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尚未出二月,越往山海關走越冷,地面積雪越來越厚。幾個南方的開始還興奮,現在都瑟縮着蔫兒了。北方的寒風是大砍刀,一刀一刀砍爛人的意志。小廣東裹着棉被怏怏的:“還未到呀……”
作為隊長,李在德肩負重任:“都打起精神,過了山海關更冷。咱們都是有任務的,再冷也不能縮着,現在盡量要熟悉溫度,冷着冷着就不冷了……”
小廣東瞄李在德渙散的兩只眼睛,撓撓鼻子:“你真是皇族哦。”
李在德矜持:“可以這麽說。”
小廣東嘆口氣。
巡檢隊二十個都是年輕人,擠在三輛大馬車裏,黢黑的天色裏搖搖晃晃黢黑的臉,就剩一對對眼睛百無聊賴地發呆。才幾天,為了解悶兒,大家互相掏家底,掏了個一幹二淨。真是哪兒人都有。工部每幾年有全國甄選的工匠輪值,今年正好撞上輪值大年,所以巡檢隊彙聚了帝國五湖四海的兄弟。李在德以前聽邬雙樨講過統兵的方法,最主要的就是了解底細。他很慎重地記住所有人的聲音口音姓名和籍貫,長相……有點吃力。
随着積雪越來越厚,巡檢隊終于被軍隊護送到了山海衛。過山海關就要由關外的軍隊接着護送,和關內的軍隊作交割。關外軍隊不進關,山海關一開門,李在德看見關門外一隊騎兵。領頭的是個典型北方長相的年輕男子,濃眉大眼的表情嚴肅。李在德眯着眼仰臉打量他,打量得對方不耐煩。
根據印信,他叫旭陽,歸化很多代的鞑靼人。
旭陽接到這個任務也是頭疼得狠。關內來的人都不是東西,尤其耍筆杆子的。據說巡檢隊裏竟然還有個皇親國戚……鬧嗎?大敵當前還得陪太子讀書。旭陽不痛快,陰着臉立馬在山海關外等開門檢校印信文書。他等了許久,山海關才開門放人——赫然一堆土蛋。
每個人裹得肥圓,身上挂着各種工具,身後有輛驢車,驢車上拉着一堆東西,用油布蒙着。拉車的驢正躺在地上犯犟,死活不起來,土蛋們圍着驢急得打轉。
旭陽不能進關,關內駐軍不能出關,那頭驢躺得好,正在中間。旭陽靜觀半天,有個土蛋跟驢講道理,從做驢不能言而無信消極怠惰到這些工具關系到國計民生大事,一路走到山海關了不能前功盡棄。
旭陽領着的小隊跟看耍猴的似的看那幫土蛋上竄下跳,還有起哄的。旭陽等得不耐煩:“你們磨叽完沒?天黑之前不到廣寧咱們晚上喝西北風啊?”
正在沖驢發表演說的土蛋擡頭看見他,兩眼一亮,把身前挂着的七零八落的小盒往兩邊一推,颠颠就跑過來:“軍爺軍爺,幸會幸會,我們的驢犯犟,現在進不去出不來,咋辦咋辦?”
旭陽道:“我們過不去,把車從驢身上解下來,拖過來!”
那土蛋颠颠跑回去:“咱們把車解下來!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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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土蛋很聽他的,七手八腳解車具。驢還在地上躺着。打頭的土蛋拉車,其他人推,勉強拖出山海關。拉車的土蛋靠在車上喘粗氣:“軍爺,能不能借馬用用?”
旭陽氣笑了:“這些遼東戰馬每匹三百兩左右,而且真賣了還是死罪,你車上拉着啥矜貴玩意兒想用馬?”
那裹着大厚棉猴挂一身零碎的土蛋愣了一下,旭陽調轉馬頭:“全體聽令:廣寧衛,出發!”
關寧鐵騎的戰馬們長嘶一聲,踏雪而去,揚起的雪塵混着泥,甩了那些土蛋一臉。
旭陽回頭瞧了一眼,看見那個張嘴要馬的家夥愣了一下,立即轉身把車轅套自己身上拉車,其他人跟在後面推。
旭陽的小旗官不安:“旗總,這麽幹不好吧?畢竟是來修大炮的?”
旭陽冷笑一聲:“你呆得不夠久,不知道京城裏下來的這些玩意兒什麽埋汰德性。修大炮,上次來的人整啞三門紅夷炮,拍屁股回京城了。而且看見那車沒?跟座小山似的,難怪那驢犯犟。”
小旗官咋舌:“這倒是,拉的什麽?”
旭陽道:“這幫玩意兒裏有個皇親國戚,拍他馬屁給帶着的吃穿用度呗。要拍馬屁就受着,什麽時候扔了什麽時候回去接他們!”
小旗官一頓,心想這是旗總給這幫京官兒“下馬威”了。遼東在關外,天高皇帝遠民風又彪悍,不吃關內那一套。方督師被羁押,遼東是有怨的。
李在德趕緊轉身招呼同僚:“來來來別愣着,咱們快走。”然後拉起車,剩餘一些人在後面兩邊推車。後來實在太沉,不推車的把車上的物件兒分了部分,各自背着。
李在德咬牙往前拉,心裏想,怪不得驢不幹了,忒沉了。他跟大家鼓勁:“別着急,我掌握了拉車技巧了,很快借力使力車就能走得輕快……”
後面人大叫:“小心!”
李在德茫然,還沒“啊”出來,腳下一滑整個人趴下,驢車上的東西嘩啦一傾砸向他。
後面的人吓壞了,大叫:“李在德!李在德你死沒死?”七手八腳把他扒拉出來,李在德被雪泥嗆得咳嗽,勉強笑一聲:“沒事沒事。”
大概是喊得太大聲,旭陽聽到了三個字:李在德。
他驅馬回來,居高臨下看着坐在地上一臉心疼地收拾各種物件的人:“你……是李在德?”
李在德檢查校炮尺,這東西由一些極精密的金屬條組成,特別容易壞。他舉着看了半天,用袖子擦了擦,确定沒事,心裏松了口氣,臉上笑容就明媚了:“是啊是啊,我叫李在德。”
旭陽揚起眉毛打量他一下,周圍十來個人也都脫了手套帽子坐在雪裏檢查車上各種工具,大的小的厚的薄的重的輕的,那一車竟然都是。李在德小心地擦拭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手凍得發紅。他的手指纖長有力,被白雪映襯,紅得很漂亮。
旭陽一偏頭,所有人下馬,每個人背一部分器具,把一車東西分完,然後讓這幫工部的廢柴們騎馬上。一臉呆氣眼神迷茫的人凍得哆嗦:“我我我我我我不會騎馬……”
旭陽樂了:“想多了,就讓你們坐着,我們牽缰繩。”
那呆子道:“不不不不不不大好吧……”
旭陽道:“別扯那沒用的了。只要你們真材實料,能把那些火器修好。別又修不好再整壞那麽老些!”
李在德眯着眼看他,很是感激:“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旭陽道:“閉嘴!”
李在德讨好道:“我再說一句就閉嘴,你認識邬雙樨麽?”
旭陽頓了頓:“馬上閉嘴。”
旭陽話很少,李在德怎麽巴結他,他也不回。李在德凍得沒有呵氣,從裏涼到外,坐在馬上打牙戰。
他是真的沒想到這麽冷。經歷過關外的冷,關內的冷基本上成矯情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凍出眼淚。
李在德吸溜一下鼻涕,蔫蔫的。旭陽陰着臉,率領所有關寧鐵騎急行軍。這些人訓練有素,天黑之前到達廣寧衛。李在德和工部那些書呆子不讓駐軍碰器械,咬着牙自己搬。到達廣寧衛歇一天,确定沒有風雪,立刻又上路。終于搞到兩輛馬車可以馱器具和工部書呆子,不用士兵們背着,要不然李在德也過意不去。
再往北人煙開始稀少。李在德終于明白旭陽為什麽總是很焦慮,趕路一刻也不耽誤。遼東的風雪是要命的,天黑之前不到規定路線的營地,連人帶馬都會凍死在路上。再往北,馬車的輪子都換成雪橇。雪橇在廣袤的雪野中飛馳,小廣東開始大叫,其他人也喊。那麽多天的抑郁瑟縮,喊給蒼茫的天地聽,天地不嫌棄。李在德也不知道自己幹什麽那麽激動,旭陽完全沒有配合氣氛的意思,嗤之以鼻。
艱難跋涉許久,到達關寧鐵騎的總駐地。李在德覺得自己喘氣都是冰碴子。
不要緊。李在德給自己鼓勁,不要緊,既然邬雙樨能呆下去,他當然也能呆下去。
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李在德到了關寧鐵騎兵寨,城牆上放門下來,拉着李在德和器械的雪橇滑進去。他的手張不開,和其他人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各種器械抱着,放到一處。旭陽算是完成任務,要返回自己的衛所。李在德歡送他:“其實你人不錯。”
旭陽看他一眼。
駐地簡陋,土屋進門就是炕,好在炕燒得比較熱,在外面凍久了臉上手上針紮一樣。李在德點了點器械:“還剩一樣,你們趕緊上炕暖和着,小心也別一下太熱凍傷,我出去拿。”
一堆人癱在炕上,李在德掀起簾子心急火燎跑出去。一把通火铳的通條和校準锉。天很陰,西北風刮在臉上。李在德一直以為自己算能吃苦的,現在才知道邬雙樨過的是什麽日子。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鼓作氣抱起布袋,忽然愣了。
遠處,有人騎着白馬走來。
仿佛聽慣了的那一出書,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按劍披甲騎着馬,在模糊的天與地中間飒飒迎風而來。
邬雙樨騎着馬過來,沒下馬,繞着李在德小跑。馬蹄很急,繞着李在德一圈又一圈。李在德抱着東西站在中間,眼睛略略發紅。白色的駿馬圍着他打轉,像是朝拜,或者膽怯。因為害怕,不肯上前一步。
李在德在冷風中發抖,一張嘴跑調的哭音:“你不知道我看不清麽?”
邬雙樨的馬踱了兩步,停下了。他下馬,伸手捂住李在德的眼。李在德也不躲,兩人就那麽站着。邬雙樨的手又糙又涼,李在德眨眼,眼睫毛激得邬雙樨一縮手臂,李在德揮開他的手,揪着他的領子眯着眼睛使勁看他。
一條大疤,貫通左頰。已經愈合,猙獰地咬在邬雙樨臉上。他目光很平靜,比起京城裏的飛揚跳脫,被生與死洗練的得肅肅如風。
邬雙樨語氣溫柔:“不讓你看,就是覺得你會害怕。”
李在德用手指摸摸邬雙樨的臉:“不是說要留胡子保護臉……”
邬雙樨笑音悶在胸腔裏:“收拾收拾來見你——雖然已經這個樣了。”
李在德眼圈越來越紅。
邬雙樨偏臉蹭蹭他的手:“傻狍子,那一仗我活下來了,就很好。”他用臉貼着李在德的手。
真溫暖。
再也沒有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