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周烈人還沒進王府,先進來一個碩大的長方形木盤。寬三尺多,長接近五尺,做工木料紮紮實實,着實夠沉。王修一見就笑:“周将軍這上門禮也太大了。”
周烈一腦門子汗,小心翼翼抱着個大木箱不假人手:“殿下在嗎?先去書房。”
李奉恕在書房灌茶。今天輪到周烈來宣講兵事,王修非常體貼地給他泡了酽酽的濃茶提精神。李奉恕案上一摞兵書,碼得整整齊齊,幾天也不見他翻一頁,就在那兒擱着,圖個心理安慰。王修給李奉恕泡的是欽天監拿回來的茶葉,苦澀回甘,清熱敗火。李奉恕灌痛快了,心思飄到欽天監。許久未去,改天去和權司監聊聊種地的事。畢竟開春了,魯王府的地也需要伺候了……
親兵擡着大木盤進書房,不小心磕一角,咣當一聲。周烈在後面呵斥:“輕一點!毛手毛腳!”
李奉恕回神,面無表情看王修和周烈一頓忙。李奉恕書房不算小,為了竭盡全力追求開闊通光,罩格床榻香爐匾聯一概沒有,大窗大門對着桌案書櫥。剛從山東回來時,是沒人搭理空降攝政王,魯王府寥落荒蕪,什麽都湊不齊全。誰知道攝政王在山東時也是這麽過日子的,豁朗簡潔反而得他心。王修命人搬進兩張大方桌在外間當中擺好,親兵總算把大木盤放在桌上。王修瞧這個大木盤底部起起伏伏,還都是眼兒,也不像能裝東西的。周烈把大木箱擱在木盤旁邊,擦把汗:“殿下,請您過來看看。”
李奉恕背着手繞着大木盤踱步:“這是做什麽的?”
周烈咳嗽一聲:“殿下是知道的,我口才不行,講話語無論颠三倒四,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能跟殿下宣講。既然來了,殿下大約也不想聽我一個字一個字背兵書,我背也背不過王都事。我沒事兒愛下個象棋,那日下着棋我靈光一現,也許這樣講能……更為直觀。”
周烈打開大木箱,裏面滿滿一箱小零碎兒,全是玩具一樣的小人小山小房子,底下還帶尖兒。王修忍着不笑,周烈顧不上,認認真真把各種小物件的尖刺插進大木盤上的圓眼兒裏。李奉恕倒是表情越來越嚴肅,周烈再擦把汗:“殿下,這木盤是我根據京畿附近地形起伏依樣畫葫蘆做了個模具。小人代表京營原來細分的三大營,立人是五軍營步兵,騎馬的是三千營騎兵,有火铳的是神機營火器兵,這樣我就能跟殿下演說曾經三大營如何排兵布陣。”
王修不笑了,一臉驚奇:“難為你想得到如此辦法!正如當初馬援聚米為山谷,向光武帝指畫形勢,一目了然!”
周烈道:“多虧工部匠作間願意幫忙。”
李奉恕背手彎腰,全神貫注看周烈插插拔拔各色兵士火炮的木棋,講解兵法軍事。敵對方的木棋就是一些小木柱,制作者懶得精雕細刻。周烈講到神機營火器兵的“三輪相繼”:“數百年前太祖皇帝麾下沐英将軍首創,充分利用火器填裝的時間,一排發射,一排準備,一排填裝。”
王修忽然道:“這個三輪相繼陣法看着眼熟。難道不是葡萄牙教官隊的教官們教的麽?”
周烈悵悵:“首創在沐英将軍,泰西人發揚光大了。”
一陣沉默。
周烈道:“殿下想想,這裏的木人棋只有九枚三排。如果真正是真正的火器兵,九十人呢?九百人呢?九千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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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凝重:“大軍壓境,所向披靡。”
“正是。所以我才說德铳未來可期,小李先生是對的。用铳,倒藥裝藥壓火裝彈裝火繩開火門蓋點火繩這些步驟去繁就簡,那麽兩軍對峙,同樣三輪相繼,一支軍隊間隔是十之一刻鐘,另一只軍隊間隔只要四五息,誰死誰活?”
王修稍微想象,目瞪口呆。
李奉恕仔細看木盤底的起伏:“你這是在模仿京畿地形?”
周烈撓頭:“大略像吧。”
李奉恕用手指敲敲木盤:“做得好。當年沐英将軍有首創,現在周烈将軍恐怕也有‘首創’了。”
周烈反而沒聽明白:“啊?”
李奉恕平靜:“如果有個遼東的‘米盤’就好了。”
周烈瞬間恍悟,和王修一對視。
李奉恕一直憂心遼東,朝廷卻對遼東幾乎一無所知。李奉恕捏鼻梁:“當初先帝诘問方建……”
王修立刻接道:“作何給授,使軍民不相妨?作何分撥,使農戰不偏廢?作何演練,使農隙皆兵?作何更番,使營伍皆農?作何疆理,足以限戎馬?作何收保,不致資盜糧?”
周烈喟然:“先帝問得好。”
成廟一貫給人印象身體不好,幾乎不出宮門,但是問得針針見血。這話豈止問方建,問的是帝國所有鎮守邊疆的大員,包括周烈。幾句話插進他的骨頭縫,徹骨疼。
“給授分撥演練更番疆理收保……”李奉恕聲音低下來,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你是進京要軍糧軍費的。朝廷不能忘,攝政王也必不能忘。”
周烈眼圈控制不住一紅。他拼着死谏進京,正趕上女真人造反圍京。攝政王用人之際讓他重整京營,他推辭不得。西北大患,朝廷卻不曾看一眼。周烈訓練京營,無休無止地想西北的袍澤兄弟,如今到底如何了。
“查開中帳查晉商都失敗。如今只能退一步,讓陸相晟去,你要幫他。”
陸相晟交割公務等待朝廷辦文牒,這幾天出發。這算是何首輔幫了忙的最快速度,攝政王卻是一天都不想等。山西布政使敢公然抗旨,攝政王居然也無可奈何。“死者枕籍,餓殍遍地”,八個字,每一筆都是血池地獄裏哀嚎的冤魂的眼睛,它們看着大晏的萬裏河山,它們看着。
王修想起李奉恕忽起高燒的那天晚上笑着說,我該死,我真該死。
王修低下頭。
“小李先生”正在工部将作坊幹勁十足地訓話。六部中工部歷來墊底,被人譏笑一幫手藝人。六部尚書只有工部尚書并不是非得科考出身,成帝年間的工部尚書就是個真的木匠出身,最得成帝青眼。成帝能一月三換首輔,唯獨對工部尚書和顏悅色,耍筆杆子的惡狠狠記老尚書一筆。可憐天天鋸木材的老頭子落個“阿谀媚上”的評價,和禍國妖姬一個等級。手藝人也有手藝人的好處,心思簡單。攝政王和成廟一樣看中工部,工部匠作間就高高興興熱火朝天。
李在德非常有氣勢地訓話,勉勵大家要為國修大炮,南方來的不要一心只想去東北玩雪,尤其小廣東。小廣東在隊伍裏小小哼一聲表達不滿,黑白分明的眼睛翻個大白眼。
小廣東本名叫宣幼清,剛十七,經歷已經有點傳奇。當初黃緯揍葡萄牙人,吃了不熟悉地形的大虧,差點涉入絕境,竟是個七歲的孩子把大軍領了出來。黃緯發現這個孩子有些異于常人。空曠之地的濃霧中,沒有星辰樹木,指南針失效,普通人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這孩子說得頭頭是道。而且他十分認路,經過一次再不會忘,還能簡單畫給黃緯看。黃緯重賞了宣幼清父母,身邊一直帶着他。葡萄牙戰敗,葡萄牙軍隊一部分編入晏軍的教官隊,黃緯安排宣幼清跟着葡萄牙教官學繪制地圖。陳春耘被召進京,随身帶了幾個人。跟攝政王宣講黃緯如何大敗葡萄牙人,着重講了宣幼清。攝政王把小少年安排進工部,教兵部的人如何改進繪制輿圖。這次抽他進巡檢隊,高興得天天要去東北看最大的大雪。
李在德訓話完畢,想了想,叮囑一句:“都帶夠衣服,特別是要帶護耳。東北的冷風會……凍掉耳朵。”
宣幼清慢吞吞地講官話:“你怎知呀~”
李在德板着臉:“我就是知道。去東北之前都別刮胡子,胡子保護臉。”
小廣東郁悶地摸摸臉——他沒有。瞥一眼李在德,營養不良迎風倒的樣子,哪裏有胡子。
遼東尚不知道工部巡檢隊要過山海關。東北經歷一次非常嚴重冰災,風刮大雪的大煙兒炮轟了幾天沒有要停的意思,方圓數百裏沒有活物。金兵到底也是人,凍死凍傷戰損嚴重,不得不對大晏休戰。
昏天黑地的風雪中,邬雙樨終于能緩口氣,想給李在德寫封信。寫了許多,寫到他突擊皮島凍掉了幾個腳趾頭,到現在走路也不習慣,擔心以後成為瘸子。臉上被人砍了一刀,萬幸沒傷着眼,但是破相是一定了,到時候別嫌棄他。現在他在軍中混得不算如意,他爹畏戰失地那點事都知道了,本來就有靠着裙帶混的嫌疑,他只好連着他爹的軍功一起掙,但不死的情況下掙軍功談何容易。舅舅祖康一直郁郁,方督師被押之後他精神萎靡也不怎麽整軍帶兵,邬雙樨幹看着着急沒用。陽繼祖和方督師有舊,但沒出言相救讓人覺得心寒。
邬雙樨寫了厚厚幾大張紙,寫完了湊在油燈上一并燒了。他借着豆大燭火暖和一下手,提筆寫了一行字:
都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