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王修是攝政王的狗腿子,所以被李奉恕塞進了中書省,目前是七品的都事。
攝政王去上朝,王修去報道。
一個鄉下土炮舉人呼噔成了七品京官,不被排擠那像話嗎。雖然中書省已經是個擺設,王修第一次去值房,來來往往的人看着他笑。他詢問找誰錄名,他們笑。他轉暈了問路,他們還是看着他笑,他們就是不會開口說話。從值房到花園都很寂靜,上空單只飄蕩着王修膠東味濃重的官話——他們就是要讓他聽聽,好好聽聽,他自己這滿嘴的土渣子。
攝政王下朝就回家,京城魯王府新晉的大奉承姓劉,是宗人府調來的,惴惴地揣摩這位殿下的心性。揣摩來揣摩去,竟然只有一樣:不搭理人。
攝政王是真的誰也不搭理,輕易也不要煩他。劉奉承小時候在街上聽說書,說獸王老虎吃飽了喝足了自己趴着,等閑不要去招惹,還能保一命。這位魯王真心不像皇家錦繡堆裏長出來的芝蘭玉樹,一身疆場上帶下來的殺伐之氣。可是山東這六年好像也沒發生啥戰事?即便有戰事,一個王爺用得着上戰場麽?
攝政王撸着袖子在家拆捆好的大蔥。進京來得急,在山東沒晾得完全幹透,捆在一起路上悶着了,有些蔥表皮甚至發爛。他把前襟往褲腰帶上一塞,然後把拆開的大蔥小心地擺在各種能擺的氣流良好的地方,等表皮完全幹透。京城的魯王府生機盎然,蔥氣沖天。
“蔥是好東西。”
他自言自語。
魯王府,或者攝政王府裏的下人都被他趕到一堆擠着,誰也不能碰他的蔥。他親自搬運拆解晾曬,幾十斤幾十斤地扛來扛去不假人手,活像在囚籠裏被着自己的獵物打轉的困獸,在無聲地咆哮。有個皇後塞來伺候的丫鬟忽然就哭了。
李奉恕扛着一捆蔥差點被絆着。地上蹲着個人,傻不愣登地看他忙來忙去。李奉恕伸腳踢踢他的屁股:“起來。”
王修抓着根蔥仰臉看他:“王爺,你的蔥不錯。”
李奉恕嗯一聲。
王修盤腿坐下,剝開一棵半人高的大蔥表皮,大口大口啃起來。他家窮,太窮,他很小還不算要臉的時候經常去掐別人小攤上的蔥葉子。一般人買蔥不怎麽吃葉子,他掐幾下攤主不會說什麽。于是那幾根蔥葉子就成了他口中可以豐富一下貧瘠記憶的味道。那時候他想要的,是一整棵的蔥。
進王府之後預支了月錢,捎給父母之後他買了許多蔥,全吃了。奉承就讨厭吃蔥之後滿嘴臭,第二天不讓他進門,勒令他在大門外面晾晾味兒。
在衆人忐忑中駕臨的魯王,進門就指揮着儀仗把王府幾進的院子裏能撬的磚全撬了。這位龍子鳳孫盯着滿地碎磚問了一句,種什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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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愣了。笑得一臉菊花開的奉承傻兮兮地在想詞,王修一馬當先搶了時機:
蔥吧。
魯王看了他一眼。
後來魯王府被蔥淹了。
攝政王蹙眉看王修:“礙事。”
王修眨巴眼:“殿下,咱們進京就是礙人家事來的。”
李奉恕終于笑一聲:“受氣了。”
王修還是蹲着,非常沒有讀書人的風骨:“殿下,我就在家裏管賬行麽。”
李奉恕淡淡:“不行。”
在山東的時候李奉恕不大信任別人,王府度支交給王修管。王修窮鬼一只,突然掌握王府級別財務的大權,哪怕只是賬面數字,立刻暴露本性,摳搜得只進不出。進京之後新的大奉承不知道王修底細,估摸不出這位是尊什麽人物,似乎很得攝政王的力,因此有點敬畏。王修進門就要查賬,賬面清湯寡水。王修在山東賣蔥六年,很有做生意的經驗,十分淡定告訴攝政王:您得找進項了。再跟山東似的憋在家裏,貧窮得給開天辟地以來的攝政王們丢臉。
李奉恕在山東靠王修養着,沒有什麽話語權。如今進京,王修還打算跟着李奉恕雞犬升天呢,再賣蔥就太丢人了。李奉恕還是扛着蔥站立,居高臨下面無表情:“那我找個什麽進項。”
王修掰手指:“京郊周圍地界都被皇親國戚們劃皇莊劃幹淨了,再劃估計要劃進蒙古。你這六年不在北京,到處沒你的份兒。如果還要靠山東的賦稅,得熬過秋天才能送來。這裏上上下下一圈兒,沒人拿你當作自己人呢。”
天降攝政王,沒有實權,不善交際,一聲不吭。
活該挨欺負。
攝政王放下肩上的巨大蔥捆,盤腿坐下,和王修對着,一人抱着一顆大蔥生啃,什麽都不就。擠在院角旮旯裏不敢大聲喘氣兒的仆役們聽着脆嫩的咀嚼聲,兩個爺們兒沉默地啃蔥,各自想着心事。
當天晚上,皇帝陛下發燒了。
太醫院院正說是偶感風寒。太後心急如焚,守着皇帝只會哭了。她今年剛二十,成帝登基新換的皇後,舒服日子沒過幾天突然成了寡婦。她看着躺在床上說胡話的皇帝心裏一片涼,涼到骨頭裏。那天召攝政王進宮,寡嫂小叔子之間為了避嫌離得特別遠,她前面隔了屏風又隔了簾子,朦胧看見攝政王比成帝高大許多的影子,坐在下首像只懶洋洋曬太陽的野獸,而她是一只戰戰兢兢的母兔子,抱着小兔子哪天就被野獸當了點心。
這天貌似也不遠了。
皇帝要死了,她在宮裏哪還有位置。景帝老瘋子就倆成年兒子,粵王不中用魯王可在盛年。乾清宮要成魯王的了,天下都要成魯王的了。
“去,去查,有人要害皇帝,有人下毒!”太後急糊塗了,嘶聲尖叫,旁邊的管家婆溜着她手邊跪下就磕頭:“娘娘您別着急!陛下只是感了風寒,娘娘您慎言!”
太後甩手給她兩嘴巴:“有你說話的份兒!”
司禮監的富太監上前弓着腰恭敬道:“娘娘您說是誰下得毒?”
太後突然住嘴,愣愣地看着圓胖臉的富太監,是誰下毒?誰最有可能害皇帝?太後忽然除了一身汗,她想起屏風那面力量似乎時時可爆發的影子。
她頹然跌坐在床邊。
到底還是把攝政王驚動了。
他肯定是不想起來的,翻了個身繼續睡。大奉承怕他又不敢用力叫,在床邊急得打轉。王修一邊系扣子一邊踏進卧房門口,張嘴道:“皇帝要是死了你咋往外摘自己?”
李奉恕道:“不幹我事。”
王修道:“嗯,我信。我信沒用。”
李奉恕長長一嘆,下次得進廟裏弄個長明燈還是寄名鎖的,皇帝這小兔崽子最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他勉強坐起,面色郁郁:“宮裏來人了?”
劉奉承迎上去:“富太監來了,說宮裏亂成一團娘娘六神無主,得請殿下進宮主持大局。”
劉奉承指揮侍女們給李奉恕淨手漱口淨面換衣。親王級的公服穿着特別麻煩,李奉恕站直伸着手,感覺幾個女人簡直像在用無數布條捆粽子。
李奉恕剛一進慈寧宮腦子就被罩面而來的濃烈藥味轟得發蒙。他咳嗽一聲,皺眉道:“這怎麽回事?”
富太監低聲道:“聖人懿旨,煎藥一定要在她老人家眼前煎,煎之前的藥材聖人也要親自查驗。”
李奉恕點點頭,哦了一聲。他一路走到慈寧宮本來就有點熱,這一下忽然汗透衣衫:“慈寧宮燒地龍了?”
富太監道:“太醫院說陛下偶感風寒,聖人就命人把地龍燒起來了。”
李奉恕熱得難受:“這才初秋……”他略停了停,覺得宮室內不僅熱,還喘不上氣,整個慈寧宮內像是一個灼熱的快要爆炸的煉丹爐子。
他掐掐鼻梁,太後身邊的管家婆出來見禮,再進去通報。李奉恕聽見裏面尖利一聲:“誰叫他來的!”
富太監彎彎腰:“殿下勿要生氣,聖人是着急。”
管家婆說了幾句什麽,然後裏面沒動靜許久,管家婆出來,低聲道:“魯王殿下請。”
慈寧宮燈火通明,人影子都快看不見了。富太監在來的路上跟李奉恕說得挺明白,皇帝一直在說胡話,怕看見影子,看見牆上有影子就哭。李奉恕問皇帝為什麽哭,富太監縮了縮脖子,沒答。
太後這下也顧不上簾子,兩只腫桃眼睛看着打門外進來帶來一股清風的李奉恕。李奉恕拱拱手,低聲道:“皇嫂。”
太後搖搖頭,表示免禮。都不敢高聲講,怕驚到皇帝。皇帝在床上縮成一團,臉紅的滾燙,抱着被子打哆嗦。
一旁的藥煎好了,宮人端上來,皇帝根本張不開嘴,下颌抽筋一樣繃着。宮人是不敢使勁掰,太後舍不得掰。大家一籌莫展,李奉恕低聲道:“皇嫂,我試試?”
太後端着碗的手忽然向後收。然而再不給皇帝灌下去,藥都要涼了。她猶豫地看着李奉恕,顫抖着把碗遞給他:“那……那叔叔試試……”
李奉恕接了碗,忽而一皺眉:“這裏面都是什麽藥?”
太後吓一跳:“開了內帑拿的藥,有什麽不妥?”
李奉恕微微一笑:“沒有不妥,只是藥性實在是太好了,皇帝畢竟才三歲,我覺得他可能受不了。已經給他喝了?”
旁邊管家婆道:“已經灌過一碗沒起效……”
李奉恕彎腰看看床上熱得發紅卻出不來汗的皇帝,直起腰:“馬上,拿着孤的腰牌出宮去孤王府找王修,讓他親自挑老一些有勁的寶貝進宮。去!”
富太監沒聽明白要什麽寶貝,他看太後,太後根本就沒主意了。攝政王什麽意思?不讓皇帝吃藥?吃他的藥?他真明目張膽地毒殺皇帝,他真能?
富太監看太後指望不上,只好應了,退下去往王府跑。
王修看王府裏熱鬧一通把李奉恕送出門,打了個哈欠,重新鋪被窩睡覺。将睡未睡又有人砸門,還是富太監。王修起床氣直沖霄漢。富太監和府裏大承奉兩腦門子汗低聲下氣求王修去找“寶貝”,這倆人以為魯王內庫鑰匙是王修拿着,尤其奉承,統領府裏上下幾十仆人竟然不知道魯王還有什麽寶貝,酸的肚子裏醋海翻浪。
王修半閉着眼系扣子趿拉着鞋在院子裏的蔥捆裏抽了幾根蔥。
蔥……
王修抱着幾根蔥進宮,愣是給他抱出朝笏的氣勢。太後一看那幾根老蔥差點昏過去,皇家何至于給人戲弄成這樣!她站起來抖着嗓子就要罵,攝政王伸手一壓,把她的話壓住:“您去休息吧。我來看着皇帝。”
太後小門小戶出身的如何不知道感冒發燒能用蔥理氣通汗。可是皇帝陛下金枝玉葉不提,難道內帑傾全國之力篩出來的藥還比不上蔥?太醫院的院正都說了,那些藥材他行醫幾十年都沒見過品相如此的。
李奉恕并不在意,命人把藥罐子全部撤出宮室,停止煎這些昂貴異常專門吊命的藥,把老蔥切段煎水一會兒端上來。地龍可以燒着必須開窗,皇帝床前拉一面不大的屏風。這一連串下去人都愣愣的,一個小內侍應了一聲被太後抽了一耳光:“奴才秧子!你主人是誰忘幹淨了!”
李奉恕心平氣和:“皇嫂,您還想要兒子,聽我一回。”
太後撲上去要把李奉恕捶出去。他要害她兒子!他要害她兒子!他要害她兒子!
李奉恕紋絲沒動,口中道:“皇嫂累了,歇會兒吧。”
王修本來看熱鬧看的津津有味,忽然覺得李奉恕勢單力薄有點可憐,又不能撸袖子上,轉了一圈發現沒人煎蔥,自告奮勇弄蔥去了。
等他煎完了裏面還在鬧呢。太後死勁要把攝政王推出去,攝政王就是不動。
倆人頂牛玩兒。
李奉恕看王修進來,揮了個巧勁繞開太後,接過碗坐在床邊抱起皇帝掰開嘴往裏灌。皇帝正在做夢夢見一片大火,燒的一望無際。幾個渾身浴火焦黑的人跑來抓他,要把他拖進去。其中一個長得還像他死掉的親爹。皇帝又哭又跑的,這時候從天而降一只斑斓猛虎,大嘯一聲吓退了怪人。
而且老虎身上涼涼的挺舒服。
他朦胧睜開眼,先是一塊公服上的補子---老虎!他向上看,攝政王。皇帝陛下吓得蠕動,拼命想跑。一點大的玩意兒哪能敵過攝政王,被緊緊箍着。皇帝大哭,嗷嗷地嚎。連踢帶鬧一通下來,竟然出汗了。本來胸腔裏熱得發燙,似乎也請輕了。皇帝陛下咂咂嘴,昏昏欲睡。他實在是沒被人抱過,母後平時再矜持不過,最有體面,連和他親近都很少。父皇更不會抱他。這個懷抱實在是不舒服,太硬。可是卻很安全。那只老虎來了後,那些黑影子消失了。他嫌棄地皺眉,軟綿綿嘟囔:“叔叔,我娘呢。”
太後見他終于醒過來,不再鬧,用帕子捂着嘴,哭得雙肩顫抖。
王修在一邊看着,發覺皇宮裏家庭戲也未比尋常人家的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