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謝紳到遼東之前,從未想過雪是這個樣子的。
他是山西人,山西當然也下雪,最厲害的時候雪沒膝蓋,北風刮骨。等他進入遼東以北,他才知道,山西的雪只是不過如此而已。
教導他蒙古語基本法則的錦衣衛跟他講了個故事,神廟年間倭寇犯朝鮮,那時帝國對倭國幾乎一無所知。一個姓史的錦衣衛指揮使孤身一人穿越朝鮮進入倭國,被風浪圍困數年陷入絕境。史指揮咬牙苦熬在異鄉潛行,最終帶回對倭國最詳細的記錄。這次去“金國”原本也應該是派一位指揮去,只是錦衣衛元氣大傷,唯一通蒙古語女真語的一個指揮已被清洗。最重要的是,目前進入金國最好的身份是“讀書人”,黃臺吉求賢若渴,招賢納士,《三國演義》裏就是這麽寫的。屢試不第的秀才童生羨慕範文程,越來越多要去碰運氣,這些秀才童生算不算“賢”先不提,反正黃臺吉不是傻子,沒有真才實學想糊弄他沒門。攝政王交待謝紳盡量接近權力中心,越深入越好,觀察女真內部到底如何。
“臣不持節,但臣心裏有節,絕不負殿下所托。”
他是正月離開北京的。那時候北京下大雪,他在皇城外磕了三個頭。一路往北走一路下雪,越下越大。像是給他送行,也像是給他的迎接。山海關不開,從海上偷渡,跟着朝鮮人去金國。同行的好幾個書生,一路對金國無比向往:黃臺吉為人豪邁,不吝賞官賜爵,得到珠寶財富也并不貪心,均分給臣下。範文程一個巴巴結結考上秀才的,如今都是大學士。自己滿腹經綸,難道不能混個閣老當當。
謝紳話少,只是聽這幫人高談闊論,心想黃臺吉的“珠寶”怎麽來的你們不知道還是不願想?
進了鞍山驿才算開眼界。
雪是活的。謝紳聽見漫天大雪哀嚎咆哮,在廣袤的原野上空逡巡狩獵,捉到一條命,一口吞了。進了鞍山驿,有個讀書人凍死了。夜裏篝火滅了,就無聲無息死謝紳旁邊,謝紳早上醒來一碰,一團凍僵的死肉骨頭。
謝紳幹嘔,胃裏沒東西,吐不出來。
這個隊伍裏什麽人都有,大部分行腳商去遼東淘換野參和貂皮,總之是讨生活。淘到真正的老山參賣到南方,一家人,子子孫孫,都行了。女人真南下圍京城和隊伍裏有人死都不足以打亂他們這樣堅定的決心。
老行腳商有經驗,讓大家晚上睡覺的時候千萬別穿着靴子睡,第二天如果脫靴子,腳指頭會被靴子拽下來。還有告訴大家如何防凍傷,真凍傷了也別慌,用雪搓,搓回血了貼着人肉暖和過來。喝酒也能取暖,喝大了就天南海北地吹,奚落南方徽商最摳,吃飯只吃煮米水,稀得米粒數得清。配菜是從竹筒裏往外倒鹽豆,一粒一粒都有數。如果配上半顆鹹鴨蛋,那就是大餐。偏偏這幫老兒最喜歡嫖娼買妾,一擲千金。不正經吃飯,但喜歡補身子的玩意兒,什麽老參鹿茸腽肭臍,大約也是存了攀比的心思,花錢眼都不眨。又說這個腽肭臍是個什麽玩意兒,其實是海狗的陰莖和睾丸,烈性助興藥。張首輔知道麽?位極人臣,就是吃這玩意兒吃死的。都是男人,嘻嘻嘿嘿的笑聲粘稠地流動。
吹海商,又沉重起來。相比海商,陸商再吃苦都不算數。閩商下南洋去馬尼拉駐紮數代,西班牙人一去就屠殺搶東西,路邊撩着閩商屍體,沒人管。
“那幫鬼佬最壞。自己做生意做不開,就搶閩商的物資,把閩商圈着,不準随意走動。如果閩商不去,鬼佬的貿易更完蛋,西班牙上書朝廷說沒有屠殺粉飾太平,反正朝廷不管,閩商又得下南洋。”
“閩商好騙?”
“閩商得讨生活。”
謝紳蜷在篝火旁邊,聽着別人口中自己從未見過的大晏和世界,聽漢商如何雜草一樣堅韌地春風吹又生。
離沈陽越來越近,隊伍裏有人離開。一個老年行商不知道出于什麽目的,塞給謝紳一包糖炒栗子。在懷裏揣太久了,不知道壞沒壞,但也沒人在意這個。可能謝紳讓他想到自己的子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回去的幾率有多大。
謝紳有幸見過邊境的民間互市。都開仗了互市沒受影響,大家都要活命。邊境上的民間互市其實一直都有,就是規模不大,遼東經略默許,還從中收錢。謝紳見過中央王朝最頂級的繁華,這裏破敗混亂的“互市”連鄉村的集市都趕不上。有個女真人,瘦得厲害,手裏拿着張新獵的虎皮,一只胳膊吊着。他大約是想用虎皮換糧食,比比劃劃和漢商說不清楚。遼東經略規定做生意要雇官方的舌人,舌人幫着劃價,但邊民能得多少東西,就得看舌人的良心。通常舌人只有舌頭,沒有良心。
建州在鬧饑荒,鬧得很嚴重。黃臺吉領着人去南邊燒殺搶掠一番,畢竟也便宜不了平頭百姓。女真諸申,就是平民,還是挨餓。
那拿虎皮的男人旁邊站着個漢族舌人,和漢商講了半天,謝紳不知道他說了什麽,最後生意成交,一張完整的斑斓猛虎皮,就換了半袋米。
那女真人拿着半袋米直哆嗦,完全傻了。舌人轉身就走,女真人追上去抓他領子,舌人跟着鬧:“你們不是能搶麽趕緊搶啊,到南邊沒搶夠沒殺夠?”女真人也喊:“早晚殺光你們,早晚都是我們的!”
謝紳看到他倆打起來。那兩人滾做一堆,旁邊立即圍滿了人,漢民也有邊民也有,興奮大喊助威。各個都是衣衫破舊瘦得清癯,這樣混做一堆,竟然也不分彼此。
和中原一樣,有人市。人市上賣孩子的,賣老婆的,總之能賣的都賣,換口吃的,被買的還有條活路。謝紳聽行商說過,中原罵賤女人的“歪剌骨”其實是“瓦剌姑”。從前大晏皇帝征斂瓦剌,逼得瓦剌賣兒賣女。瓦剌女人便宜,所以下賤。
謝紳面無表情穿過人群。
進入沈陽,做個抉擇:剃頭,還是離開。他原本想着,的母親離世,他也沒什麽牽挂。他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也回不了大晏。殺身成仁,以身殉道,他念的就是大義的書。
但是剃頭的時候謝紳每一塊肌肉都是繃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成什麽樣了。和他一起剃的好幾個書生,剃好了金錢鼠尾,後腦勺垂在脖子上面一根線。
最大的問題卻不是這個。建州,也就是金國,根本沒有過多的職位招攬那麽多漢人。漢人多數是奴隸,頂天能混成範文程的“大學士”,或者武将像李永芳那樣娶努爾哈濟的女兒。娶了也就那樣,李永芳還不是上朝的時候被揍。
但是姿态還是有的,謝紳很快在一個牛錄額真家裏找到個西席的活。黃臺吉希望女真人能夠讀寫漢話,雖然目前女真人仍以蒙古話為貴。所以黃臺吉下令牛錄額真以上官員家中必須有漢人先生教授子女漢話讀寫,成年人更改語言不方便,下一代必須掌握。多數女真人對這個命令不以為然,雖然不得不遵守。謝紳眼前總是晃着那個瘦弱的用虎皮換了半袋米的女真人。
不知道他和那個漢人舌人最後誰打贏了?
熬到出了正月,二月份整個東北冰災,沈陽和外界斷了聯系。謝紳只往外送過一次信息,竟然是那個領他們偷渡的朝鮮商人。朝鮮商人當時告訴他下次聯絡在互市,朝廷會拍巡檢隊過山海關,混在裏面的錦衣衛會想辦法接近互市。那個錦衣衛謝紳認識,叫冼至靜。
突如其來的冰災打斷了民間互市的日期,謝紳急瘋了。他甚至不是着急往外送信息,他只是想見一見山海關那一邊的人。
沈陽和外面完全斷了聯系。牛錄額真阿靈阿總是不在家,人心惶惶。本來建州就鬧饑荒,現在牛養牲畜什麽都保不住。漢人的口糧先斷,阿靈阿對謝紳還行,謝紳還能分到一把糠。謝紳想過偷着跑出去,是不是會凍死在路上。
他躺在土炕上,聽封死的牆外面大煙兒炮整整呼號一夜,那只惡獸就蹲在屋外,張着嘴,等着嚼碎人命。
第二天,建州所有管事兒的全部出城去統計還有多少人幸存。阿靈阿只是無奈地幫助主子收容南邊混不下去的蠻子,如今這些南蠻子也該有點用處。他派謝紳出城去清點,凍死在外面也不可惜。謝紳茫然無目的地在城外轉圈。
到處都是雪,那麽厚的雪。白白淨淨,溫溫柔柔,謝紳卻不敢想那下面都是什麽。謝紳着實不矮,雪最深的地方他不敢去,沒胸。
謝紳聽見雪下面有哭聲。小孩子的哭聲。他循着哭聲艱難跋涉兩步,然後他聽見女真話。女真小孩子喊救命,謝紳站住了。
小孩子的聲音很微弱,越來越弱,從雪地裏冒出來的唯一的活氣兒,北風一吹,散了。
謝紳用女真話吼一句:“待着別動!”
他踉踉跄跄撲過去,徒手挖。他瘋狂地挖雪,嘴裏喃喃地背:“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謝紳摸到一塊木板,接着往下刨,漸漸挖出泥糊稻草的房頂,木杆梁。應該是房子被雪壓塌了。謝紳彎腰伸手去摸,猛然摸到一只清灰的手。凍得僵硬的死肉與骨頭。謝紳全身的筋幾乎同時一抽,他還想吐,可是口中還在背,視人猶己,視國猶家,天地萬物為一體。 謝紳挖到兩個成年人,一對夫婦,看樣子是睡夢中被倒塌的梁給壓死的。謝紳越挖越深,沉重的呵氣加速融化,雪水往他身上灌,老棉襖又濕又冷又沉。謝紳不能放棄,他挖到土炕邊緣,看到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包着兩包淚,小臉髒兮兮。謝紳累得直捯氣,說不出話。他把手伸進雪洞裏,幼兒瘦骨嶙峋的小手小心翼翼捏住他的手指。
土炕幫小孩子擋了房梁。其實不被梁砸這家人也活不過這幾天。謝紳把小孩子拖出來,把被子毯子能拽的也拽出來,裹住他。太瘦了,瘦得不正常。謝紳把懷裏揣着一直沒舍得吃的幾顆糖炒栗子拿出來咬開殼,塞進小孩子的嘴,這是唯一能吃的東西了。
他說不清楚小孩子多大。小孩子吃掉幾顆栗子,含着眼淚咬包栗子的油紙,那上面沾着塘渣。
謝紳摟住他,劫後餘生地劇烈喘息。
他今天聽見一個幼兒喊救命,然後救了他。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