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這頓飯從下午吃到晚上。王修拼着撐死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抱着肚子不會動了。李奉恕沒怎麽吃,喝得有點多。這一桌吃了三兩,王修還想把殘羹剩湯打包。李奉恕扯着他往家走,兩個人像是尋常的醉漢踉踉跄跄的。

看來他是夠低調,京城裏傳得宛如董卓再生的攝政王竟然沒啥人認識。還好京城不搞宵禁,兩人互相攙着搖搖晃晃地溜達。

溜達一會兒王修眼尖,忽然道:“那個不是周烈?”

李奉恕眯眼,不遠處犄角的馄饨攤上坐個人。背對着他們,高大的個子在昏暗的小攤燈籠光裏縮着。馄饨是個好東西,一大碗熱湯。雖然實料不一定多,但即便是熱水喝了也能禦寒。

李奉恕上前拍周烈。周烈回頭看他,笑笑。手裏捧着一碗清湯。馄饨都吃了,湯也得喝了。

李奉恕道:“去我家吧。”

周烈一揚眉:“你家在哪兒?”

李奉恕道:“不遠。去一趟吧。我請你吃肉。”

王修作證一般點頭:“他家的确不遠。而且他很有錢。”

周烈抿了一下嘴:“你真有意思。也不問我是什麽人。”

李奉恕道:“我知道,你是昭武将軍。”

周烈道:“我惹了很大的麻煩。你離我遠點。”

李奉恕道:“我幫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自保。”

王修又作證一般點頭。

周烈打量李奉恕,仿佛在慢慢回想自己認不認識他。确實不認識。他很多年沒有來過京城,八成成帝的鬼混飄在他眼前他都認不出來。

Advertisement

軍官地位很低,因為他們似乎随時都能造反,可是真造反的軍官寥寥無幾。

周烈摸出幾個銅子給了馄饨攤老板。他站起來,笑道:“行。你有錢就行。我食量大,怕吃死你。”

他也的确是餓了。馄饨灌個水飽,很快就沒有了。三個人穿過燈火輝煌的夜市,一路往西走。越來越西,巍峨高大的宅第耀武揚威地盤踞在京城的西邊,像是一群龐大的野獸,一幢比一幢危險。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周烈統共沒來京城幾次,東西兩地更沒怎麽涉足過。他蹙着眉,四處張望。

王修道:“我們是人販子也不賣你,誰買啊?”

李奉恕咳嗽一聲。王修曾經很長時間處在一種“活不下去大不了馬上就死”的狀态,所以人生觀一向很散漫随意,聖人言都救不回來。他不怕攝政王,也不怕給他穿小鞋的同僚,更不會怕一身血氣實打實手上有人命的周烈。在山東的時候李奉恕撞見過王修光着屁股往頭上倒井水沖涼,整個人白白一長條。平時穿上衣服人模人樣的,脫了衣服兩排肋條。那時李奉恕第一次見如此骨感的人,吓了一跳。王修大約整個人都被餓怕了,和他窩在王府吃了六年愣屯不下膘——李奉恕心裏一酸對王修就格外寬容。饑餓就是如此直白地勾起人同情心的由頭。要是王修是那種對花流淚對月吐血的,李奉恕倒不會多看他一眼。痨病傳染。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別介意。他嘴上從來沒有把門的。”

周烈嘆氣:“實在是沒來過這裏,白天來還能看看景。晚上來可惜了。”

晚上不開正門,大承奉率領幾個仆從一路挑着大燈籠等在側門。周烈擡頭看了看那高聳的大門,上面有個牌匾,簡單寫了一個字:

魯。

他轉過頭看李奉恕,李奉恕并沒有看他,撩起前襟擡腿進去了。王修很實在地說:“他就是攝政王。”然後學李奉恕,豪氣地拍周烈。

周烈收了笑,默默不做聲。李奉恕也并不在意的樣子。周烈一進大門就聞到股熟悉的味道。

蔥?

他眯着眼逡巡一圈,發現的确是蔥。到處都是蔥,一堆一堆,一捆一捆。他震驚,他沒想到攝政王府裏面居然是這樣的。大承奉也沒料到王爺還帶了人進來,滿地的蔥讓他發窘。

“廚房有肉沒。”

“有……有。醬好的牛肉,預備明天冷透了切片拌蔥。”

“都拿來。蔥姜蒜切絲,順便做點蔥湯。”

“……是。”

大承奉領命去了,仆從們依舊眼觀鼻鼻觀心當燈柱子。蔥湯是攝政王發明的,把蔥細細切末,炒茶似的炒,炒脆了和上鹽起出來晾着。等想喝了燒一鍋開水,挖兩勺子“蔥茶”,再根據個人口味撒點香油或者胡椒粉。

幾個人在西廳坐了,寂寂無言。等那一鍋牛肉上來,周烈忽然也顧不得許多。

他是太久沒吃肉了。

大口吃肉大口喝湯。吃到最後嫌一小碟一小碟的蔥絲不爽利,李奉恕到院子裏剝了兩棵大蔥來,周烈一手攥着啃。

王修想起剛才在昏暗油膩的燈光下看到周烈瑟縮的背影。

原來以為周烈會趁機向攝政王訴苦告狀什麽的。結果周烈什麽都沒有做。吃了一鍋牛肉一抱拳,走人了。李奉恕仿佛篤定周烈什麽也不會說,也一抱拳,放他走了。

明天是大朝會。周烈會上朝。他忽然很想看看公服的周烈是個什麽樣子。

大朝會,周烈捅了天了。

其實文官武官公服大致上都差不多。朝堂上目前文官多武官少,文官大多長期伏案,駝背凸肚。鑽營久了,琢磨人成習慣了,脖子探尋着往前伸。吵架就更難看了,腦袋一點一點,跟李奉恕在山東養的雞似的。周烈挺拔地站在那裏,脖子是脖子肩是肩腿是腿。

站立只是個基本動作,能站得英姿飒爽的不多。王修用膠東話形容周烈,大概是“苗杆相直”。哪四個字王修本人也不清楚。根據它的意思,李奉恕猜是莊稼苗剛出來直挺挺的樣子。“鶴立雞群”是個爛俗的詞,如果千傾稗草裏立着一根苗形容周烈倒是貼切。

本來挺有意思,攝政王只是有點悲哀。

歷來克扣軍饷喝兵血都不是啥大事。除了太@祖太宗那會兒實打實自己領兵沒人敢怎麽作踐軍隊,現在兵事兵務實在是個刨錢的大好由頭。

景帝當初為了修繕九邊長城一年就花了六十萬。當然這六十萬絕大部分去向是沒法追究的。具體落到實處,天知道。

“……臣戍邊六年,未曾一日敢忘皇恩。九邊重鎮,臣到任一年之內全部探查。遼東、宣府、薊州、大同、太原、延綏、寧夏、固原、甘肅。所到之處,臣無不觸目驚心。好些的,兵甲充實大約十之七八。空虛些的,彈藥糧庫皮甲兵員竟然不足五成!臣反複上書,全都是渺無音信。陛下,臣是粗人,也懂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現在我大晏九邊之堤豈止一處蟻穴!”

一人反駁,這誰來着:“一派胡言!如今陛下威加海內四海升平,即便是瓦剌鞑靼女真皆服我中原教化。我大晏自然以德以禮治天下,君臣父子,綱常倫理,哪裏來的狼煙戰事?每年軍饷軍糧皆有下達,你在此大放厥詞,究竟是何居心?”

……嗯,威加海內的皇帝陛下昨晚上還尿床呢。

周烈冷笑:“軍饷,我問足下,軍士兵卒,一年饷是多少?”

“自然是各個有別。民匠步兵馬軍,有家小無家小,饷糧饷銀,你問哪項?”

周烈道:“倒也不必如此細分,大同、太原、延綏前年一分也無,遼東、宣府、薊州去年發了半年口糧!”

何首輔閉着眼沒吭聲,又有一個什麽人一甩袖子:“無憑無據!況且,你昭武将軍可自行納捐,九邊這幾年農稅去哪裏?”

周烈道:“最可怕不是無兵無饷,陛下,大晏不開商稅遇事只開農稅,九邊經營至今臣已經不奢望死後能歸葬家鄉,恐怕家鄉人人恨不得吃臣血肉!九邊大部分地區農耕與江南根本沒法比,為了供給大營兵堡稅收淨比江南還要高三分!民怨四起,瓦剌鞑靼女真群狼環肆沒一天不想犯境,無兵無甲拿什麽抵抗草原騎兵?更可怕的是,我們有可能先要對付的是自己的百姓!”

周烈忽然跪下,大喝道:“陛下!你可知你的京營裏活人還有多少!!!”

何首輔忽然大怒:“周烈放肆!陛下駕前要你這庶子信口雌黃!”

三歲的肉團子被周烈吓得肥肉一抖,慌慌張張去看攝政王。攝政王坐在寶座上,毫無反應。

周烈高聲道:“臣把九邊經營成如此,今日便是來領死的,陛下!九邊空虛不可再拖了!”

平時那麽能吵的群臣,現在連個屁都不放。

——因為他們都知道。

都知道。

只除了這個三歲的皇帝,和擺設攝政王。

周烈說的上什麽書,他一個字也沒看到。

李奉恕冷笑了。

拿點吧。吃點吧。貪點吧。大晏那麽大,怎麽可能因為自己貪一貪就倒了呢。

倒就倒了呗。

劉次輔瞠目結舌。他沒想到周烈竟然是來求死的。把周烈召來只是他政治鬥争的一步棋,朝堂博弈麽。劉次輔比何首輔大,在次輔位置上幹得絕望,何首輔既沒致仕也沒要死的意思。其實朝臣勾心鬥角未必比後宮娘娘撕逼更好看,有的時候還是相輔相成的。

周烈瘋了。他對着皇帝不斷磕頭,磕得一腦門子血。九邊現在什麽樣可以想象了。就算那些個蠻夷不足畏懼,發生民亂怎麽辦。

朝堂很寂靜。

皇帝陛下攥着龍袍睜大眼睛看他。

有點可憐他了。

皇帝親娘還想垂簾聽政想當女中堯舜,周烈一鬧九邊說不定太後又有什麽幺蛾子。也不知道太後都在後面教皇帝什麽,皇帝畢竟才三歲,很多事藏不住。态度對他忽冷忽熱。他不介意。大晏太祖的規矩,皇族最好和平民結親,皇後都得是良家子。太後是小家碧玉,比正經皇族裏的人都熱衷嫡庶鬥争。這也是個傳奇女子,從太子小老婆鬥到皇帝大老婆,再鬥到皇帝他娘。現在憋在後宮一拱子勁要和攝政王鬥,奈何根本逮不着他。

皇帝很矛盾。想和攝政王親近,回去他娘又得沒完沒了。他并不能理解為什麽非得和攝政王搞得這麽僵,給攝政王臉看到底有什麽好處?太後委曲求全一輩子了,現在她是太後,兒子是皇帝,天下還有比皇帝大的嗎?再看別人的臉色不是太可笑了麽?皇家有皇家的尊嚴!皇家有皇家的驕傲!讓個庶子攝政簡直是對皇家尊嚴和驕傲的踐踏!

太後“搖籃風”吹着,皇帝和攝政王關系一天天水深火熱下去。

攝政王看着朝堂地下這堆東西。滿口仁義道德。公服補子一個個張牙舞爪,要禽有禽要獸有獸。

衣冠禽獸。

周烈滿臉血跪着。皇帝顯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看攝政王。最後實在沒辦法,懵懵懂懂轉臉對着他親叔叔。

攝政王微微躬身,對皇帝溫柔道:

“陛下,他說,你的大晏,要完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