪你做戲的,我自己都夠嗆,我還得顧着他,那四個殺手看出端倪,一齊先來圍我。我殺了兩個,暗器用光了,被近了身,眼看刀都落我腦門上,圓缺從後面擰斷了那人胳膊,剩下一個人趁黑地裏跑了。但斷臂那人不知道傷了哪根筋脈,一翻白眼就斷了氣。圓缺無比悲恸,若不是還記挂着你兩人身處險地,他真能當場念起地藏經來。我催他快走,他淚流滿面,上氣不接下氣的問了一句:你和我究竟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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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玉辟寒小聲嘀咕。“師父如何應對?”

“我說沒什麽不同。都是我執我見牢不可破。他沒再追究。回來後我們也沒見過面。”

玉辟寒笑道:“放之四海而皆準,也是個辦法。”

“先生不必太過同情他,雖然我看你其實也沒有真的很同情他。”無照說。“對修道人而言,無礙之道,只會讓人覺得無趣。我是那礙,不是那道。”

“你又如何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那礙,而是那道?”

無照驚異地看着他。玉辟寒自知失言。他們默不作聲的走到觀音殿附近。溽暑已退,晚風送爽,鐘聲在清透的夜氣裏層層疊疊地蕩漾。一具蟬屍突然從樹上掉下來,在地上打了幾個轉後不動了,他們才意識到這只蟬剛剛已發出了最後的悲鳴。

“好難熬的夏天。”玉辟寒說。“真是虛擲光陰。”

“嗯。”無照心不在焉的附和。“時間不早,我要回妙華庵了。先生不走嗎?”

“承蒙住持厚意,今夜在此叨擾。明日早起還有許多事情料理。”

“能者多勞。那明日再見了,先生。”無照拉住小卷的手,玉辟寒目送這一大一小的背影轉過回廊。他突然産生一種沖動,想跟上,想離開此地,明天也不再回來。但一眨眼她們就不見了。

初更打過玉辟寒才回到客室,發現往常都會留給自己的那間房亮着燈。玉辟寒一瞬間懷疑走錯了,但檀栎聽見腳步聲,已提前出來站在門口。

“才回來。”他抱怨。“我溫的酒都冷了。我又懶得再溫一遍。”

“這天氣用不着喝熱的,”玉辟寒随口說,檀栎把他拉到屋內,還四處張望一下才關上門,那模樣鬼鬼祟祟。“……不是,你帶酒進來?在寺裏?”

“噓。”檀栎擺擺手。“我托知客寮的小師父偷偷買的,小師父完全沒覺得有什麽為難之處,可見這事司空平常,無非價錢貴些。不知怎的今天就是很想喝!你知道我平常都不怎麽飲酒,可能正是因為不該喝才想喝。戒不是為了破,但先有戒才能破。這其中奧妙你一定領會。再者明天是重葬舍利的大好日子,我們理當私下慶祝一回。”

“喝就喝吧,這麽多歪理。”玉辟寒無動于衷。“連下酒菜也沒有,要不要我去廚房給你拿點蘑菇豆幹之類。”

“那不用。”檀栎指指桌上。“有它就夠了。”

桌上擺着一把壺,兩只杯,一串葡萄。還特地用個纖毫畢現的白瓷盤盛着,将幹枯的果粒襯出一種失于時令的扼腕。“趁今天看個夠,明天可見不着了。”

“難得見你對玩物這麽中意。”玉辟寒跟他相對坐下。“你若真心喜歡,何不留下。”

“真據為己有,反倒不知珍惜。”檀栎義正詞嚴。“你可以笑話我不是真心。但我最初對舍利之事發生好奇,只是因為這葡萄。是什麽人将它奉上,又何以挑選了它而不是別的?他奉上這串葡萄之時所求為何?當然這事我現在也無頭緒。它太合我眼緣,我不免多想。不瞞你說,哪怕折騰過這一遭,我仍不明白人何以對舍利如此看重;反而這葡萄所寄一念,我不敢染指。能朝夕相處這兩三個月,我已別無所求。當然,還有幾張爛畫,我裝裱了送你,你挂也得挂,不挂也得挂。”

“不是看重舍利,是看重它的功效。”

“信則有不信則無。”檀栎說。“我還是不夠心誠。”

“他不是相信,他是沒有辦法。”

“不明白。”檀栎又說了一遍。“可能正因為不明白,我不但原物奉還,還要倒貼一樣東西進去。明天就讓它跟葡萄做個伴一起封入地宮,以示我拳拳向佛之心。”

他将一個木盒推到玉辟寒眼前。玉辟寒毫無揣測地掀開盒蓋。盒裏是十五顆徑寸珍珠,瑩白細潤,形似覆釜,錯落光彩立刻使整間屋子都顯得粗陋。他只看了一眼就又關上。

“希望無照師父家裏不知道這事,不然他們今夜輾轉難眠。”他說。“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家中收藏明月夜光這樣的至寶,居然往往敢不鎖門就出去。”

“這是我平生走的最後一趟镖。”檀栎說。“本來當時已不想做。後來得知是送到京城羅弘處。十年前羅弘在洛陽做縣尉,正是這人跟青蛇箭勾結,圖謀镖物,害得許多镖師喪命,他此後卻平步青雲。這一盒南海明珰也是某個地方官吏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這不關我事,我缺德事摻和多了。我親自把珠子送到他書房,看着他驗明無誤。公事既了,第二天我去把他殺了。”

“但你還拿了珠子,就有謀財害命之嫌。”

“那只是因為好奇。這盒子就擱在我書架上那筆筒旁邊,我常拿下來看它,它自然也好看,比葡萄還好看,想見蚌病結胎,幾多辛苦,但看着看着我仍然疑惑:何以有人會為了這樣的東西,草菅人命,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檀栎也掀開盒蓋,取一顆珍珠出來摩挲,觸手的溫涼滑膩,幾乎也使他想把一切抛開,只是陷入這感官的微小的欣悅。但他終于還是固執的搖了搖頭。

“總之,留在我手中無用,只是徒增煩擾。如今我也不再需要這答案,一起丢給祖師他老人家操心就是。明日地宮一封,塔身重蓋,過去種種,一筆勾銷。”

“合适。”玉辟寒說。他同時感到巨大的失望與巨大的解脫。像什麽重物顫顫巍巍的在半空懸挂許久,落下時便煙消雲散,危險已過,只留下一種壓不住陣的空虛。檀栎看着他笑。“你現在可放心了?”

“我放什麽心?”

檀栎不答,只是笑,玉辟寒被他笑得有些發毛,終于惱羞成怒。“說到底你跟我解釋這麽些做什麽?又不關我事。這麽拮據都沒想到出脫一兩顆,是想讓我贊揚你定力?這話這時候說不好聽,你整修花圃、翻蓋屋頂的錢還欠着我的。別想用畫抵賬。”

檀栎叫冤:“這不是怕你誤會!難道我謀財害命亦無妨?以你的脾氣又不會問。還是我未雨綢缪主動招了,以免你盤算差不多了不動聲色棄我而去,那時候我還一頭霧水。”

“倒不是說無妨。”玉辟寒推過酒杯示意他斟酒,“人做事都有他緣由。你若真做了,亦必有你的緣由。不了解人心浮蕩,事情經緯,便想當然以為他當做這個,不當做那個,若不如所想,便大失所望,實在沒道理。再者賭對了又如何?”

“證明你沒看錯人。”

“你放心,我很會找補。尤其涉及到眼光的問題,我最會自圓其說。”

“聽起來很像是偏袒。”檀栎見好就收,舉杯輕輕跟他一碰。“玩笑罷了,我沒敢承望你真偏袒我。你好像什麽都能接受。”

“我尋思平日裏就在你面前罵人罵的也不少。”

“那不一樣。随波逐流那不叫接受,只是被淹沒。”檀栎說。“你不在水裏,你在岸上。”

“那可不,看人淹死亦不肯伸手一下。”玉辟寒習以為常的說,說完覺得不對,轉眼看檀栎果然笑得頗促狹,臉一熱,咳了兩聲掩飾。“那是因為常年攪混水,和人打交道多了,自然會放低期待。你一個做镖師的出淤泥而不染,才是怪事。”

“偶爾也是可以有那麽一點點。”檀栎說。“期待。”

他們不再說話,一杯接一杯飲酒。再怎樣沉默有酒填補也無妨了,雖然這酒不見得很好。幸虧它不很好。淡薄的酒液落進唇舌和喉嚨的感覺都平滑,安全,無關緊要而不至掃興。為明天場合着想,檀栎難得打扮很齊整,沒平日裏那麽說好聽些落拓,不好聽邋遢,鋒芒畢露的輪廓顯得陌生,隐隐露出殺伐決斷的暗示,而玉辟寒自己總是無可挑剔的。燈光又暧昧。他感到一陣眩暈,一陣大局已定但細節之處還能商榷的狂喜,像被納入正軌的水流奔向終點之前的短暫沖刺,太快太豐沛,乃至他想從中掙脫,以人為的中斷使之延長。但他又拼命告誡自己別高興太早;他仍然不知道檀栎是否和他站在同樣的河岸。

檀栎又飲了一杯酒,放下杯子,這次是直勾勾的、毫無顧忌地看着他。玉辟寒不得不開口:“你好像有白頭發了。”

他不自覺伸手,在将将觸到檀栎鬓邊之際,停了一剎,又若無其事收了回去。“是燈照的,我眼花了。”

檀栎一直注視着他的動作,笑道:“這個歲數,有一二根白頭發也不稀奇。你還一根都沒有呢。”

“遲早的事。”玉辟寒突兀地說。“你是不打算成家了。”

“我早失怙恃,是我叔叔養大的。長到十五歲上叔叔也沒了,只有一個堂妹,我拼命攢了些錢送她出嫁,自覺責任已了,倒是沒想過自己的事。”檀栎輕描淡寫的說。“這樣也好,沒什麽挂礙,不然也不能興之所至,說走就走。”

“說起來我也想知道,天底下好山好水那麽多,你見多識廣,為什麽偏偏留在這永寧城。”玉辟寒說。“雖然離洛陽近,但畢竟小啊。不過洛陽米貴。”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玉辟寒說。心髒紊亂的搏動已讓他近乎絕望。被檀栎發覺也沒辦法,他偶爾半夜裏醒來,只聽見這瘋狂的,奔馬般暴烈的心跳,想要逃離肋骨的束縛,從胸中沖出,卻只能束手無策地躺在床上,想多久能結束,或者永不結束。但凡換個場合他會退一步,知道有些賭注不能下,知道凡事要以自保為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會擔憂弄巧成拙的想象,自以為是的誤會,但某些時候不一樣,某些時候那混沌像一簇并無實質的水泡,四面八方都是未曾涉足的空白,全憑這些想象和誤會才能輕易的收縮膨脹,拉扯表面那層透明的薄膜直至破滅的極限。他知道此刻該停下,但檀栎不懂得。檀栎以為前方還有更美妙的東西。

“其實開始我也不太明白。”檀栎說。“這小城很好,有花,雖然開不了幾日。有酒,雖然別處也有。但我現在知道了,我只是想離你近一些。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有什麽盤算;只是下意識的想離你近一些。”

“那你是想一輩子不離開這裏了嗎?”

“嗯。”檀栎說。

他心頭一輕,吐了一口氣,咽下一口透徹的冷酒。那清冽從天靈蓋一直随着血流漫灌到腳底,這就算和盤托出,再沒什麽能補充,發揮好不好,都只剩下等待。但這等待時間也太長,幾秒也太長,他還是忍不住去看對方表情。玉辟寒一臉的若有所思。

“你真是什麽都不怕啊。”他說。

檀栎莫名其妙。“我怕什麽?”

“你就不怕其實我不想待在永寧?”

“我怕極了。”檀栎說。“信不信由你,我沒錢再搬家了。”

這對話再繼續下去也是多餘。玉辟寒站起身,起來瞬間晃了一下,用手撐住桌子,才發現自己不如意料中清醒。他必須先把這事情辦完。

“過來。”他站在床邊對檀栎說。檀栎雖然不敢想象進展如此之快,還是馬上依言行事。結果玉辟寒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把刀。檀栎吓了一跳。

“至于嗎,就要殺我!”

玉辟寒哭笑不得。“你忘了?我欠你一把刀。”

檀栎無話可說,表情顯得很痛苦。“我自認一切結果都可接受,但即使你要拒絕,也可以選擇更委婉一點的方式。”

“我原本就是打算今天給你的。”玉辟寒異常冷靜。“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收收收,必須收。”檀栎接過刀。那份量立刻使他心下一凜;他知道這不是一份尋常的禮物。當镖師時他并不執着于專屬他的兵器,他知道投入太多只是增加分別時的痛楚。這刀有所求。

“好是好,我怕配不上它。”他拿在手中比劃了幾下,“我連木刀都快要揮不動了。”

“你不以爛柯為名,刀劍也是易朽之物。”玉辟寒說。“你總該有點靠得住的東西。”

檀栎現在高度緊張,聽什麽都感覺意有所指。“請問我是否可以往信物的方向去理解?”

“那你也太好打發了。”玉辟寒說,間不容發的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我請你稍等。不用等很久。我會很快給你一個……說不定在那之前,你已改變主意。”

檀栎笑道:“木頭疙瘩的好處,就是一輩子只有一個主意。”

臨時充作倉庫的偏殿在寺院西南角,向來少人光顧,這些天人來人往,地上青磚都被鞋底子磨薄一層。入夜總算清靜些,也只不過稍作喘息,如臨大敵的等着明日。已經是今日。殿中到處堆放箱籠包裹,角落裏歪着一個橫眉怒目的伽藍菩薩,圓缺在香案前閉目打坐,看似已經進入天人合一之境,但他一發覺殿外的聲音不止來自酣睡的同門,立刻站起身準備迎接這突然的訪客。

“先生還沒休息。”

“睡不着。”玉辟寒說。“可能白日裏事情太多,心裏亂糟糟的,老怕忘記什麽。”

“先生辛苦。”

“師父也辛苦。”

圓缺老老實實地:“貧僧光坐着,貧僧不辛苦。”

跟這位聊不下去是常态,玉辟寒換個話題。“聽說師父要往少林寺去進修。”

圓缺點頭。“這次少林高僧親臨觀禮,住持極高興。明天結束後我就跟他們回去。”

“這一去前途無量,畢竟師父資質超凡。”玉辟寒誠心誠意贊美。他知道圓缺一向不擅長面對恭維,每次習慣性說了都後悔,但又忍不住想觀察他是否有新的反應。

“石中火也在少林進修過。”圓缺說,很難分辨他這話是何含義。“可惜不能久長。空舸大師有意栽培,他卻欺師滅祖。但要說他跟我佛全無緣分,我覺得也不是。”

“離佛再近,不見得就方便。”玉辟寒說。他看圓缺對自己離開永寧這事如此聽天由命,沒絲毫眷眷不舍之意,不由得出言試探。“師父這一去全無牽挂嗎?“

圓缺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指什麽。”

他目光極其清澈,似乎真無頭緒,只顯得問話人可笑。玉辟寒也着實感到自己可笑,方才他對着無照,還唯恐天下不亂,看客一樣盼着故事有哪怕一點暧昧的餘地,只不要這樣直截了當的結束。而現在他看圓缺若無其事,又隐隐為無照感到不平:管你是一廂情願也好什麽也好,人豈能如此容易放下?突然他開始懷疑整個故事的真實性。從頭到尾他只是聽檀栎半開玩笑的轉述,無照不假思索的峻拒,腦海裏想當然補全了圓缺私下裏的茶飯不思和形容枯槁,然而如今他從小和尚身上看不到那臆想的痛苦半點殘留,往前衆目睽睽之下也追溯不到蛛絲馬跡,如雨過天晴般無物可以佐證,不由得懷疑起究竟是他恰好錯過了故事的全貌,或者這壓根就是一個合力欺騙的夢境?但他們為什麽騙他?圓缺不覺得可笑,還在虔誠的等他答複。玉辟寒不得不勉力回想他的問題。

“此地的一草一木。”他最後說。“都不留戀嗎?”

“其實我早已厭倦了。”圓缺平靜的說。“說不定我也不适合做和尚。少林寺既容得下瘋子,應該也容得下我。”

“他說的是實話。”玉辟寒想。這話也像逐客令。說逐客也未必,他認識這小和尚這麽久,從不曾登堂入室。他對這僧衆,這整座寺廟,不過一個錦上添花的點綴。他下了決心。“可否讓我再看看舍利?”

“自然可以。”圓缺說。“先生這邊請。”

他們走到倉庫深處角落,還特地用一架屏風遮斷,長條木桌上一字排開那石函,銅函,銅浮屠,銀椁,金棺,琉璃瓶。盡頭是一個極小的水晶瓶,裏面九顆圓潤的骨粒,迎着燈看時,隔着水晶折出變幻的顏色,只需輕輕一握足以化為齑粉。

玉辟寒小心地将瓶子托在掌中。

“佛骨天下至尊至貴,卻只引來風波與殺戮。”他嘆道。“識微大師橫死,淩老夫人病殁于地牢之內,因果報應之事,誰說得準。”

“起諸善法本是幻,造諸惡業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風,幻出無根無實性。”圓缺合掌低眉,慢慢念道。他淡薄得像一道可以随手抹去的水墨畫上的影子。“先生,可否給我看看你另一只手裏拿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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