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緋衣
緋衣
衆大臣忙都跪下, 齊聲高呼,“陛下息怒!”
阮如玉的目光越過前排的紫朱二色,飛快掃了一眼立在高處的梁帝, 他眼眸幽深,倦怠的臉容上驟現殺氣, 阮如玉望着這樣的梁帝, 心中忽而一驚, 她此前一直以為梁帝怯弱, 沒有主張, 凡事都要依憑太後定奪,此刻,她卻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帝王之氣。
梁帝拖着華服冠冕,一步步走到禦階前, 他俯視着文武百官, 沉聲道,“盧顯達,糧草在運往邊境之前難道無人檢查嗎,還是說, 一車車的糧草全都壞在了半路上!”
“陛下明察, 當日糧草出倉, 臣都是交由兵部中人仔細核對過的, 并無什麽不妥之處,至于為什麽糧草後來都壞在了半路上, 臣想, 或許是連日陰雨, 致使糧草生黴的緣故吧。”
“一派胡言!”徐昆怒聲駁斥,“我就是兵部侍郎, 你們送來的糧草,兵部有沒有仔細核對過難道我會不知道嗎!當時你們說什麽時間緊張,耽誤不得,根本就沒将糧草送來兵部,而是直接發往邊軍,盧尚書,你分明是在扯謊!”
“笑話,這麽重要的事情,就算我們戶部說時間緊張,你們兵部難道就由着我們如此嗎,徐侍郎,你雖在兵部供職,終究不過一介侍郎,此事,你該去問問霍尚書。”
盧顯達這話倒是提醒了梁帝,他望着前排的缺兒,“兵部尚書霍寧今日怎麽沒來上朝?”
齊寺人道,“回陛下,霍大人晨起不适,一早就派人回過話,說是來不了了。”
“好好的,怎麽會不适?可讓太醫瞧過了?”
“陛下不必憂心,太醫去瞧了,不是什麽大病,就是霍大人昨夜吃多了,不小心積了食,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今早硬是沒起來。”
梁帝輕嘆,“歲月不饒人啊,霍卿到底年邁了,不再是當年金戈鐵馬的時候了。”他感慨一番,又向徐昆問道,“你是哪一年入朝為官的?朕看你似乎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了。”
徐昆行禮,“回陛下,臣于天熙二年拜官授職,是當年的太學魁首,陛下曾召臣說過話。”
“天熙二年——”梁帝緩聲道,“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朕還記得,那時——”他想起蕭景衍,忽然不作聲了,半晌方道,“徐昆,你當日任何職?”
“兵部侍郎。”
“八年了,你一直待在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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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梁帝微微皺眉,“杜無崖,官員調動之事,你身為吏部尚書不會不知吧?徐昆若無錯漏,連續八年原官原職,這可不合規矩啊,你這個吏部尚書是怎麽當的?”
杜無崖正在那兒閉着眼睛,腦子裏一遍遍祈求着“別叫我別叫我”,沒成想還是被梁帝揪了出來,只得出列叩首,“陛下,朝廷官員拔擢升降都是有定例的,按說,徐侍郎在兵部任職八年之久,應該是有擢升的機會的,至于為什麽一直沒升上去,臣會回去詳查,一定給陛下,也給徐侍郎一個交代。”
他稍稍一頓,接着說道,“臣雖然不曾留意此事,不過臣聽聞,徐侍郎的人緣似乎不是很好,臣記得官員調任前,都要找官員的同僚聊一聊基本情況,或許徐侍郎是因此無緣拔擢,也未可知,畢竟同僚意見也是拔擢官員的一項重要依據。”
徐昆聲音平靜,“臣平素待人接物,從未有過違心之舉,臣扪心自問,臣對得起陛下,對得起兵部,更對得起這個朝廷!”
梁帝原本想擡徐昆一把,聽杜無崖這麽一說,不免有些遲疑,他身為皇帝,同這些朝臣的往來不多,也說不好他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若徐昆果真如杜無崖所言,梁帝也怕他闖出禍來,梁帝這麽想着,目光落到了谏議大夫顏溫寒的身上。
“顏大夫?”
顏溫寒不慌不忙,端然一禮,“臣在。”
“朕記得你也是從太學出來的,你怎麽看徐昆?”
“臣入太學時,徐侍郎已經不在太學了,臣與徐侍郎私下并無什麽私交,所以不敢亂言。”
“無妨。”梁帝一拂袖,重新坐回龍椅,“你同他沒有私交更好,省得你诋毀又或偏袒他,你只管告訴朕,徐昆在你的眼中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一時間,殿內肅然無聲,都等着顏溫寒的回話。
顏溫寒骨節分明的手指叩在笏板之上,孤影闌珊,更見清冷之氣,他想了一想,掀袍跪下,“臣的确曾聽聞過有關徐侍郎的議論,有人說他不知變通,執拗己見,也有人說他好大喜功,目中無人,這些傳言是真是假,全憑陛下定奪。”
杜無崖以為顏溫寒在為自己說話,才要松口氣,忽聽顏溫寒話鋒一轉,“不過,臣身為谏議大夫,在其位,謀其職,成其事,盡其心,所以,臣想盡一盡谏議大夫的職責,為徐侍郎說句公道話,徐侍郎方才所奏,不畏人言,不懼報複,俱是為國為民之心,徐侍郎此舉,臣是嘆服的,臣願意相信三人成虎,流言不真!”
徐昆平素同顏t溫寒并無來往,未曾料到他這會子竟願意為了自己說話,不覺觸動心腸,紅了眼眶,拱手道,“顏大夫仗義執言,這份情誼,徐某記在心裏了。”
“徐侍郎客氣了,我不過是向陛下實話實話罷了,不必介懷。”
顏溫寒這麽一席話說下來,蕭景衍不自覺擡眼看他,蕭景衍之前聽了娥娘的話,原以為顏溫寒是個背信棄義之徒,為了平步青雲不擇手段,可今日一見,卻是良知未泯,心憂國事。
梁帝不住點頭,“說得好啊,不愧是太學魁首,谏議大夫,顏溫寒,朕記住你了。”
顏溫寒微微垂首,神情漠然,無悲無喜。
“徐昆。”
“臣在。”
“霍尚書身體不适,兵部一幹事宜,朕就先交給你料理了,在霍尚書回來之前,你暫行兵部尚書之職,全權敦促邊軍糧草一事,徐昆,你可不要辜負朕的期望啊。”
徐昆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因為剛正不阿,受了不少明裏暗裏的算計,明明并無過錯,可是拔擢的人選裏愣是沒有他,今日若非霍寧抱病,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邊軍将士逢難,徐昆身為兵部侍郎,大梁官員,怎能不為之憂心,因此他今日冒着青雲路斷送的風險,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進此一言,但求問心無愧。
徐昆感激涕零,叩首謝恩,“臣願為陛下肝腦塗地,萬死以報聖恩。”
梁帝略一颔首,“盧顯達,你下朝之後,立刻同徐昆交接邊軍糧草賬目,此事涉及邊境安寧,更關乎我大梁社稷,你不許推诿搪塞,也別找朕哭窮,戶部應該有多少錢你自己清楚!這筆帳,你若是算不明白,朕就讓刑部的人幫你去算!”
盧顯達身子一軟,伏地拜倒,“陛下息怒啊!”
梁帝望着盧顯達顫抖的身體,不由得嘆了口氣,“盧尚書,你是朝中老臣,朕也不忍苛責,從前的事情,朕都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這件事你再辦不好,你以後就不用再來上朝了。”
盧顯達的聲音裏帶着哭腔,“臣遵旨。”
下了朝,阮如玉思忖着方才大殿上的一幕幕,她雖然不知道邊軍糧草一事的內情,可她聯系日前廬水水患以及韓賈二族離心之事,便大致猜到了事情原委。
戶部尚書盧顯達分明是賈太後的人,想來是梁帝下令撥款赈恤廬水災民,賈太後沖韓家要錢不成,又将這個差事推給了盧顯達,盧顯達不願拿自己的錢補公家的窟窿,于是便打起了邊軍糧草的主意,想要以次充好,省下一筆開支。
兵部尚書霍寧年輕時也是以一敵百的骁勇能将,但不知是不是英雄垂暮的緣故,如今霍寧精神不濟,早已不複當年的壯烈氣概,竟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老好人,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說,盧顯達算準了他的脾氣,這才有恃無恐,沒想到突然冒出來一個徐昆。
說來也巧,這徐昆不會鑽營,為人又極耿直,不肯屈從于賈杜二族的威懾,所以一直被人壓着,今日正好趕上霍寧生病,才讓他逮着了這次機會。
阮如玉眉心微蹙,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阮大人留步。”
阮如玉回頭見是蕭景珃,只得行禮道,“襄陽王。”
蕭景珃一擡手,示意她起來,他打量了她一陣,“不錯,這身朝服的顏色很襯你。”
“是嗎?”阮如玉淡淡一笑,“可臣更喜歡朱、紫二色,王爺覺得呢?”
蕭景珃揚唇,“紫色也就罷了,你若有一天真能穿上朱色朝服,這天下豈不是要大亂?”
“那臣便讓王爺好好看看,這天下是否會大亂。”
蕭景珃不想惹她生氣,索性換了一個話題,“我已經知道裴義的真實身份了,阮如玉,你就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我有什麽好說的。”阮如玉輕笑,“随之既然這樣做,便必然有這樣做的道理,何須我去為他憂心,至于王爺——”她看他一眼,“王爺不出首他,自然是覺得,眼下不出首他對自己更有利,難道不是嗎?”
蕭景珃挑眉,“萬一有一天,本王覺得出首他對自己更有利呢?”
阮如玉擡手拂落袍袖一角的飛絮,“那是王爺自己的事情,與臣無關,臣先告退了。”
她說着,轉身欲走,卻忽聽蕭景珃叫她,“如玉!”
“何事?”
“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之事是一個局。”
阮如玉腳下一頓,餘光瞥見蕭景珃的身影挪上前來。
風聲沒入疊疊宮牆,他散漫啓唇,聲音淡漠,他的輪廓交疊于緋衣羅袂,金烏重遠,她聽見了他掩藏在陰影裏的不羁倨傲,“是一個給你布下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