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李在德感覺背後有什麽拱他。一回頭,是旭陽的馬星雲。李在德不會相馬,就是感覺星雲又威武又精神,棗紅色的皮毛比一般馬更油光水滑。被旭陽養得好,一對大黑眼睛冒光,特別靈。星雲好像想跟李在德說話,李在德摸摸它的大臉:“旭陽可能看到認識的人了,大男人一個丢不了。”

邬雙樨舔舔嘴唇,心想他丢了才好:“喝熱水喝得我肺葉子都要漂起來了。你餓不餓?”

李在德立刻解下包袱,遞給邬雙樨一只饅頭,一臉驕傲:“我備着呢。”

邬雙樨大笑:“謝了。”

李在德很焦急:“不管遇上什麽人,也不能說跑就跑。咱們在這裏等他,免得走岔了。”

邬雙樨溫和:“好。”

李在德突然坐直,睜圓眼睛,土撥鼠似的十分警覺。邬雙樨驚訝:“你怎麽了?”李在德倏地站起,繞過桌子兩步跑出茶棚。邬雙樨氣急:“你幹嘛去?”

李在德在人群裏東張西望,原地打轉,他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叫他。邬雙樨不得不跟着起身,旭陽丢了他不在乎,李在德不能丢。李在德伸手一搖:“你們怎麽在這兒!”

兩個瘦條少年泥鳅一樣在人群裏鑽來鑽去,鑽到李在德身邊。矮一點的那個說話慢悠悠,一嘴粵腔:“聽說有市啦,想來看看~”

李在德拉着宣幼清的手:“小廣東的地圖畫得怎麽樣?”

宣幼清很驕傲地一仰下巴。

“冼至靜呢?不是讓你們三個一起行動?”

宣幼清皺皺鼻子:“他說要去換點東西,我們來茶棚這裏等他。”

整個工部巡檢隊,李在德最擔心宣幼清這個小廣東。年紀最小,氣候飲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今天一看,黑了不少,眼睛亮亮的。李在德摸摸他的腦袋,表情甚是慈愛。

邬雙樨在一邊忍不住笑,吭哧一聲。

謝紳抱着小饅頭東張西望,伊勒德漫不經心:“找什麽呢。餓了?”

小饅頭倒确實餓了,小手摟住謝紳,在他頸窩使勁蹭。這一大一小語言不通,全靠肢體語言。小孩子和小動物區別不大。謝紳老家養貓,小貓餓了就踩奶,小饅頭餓了就蹭謝紳。

伊勒德嘲諷歸嘲諷,掏塊面餅給他們:“吃吧。熱水得自己買。”

這面餅為了存放本來做的時候就少放水,伊勒德帶了些許時日,差不多風幹得磚頭一樣。小饅頭看謝紳,謝紳點頭,小饅頭用小手接過面餅,冒出倆字:“謝謝。”

謝紳親他一下:“聰明。”

伊勒德嗤笑:“就你來回教,猴都訓練出來了。”

小饅頭把面餅塞謝紳嘴裏,謝紳往後一仰:“我不吃,你慢慢啃。啃不動咱們去買水。”

小饅頭很懂事,表示不要買水,不要花錢。

謝紳正在找朝鮮商人。朝鮮商人買賣山貨,就算沒開市他們也敢進建州。伊勒德打量他:“你,看山貨?你買得起人參還是貂?”

謝紳微微一驚,表情波瀾不興:“買不起,過過幹瘾總可以吧?”

“以前沒見過正宗老參啊。”

謝紳繃着面皮:“就見過騙子拿曬幹的蘿蔔冒充千年老參。”

伊勒德大笑。

小饅頭安靜地在謝紳懷裏肯面餅,突然往謝紳身後看。謝紳好奇轉身,看見一個高個子青年慌慌張張跑過去,明顯是晏軍的打扮,心裏呼噔一下。是他?謝紳下意識想追那個年輕人,伊勒德在後面叫一聲:“幹嘛呢。”

謝紳穩定心神,不對。剛才那個年輕人他不認識。上次的朝鮮商人明明說冼至靜會來……

謝紳轉過身:“走吧。”

小饅頭黑黑的眼睛看着那個高個子軍官漫無目的紮進人群,消失不見。

人越來越多,一點不輸趕廟會,肩撞肩。得虧伊勒德魁梧,走在前面開山劈石地辟出條路來,謝紳和小饅頭不至于擠死。買賣山貨的朝鮮商販過去不少。沒有。沒有山海關那一邊的人。謝紳心急如焚,小饅頭終于啃不動面餅,用小手安慰謝紳。

伊勒德在前面忽然道:“咦,這參不錯。你看看,是不是蘿蔔幹?”

謝紳一回神,差點跟伊勒德撞上。伊勒德指着一個山貨攤:“我看還行。”謝紳一驚,冼至靜竟然就站在這個攤位前面。

冼至靜看謝紳一眼,又看他懷裏的小娃娃以及伊勒德,倒是很平靜。伊勒德只是低頭翻人參,特別識貨地檢查人參的枕部,以防人參是以次充好拼插起來的。謝紳吞咽一下,他和冼至靜中間隔着伊勒德,要怎麽繞過去……

在北京時冼至靜就認識謝紳。畢竟教謝紳蒙古話的就是四哥薛雲雷。冼至靜不動聲色,謝紳也沉得住氣。小饅頭吃飽了打個哈欠,揣着大面餅昏昏欲睡。忽而被什麽叫賣聲吵醒,睜着眼睛很認真地看——賣糖的。渾濁的老糖,不是細白糖,可是對于永遠掙紮在饑餓線上的小孩子來說是人間至味。那個渴慕的小表情看得謝紳心酸,在北京這些小零嘴兒算什麽呢。伊勒德跟朝鮮商人砍價砍不下來,一起身,把謝紳和冼至靜隔個嚴嚴實實。伊勒德轉臉看這一大一小:“怎麽都這個表情?”

小饅頭想吃糖吃不到,謝紳想見冼至靜見不到。求而不得,失魂落魄。

“操,看這楚楚可憐的。”伊勒德把小饅頭從謝紳懷裏挖出來,“不就糖麽,咱們買一塊。”

伊勒德抱着小饅頭去追賣糖的小販,跑兩步轉頭叮囑一聲:“站這兒別動,跑散了找不着!”

冼至靜倒是被搞蒙了,怎麽個意思?這個蒙古人怎麽跑了?謝紳立刻湊上去,用眼睛掃一圈人群,确定沒什麽人在看着他們。謝紳現在是地道女真人打扮,不張嘴看不出來,根本不顯眼。冼至靜不着痕跡地往謝紳身邊挪,謝紳飛快地握一下冼至靜的手,東西瞬間到冼至靜手裏。冼至靜若無其事閃開。那朝鮮商人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一眼不看。

謝紳蹲下看山貨,冼至靜轉身離開。

伊勒德抱着小饅頭走過來:“完事兒了?”

謝紳手心有汗:“什麽完事兒了。”

伊勒德下巴一仰:“看中哪個參了。”

謝紳咳嗽一聲:“還真是挺像蘿蔔幹的……”

朝鮮商人不幹了:“你家蘿蔔曬幹了帶頭枕四肢須子呢!”

旭陽找了很久,還是沒找到。他找了那麽多年,就是找不着。命運捂住他的眼睛,制止他追尋。他悵然失魂地走回茶棚,李在德立刻迎出來:“你終于回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突然就跑出去?我們還以為你走丢了……”

宣幼清一本正經地喝着熱水,舉起手來搖一搖:“冼至靜!”

冼至靜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等急了吧?我也沒找到好山參……咦李巡檢!”

李在德把旭陽拉回茶棚,按到條凳上,然後非常嚴肅地勉勵三個小年輕一番:“畫與地圖不可心急,也不可大意,剛才宣幼清跟我講了進度,非常不錯。聽說你們想去畫皮島?”

冼至靜點頭:“宣幼清想上皮島看看。”

旭陽和邬雙樨同時轉臉看他們,皮島倆字紮他們一下。方建在時殺了皮島總督,不管為何結果是皮島失守,給黃臺吉進出建州開了大門。攝政王殿下曾經罵過,內鬥就內鬥,鬥完了不知道收拾攤子。及至建州圍京,方建被羁押,邬湘丢失薊州被一撸到底,祖康差點叛出大晏,邬雙樨為了奪回皮島凍掉腳趾臉上被砍一刀,一連串人的命數乾坤倒錯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宣幼清無憂無慮:“可以嗎?”

李在德看邬雙樨。

邬雙樨面無表情:“可以。”

必須趕在天黑之前趕回各自的衛所。李在德和三個小的擁抱道別:“都注意,別凍傷。隔幾天給總兵寨送信,到日子就回去。”

宣幼清點頭。

大廚換了好些花椒八角,樂呵呵地趕驢車,這幾天口淡,可是能多放點味道了。李在德坐在雪橇車上學旭陽拉長調,嚎半天,邬雙樨忍不住:“你吆喝什麽呢?”

李在德得意:“蒙古英雄史詩。”

旭陽淡淡:“胡說。”

李在德大笑:“就是胡唱的。”

邬雙樨看旭陽一眼:“你再把狼招來。”

李在德要回嘴,大廚的驢子突然不動,怎麽趕都不走。旭陽的星雲特別不安地刨雪地,邬雙樨的馬也開始焦慮。旭陽臉色一變,控着缰繩強令星雲繞着四處轉一轉,遠處森林裏隐隐的狼嗥幽幽地傳過來。一聲疊一聲,不是一只,是一群!

李在德扒着雪橇車邊兒張着嘴:“真來狼了啊……”

旭陽喝道:“老實呆着!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麽都別從車裏出來!”

邬雙樨騎馬走過來:“真來狼了。”

大廚冷汗滾滾,他看見老夥計驢子四肢發抖。動物的直覺遠比人強,他相信驢子的反應。“要命了,我活這麽大年紀,沒真見過狼啊!”

邬雙樨其實也沒見過,行軍打仗大部隊進出狼不會自找晦氣。旭陽控着星雲來回踱步,李在德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驚膽戰起來:“旗總,很嚴重哦……”

旭陽對着邬雙樨冷笑:“走了這麽多衛所都沒見過狼,這是被什麽人引過來了。”

邬雙樨咬牙:“雪封大山一冬天,狼群餓極了可不就豁出去了。”

旭陽拔出腰間斬馬刀,雪亮的寒光在長長的刀身上流過:“你的意思是,冬天還得養着狼不成!”

邬雙樨手裏提着長槍:“人和狼都減少傷亡,有何不可!”

旭陽一攥斬馬刀:“敢來就殺。”

李在德只顧着害怕:“那那那那那怎麽辦……”

旭陽一揮刀:“大廚趕緊駕車走。驢子不動抽着打着也得往前走!我們跟在後面。”

李在德小臉煞白看邬雙樨,邬雙樨笑着搖搖頭:“沒事。快走。”

旭陽手裏的斬馬刀轉一圈兒,用刀背輕敲星雲馬臀:“走。”

狼嗥聲一層一層一浪一浪打過來,李在德那眼神都看見遠處森林的陰影裏出現一點一點熒熒的光。

——狼的眼睛。

李在德本來就怕狗,這下更完蛋,鹌鹑一樣團在雪橇上牙齒打顫,心裏念叨,就這麽死了太可惜了,要是這回不被狼吃了他要幹一件事……旭陽繞着緩慢前進的驢車前進,觀察四周,仔細聽狼嗥聲判斷狼群離得有多遠。邬雙樨扛着長槍,跟在驢車後面,溫柔地看李在德:“怕什麽,我不在呢麽。”

李在德心裏熱乎一下。

旭陽問:“帶火器了麽?”

邬雙樨探手從馬鞍上解下來:“帶了一把火铳,但是火藥沒剩多少。”

旭陽也帶着铳,但是火撚子怎麽都打不着。李在德弱弱舉手:“我……我也帶了。不用打火撚子。”

邬雙樨眼睛一亮:“你帶來了?”

李在德掏出一把略小的火铳:“帶來了……”

旭陽不廢話:“帶了就好,都填上火藥準備着。”

李在德撓撓頭:“不用填,裏面有六發彈藥。”

邬雙樨笑:“狍子铳。”

李在德朦胧:“啊?”

邬雙樨還是笑:“獵狍子的。”

旭陽攥緊斬馬刀呵斥廚子:“你的驢太慢了!”

大廚生悶氣,驢當然比馬慢啊……

蹭蹭挨挨居然平安回到衛所。李在德高興之餘憂慮:“宣幼清他們不知道遇上狼沒……”

邬雙樨安慰他:“沒事,他們跟咱們方向相反。”

李在德左右踅摸,衛所裏面不大都是人,衛所後面倒有僻靜處。他神神秘秘把邬雙樨拉過去,笑嘻嘻:“把護心鏡解下來。”

邬雙樨馬上解護心鏡,很不明白:“怎麽了?”

李在德等邬雙樨解開護心鏡,豪邁地把他的領子往兩邊一扯,手直接伸進去,冰涼的手指乍得邬雙樨一激靈。李在德只是低着頭,耳朵透薄,紅起來特別好看。邬雙樨低聲笑,聲音在他喉嚨裏滾。

旭陽揣李在德手的時候,李在德壓根沒敢亂動。年輕結實經過殺伐歷練的肌肉,手感果然就是很好麽……

邬雙樨餘光瞄見個什麽人影過去。像旭陽。邬雙樨什麽都沒說。

李在德從脖子紅到臉,手倔強地在邬雙樨胸口耍流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