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小娃娃哭不動,只能默默地流淚,髒兮兮的小臉上花花的兩道,被寒風一吹皮膚皴起。謝紳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然後背起他。孩子很小,謝紳背着他卻差點站不起來。那真是謝紳這輩子走過的最長的路,感覺不到自己的腳,兩條腿就是兩條木頭,一下一下往雪裏插。謝紳想起那個行商的警告,他豁出去了,也許腳趾手指要凍爛。

謝紳不讓小娃娃睡着,背着他跟他講話。他說漢話,小男孩說女真話,全都聽不懂,可那是除了風聲之外唯一的動靜。

謝紳女真話真的不靈,阿靈阿家只有奴仆講女真話,阿靈阿全家都是蒙古話。他勉強分辨出小孩兒叫“曼都”,好像相當于漢家“大壯”的意思。謝紳呼吸沒有和氣了,從裏往外涼透了,不由得笑:“出來一趟,救了你這只小饅頭。”

背上沒動靜了。

謝紳用手拍孩子的屁股,沒反應。謝紳着急,但是他現在不能停下來,他懷疑一旦停下來他再也沒力氣繼續走路。冷風抽得謝紳打晃,謝紳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眼前又黑又亮,什麽雪啊樹啊天啊地啊全花了。

冷風抽出謝紳的眼淚。

小饅頭睡着了。謝紳不會唱搖籃曲,也不知道女真話怎麽安撫永遠不會再醒來的幼童。謝紳心裏茫然,空得發慌。這麽大的幼兒應該啓蒙了,應該念書,念什麽……

“天轉北,日升東。東風淡淡,曉日蒙蒙。野橋霜正滑,江路雪初融。報國忠臣心秉赤,傷春美女臉消紅……”

古老語言最溫柔深沉的韻律仿佛無聲卻醇厚的春風,拂過乖戾的冰雪。謝紳覺察摟着脖子的冰涼小手動一動——打拍子。小家夥跟着謝紳的節奏打拍子。陌生的漢話,莊重親切,善意地壓着每一個韻。

謝紳勝利地大笑,滿臉鼻涕眼淚。北風扇他一耳光,他不在乎疼。

謝紳救回一個平民孩子,自己全須全尾,手指腳趾都沒掉,阿靈阿對他有點另眼相看,有實用的人總不會叫人太讨厭。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覺,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靜地瞄謝紳。謝紳正愁怎麽跟他解釋父母死亡的事情,沒想到曼都這麽平靜。謝紳一愣,忽然想過來,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曼都知道。謝紳捏着他的手指開玩笑:“小饅頭。”

曼都還是看他,肚子咕嚕一聲。

謝紳苦笑,他堂堂翰林,現在最想吃個饅頭——他很久沒見過白面了。曼都應該也不知道饅頭是什麽,只是輕輕握住謝紳的手指,這成了他們之間一個默契的小游戲。

曼都是個小小異數,謝紳願意把自己的口糧勻給他,阿靈阿也沒說什麽。阿靈阿有自己的事情要犯愁,謝紳平時低調慣了,其他人欺負他聽不懂,當面譏諷他是南蠻子。後來習慣了,說什麽都當他不存在。謝紳說蒙古話跑調,聽力倒不錯。聽那意思,建州高層因為大面積冰災的事情內讧了。本來黃臺吉和三尊佛鬥得就要死要活,黃臺吉一直主張和方建議和,如果大晏肯上繳歲幣起碼建州能熬過這幾年。興師動衆圍京,大晏完全沒有議和的意思,搶的東西折去兵耗也并沒有富裕多少,還要分成給鞑靼,三尊佛現在反對黃臺吉。争權奪利哪裏都一樣,謝紳非常了解,阿靈阿正在面對站隊問題。

目前謝紳不算吃閑飯的了,他被編入阿靈阿組織的救援隊,主要就是每天出去找阿靈阿治下三百戶的傷亡情況。遼東地廣人稀,住家非常分散。有時候同一牛錄的兩戶人家之間可能隔一片林子,還是老林子。遼東人是天生天養,樹也是,一長幾百年不稀奇,相鄰太近的兩棵古樹會絞殺對方。謝紳見過兩棵長在一起的參天古樹,互相吞噬,奇形怪狀,恐怖異常。

說起來也怪,只要謝紳在,總能救出一些孩子。一幫漢子不知道取笑謝紳什麽,謝紳只當聽不見。平民的孩子安排撫養,奴隸的孩子也不能輕易死,是勞動力,阿靈阿也盡量着人撫養。他終于想起謝紳是個西席似的,很大方地讓謝紳教自己孩子漢話。

謝紳了然,阿靈阿站黃臺吉了。不過為什麽?

遼東總體生活水平一樣低,主人和奴隸住一間屋子也稀松平常。既然謝紳能教導阿靈阿的子女,再順帶幾個孩子阿靈阿也不管。謝紳親手從雪地裏扒出來的幾個兒童很喜歡他,纏着他讓他背“歌兒”。謝紳艱難地把孩子撮一起,用阿靈阿特批的珍貴紙筆默寫千字經百家姓,他寫字小饅頭就趴在旁邊看。小饅頭特別喜歡看謝紳寫字,他覺得神奇,為什麽能用柔軟的毛毛寫出仿佛雕鑿的字呢。

謝紳選小饅頭當齋長,像模像樣地開課。對着一群面黃肌瘦的幼兒,謝紳恍然想起自己剛開蒙的時光。先生的戒尺只是做做樣子,也夠吓人了。每天每天都要背書習字。練字最痛苦,手腕上吊石磚。謝紳的字的确清俊剛毅,畢竟館選因文學純熟字跡端方入翰林,二十四歲的翰林……

他肚子一響,恍神回來,小饅頭趴在炕桌上看他。

“天。”他指着一個字。桌上擺着炒過的糠,小饅頭念對了,就能吃一點。

小饅頭跟着他念:“天。”

“地。”

“玄。”

“黃。”

謝紳很快就知道阿靈阿為什麽站黃臺吉了。

一日他領着一幫調皮搗蛋的孩子念千字文,念了許多天還在前兩句。謝紳并不着急,他們本來也不會漢話。只是謝紳很驚奇地發現韻律節拍對小孩子的吸引相當明顯,整齊的對仗押韻能讓幼兒非常愉悅。他不很強求這些小種子們立刻理解簡單字句後面的廣闊意境,只讓他們喜歡這種嚴格的格律發出來的,洪鐘大呂的聲音。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門口靠個男人,一根手指轉着氈帽,笑得漫不經心。謝紳吓一跳,他警惕地打量這個突然冒出的男人的身量。高大健壯,看打扮是鞑靼軍官,等級不低。這種等級的鞑靼軍官漢話字正腔圓的……謝紳攥拳,表情平靜:“你找主家?不在這屋。”

那男人依舊轉氈帽:“你說阿靈阿那個墩子?我不找他,我找你。”他歪頭看前面懸着的泥板,上面貼着寫那八個字的舊窗戶紙。

“漢人是挺聰明的,給幼兒念的書,頭兩句就這麽大,天地宇宙。”

謝紳搞不清楚這人的來路。他自己會些功夫,但不一定打得過這人。

“這幫小笨蛋,照這個速度什麽時候能把千字文給念完……你幫我想想,‘坐朝問道,垂拱平章’後面兩句是什麽來着?”

謝紳嘴跟蚌殼一樣。态度如此輕佻,只是戲弄他便罷了,戲弄先賢學識,他必不奉陪。

其他小孩子正念書念得又餓又困,一看來了個陌生男人,特別好奇。那鞑靼軍官停止轉帽子,蹬着靴子擡腿一步走進門:“什麽來着?”

謝紳忍無可忍:“你誰啊?”

對方笑起來,一嘴白牙,用拇指一指自己:“伊勒德。”

謝紳點頭:“謝紳。”

“我知道你。我觀察你好幾天了。”

謝紳揚起眉毛,眼睛四下瞄有沒有趁手的,伊勒德似乎很欣賞他:“其他讀書人都跟個雞崽子似的,你卻像個軍人。”

謝紳清嗓子:“上官是遠道而來?”

“是挺遠,鞑靼來的。”

“公務繁忙?”

伊勒德特別的有問必答:“送糧啊。你沒覺得這兩天你能吃飽了?”

謝紳肚子咕嚕一響。伊勒德一怔,天地玄黃也解決不了的問題……謝紳面皮發燙,堅決不輸陣,挺胸擡頭。伊勒德掃一眼一屋子小孩,沒忍住,到底笑出聲。

不過鞑靼來送糧?

謝紳心裏發沉,鞑靼女真矛盾一直很深,也不是完全沒有結盟的可能。萬一真結盟了呢?

“你……教這些女真小孩子念書。為什麽?”伊勒德好奇。

為什麽?謝紳都沒想明白為什麽。天地君親師,先生教導他,先生也是被先生教導出來的。一代一代,簡直是另一條血脈,一樣傳承,一樣頑強。

阿靈阿喊伊勒德去喝酒。伊勒德啧一聲:“這段時間天氣緩和,過幾日有市,想不想去?”

謝紳心裏一咯噔,互市!他等得發瘋,他想見山海關那一邊的人。

“阿靈阿全家都得去,要呆好幾天,換一些必需品。你到底要不要去?”

謝紳穩住心神:“我……沒有能交換的東西。”

伊勒德很幹脆:“那可惜了。”

謝紳暗自掰桌子邊兒,提醒自己不能太明顯:“但是也許能去代人寫個信什麽的,這樣能換東西嗎?”

伊勒德樂一聲:“能寫字?只能寫漢字?多練練蒙古字,只寫漢字不值錢。”

謝紳一口火卡在嗓子眼,他吞咽一下:“……謝謝上官教導,上官漢話真溜。”

阿靈阿又喊一聲,伊勒德讨厭他那個破鑼嗓子,只好挺熱情地看謝紳:“待會兒我喝完了咱們接着聊。”

謝紳板着臉:“不敢不敢。”

伊勒德擡腿出門,手指又開始轉氈帽。謝紳心裏飛快地盤算去互市怎麽辦。怎麽把消息送出去。寫蠅頭小楷?墨紙都是有數的,他怕用多了阿靈阿注意到。小饅頭很怕伊勒德,剛才一直抱着謝紳的大腿。謝紳想心事,小饅頭擡頭看他。謝紳捏捏他的小臉,剛才伊勒德問他“坐朝問道,垂拱平章”後面兩句,什麽來着?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體,率賓歸王。

謝紳擡頭看門外,戎羌臣伏,天下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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