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這兩天皇帝陛下又鬧着要去魯王府午睡吃東西。富太監連忙安撫:“陛下想要對殿下彰顯榮寵,也無不可。只是一條,要給那個王都事賜座。”
奶皇帝有點奇怪,但不放在心上,賜便賜。
富太監輕輕吐口氣,這點人情雜事,他替陛下處理便好。攝政王天天抱着皇帝陛下繞着皇極殿遛彎兒,太後是不悅,壽陽大長公主進宮陪太後說話,開解幾天,到底勸通了太後。如今壽陽大長公主在宮中說話極有分量,宣廟留下的女兒不少,能得攝政王一聲“姑姑”的可只有這位,富太監都得敬着她七分。
說起來公主的驸馬陳家也算是攀對了鳳凰,跟着榮寵萬分。富太監心思轉個幾千轉,繞到陳家去。公主誕下陳家子嗣,攝政王親自取了大名永嘉,将來估計也要跟着正經皇族一起教養的,自幼伴駕的情誼誰能比得了。先帝孝中,陳永嘉的滿月酒不便大辦,皇帝陛下卻親自登門看望姑婆,這天大的君恩讓陳家當時稀裏嘩啦跪一地,陳驸馬腦門都頂地上了。陛下一看襁褓裏的嬰兒:“喲,黑。”
陳冬儲風姿綽綽,白得反光,愣是沒把大長公主的膚色沖淡一點,陳永嘉黑得跟煤球一樣。攝政王倒甚是喜歡,還上手抱過。陛下金口玉言,這就把陳永嘉小字給定下了:幼黑。
行吧,富太監想,賤名好養活。
多得壽陽大長公主,陛下最近能跟攝政王殿下多親近,如果去魯王府,起碼能睡個安穩午覺,晚膳能多用一些,也是好事。
富太監心思多歸多,什麽都不耽誤。今兒攝政王又沒來上朝,便命人去魯王府知會準備接駕,這邊安排車駕随侍跟陛下一起出宮。
那邊魯王府算是接到通知。一名小禦醫給魯王按摩手肘,魯王淡淡看宮裏來人一眼,內侍腿肚子就轉筋。立在旁邊的王都事倒是笑得親切:“知道了,馬上準備。”
皇帝陛下禦駕到達魯王府,小皇帝就不下車。魯王走出來,一伸胳膊,小皇帝才伸出小手,讓魯王抱着,算是下了龍辇。
富太監跟在後面,眉頭突突跳。魯王把魯王府能撬的地磚都撬了,泥土換上肥沃的,打算開春種東西,正在翻地,土味彌漫不說,整個魯王府地面跟被炸過似的。內堂有個小禦醫,皇帝陛下免了他的禮。富太監正眼瞧小禦醫,這不鹿富春的兒子鹿鳴麽,長得小巧玲珑跟只兔子似的。鹿太醫也是得攝政王倚重的,攝政王對鹿太醫獨子青眼有加,時常喚到府上。鹿鳴長得嬌小,力氣卻不小,得過魯王的誇獎。富太監心裏又把鹿家細細研磨一邊,篩一篩漏下什麽沒。小鹿大夫告辭,王都事用湯婆子燙了被褥,魯王把小皇帝外衣鞋襪脫了,塞進被窩。皇帝陛下指明要睡魯王的卧房,富太監插不上手。
唉。富太監心裏嘆氣。
奶皇帝終于睡着,富太監領着內侍擠在卧房盯着,哪裏都不去。李奉恕和王修去書房。看這意思,陛下要在魯王府用晚膳了。大奉承提心吊膽來請示,李奉恕蹙眉:“平時怎麽吃的今晚怎麽吃。”
王修看大奉承領命而去,拍李奉恕的背:“皇帝陛下親你,這是好事。”
李奉恕不快:“春耕搶時間,後花園我計劃開墾,這小東西跑咱家來睡覺,什麽動靜都不能有,我還能做什麽?”
他很自然地把王修往自己大腿上摁。王修眉毛都立起來了:“讓富太監看到怎麽辦?”
還有這個!李奉恕恨恨地想,這小屁孩就是耽誤事來的。
王修拿一份厚厚的折子,非常贊嘆:“陸相晟考察右玉的奏疏,你一定要看一看。右玉人血性可彪炳史書,若這樣的鄰裏血親團結一致的激昂之情用于兵事,則無往不利。”
李奉恕被右玉兩個字紮在心上:“右玉還有人麽?”
王修嘆氣,沒回答。還有人,沒剩多少了。
“陸相晟的意思是,右玉地處殺虎口,接壤鞑靼,位置險要,勢必不能空城。他或可征召鄉裏組軍遷右玉填城,平時耕種訓練皆有,以耕戰守邊境。我看他這個想法很好。”
“宣大一線重鎮的人口皆不能動,陸知府要遷哪裏人?”
“北直隸。”
李奉恕仔細想着:“陸知府這耕戰守境的辦法如果能成,到底是個希望。只是征召軍隊遷徙人口均需要錢財,這又要難辦。”
王修微笑拈起一份薄薄的折子:“這是陳驸馬上疏,要為國分憂。”
看出陳驸馬文筆不太好了,寫份折子這個費勁。陳家門第不顯,上次李奉恕募集商糧,陳家家底着實驚人。陳家祖籍北直隸,這是要襄助陸相晟了。
“陸相晟臨去山西之前,陳驸馬去攀了個鄉親。”
李奉恕笑一聲:“陸相晟南直隸,陳驸馬北直隸,一個南京一個北京怎麽攀上鄉親的?”
王修一壓嘴角:“都是直隸,別計較了。”
陳冬儲接到陸相晟給他的信,立刻去找他爹陳善年。
陳春耘和陳冬儲長得都不像爹,陳善年結實粗壯,并不像個大商人,倒像個讨海為生的水手。攝政王給他的孫子起名,把煤球一樣的嬰兒好一頓誇,誇得陳善年心花怒放。孫子真進了攝政王的眼,攝政王知道有他這麽個小小人,已經是天生帶福氣的。
陳善年在和其他幾個商人組成的臨時商會中擔任了會長。這個商會是年初為了幫攝政王籌措赈災糧和幾個糧商組建的。本也沒打算能成個氣候,結果越做越順。這一次襄助陸相晟,也是陳善年起的頭,商會将會大力支持陸相晟的耕戰計劃。其中有兩家卻不同意,堅決要撤股。湊赈災糧也就罷了,資軍是個無底洞,現在也不确定攝政王是不是個值得填錢的。陳善年已經好幾天睡不着覺,就在書房踱着方步打轉。陳驸馬看着老态盡顯的父親心酸:“秦伯伯和梁伯伯怕是一定要撤?”
“這兩個老貨,越老越糊塗!現在是撤資的時候嗎?”
“爹,外面已經有說得難聽的了,說咱們家是為了大哥,一頭栽進去,不得不蝕本,越來越蝕本……”
陳善年撮牙花子:“一幫蠢東西。只巴望着手上攥幾兩銀子,看不見地上的金山銀山。就是手上真要攥,一個人提得起幾斤?将焉取之,必先予之。現在不給攝政王點甜頭,之後想讓他分咱們塊肉?想得美!”
陳冬儲看左右無人,低聲道:“爹,我懂您的意思。可我就是不踏實,那位……值得您這麽往裏砸身家性命麽?大哥闖大東洋這麽九死一生的事您都同意了,我實在想不通……”
陳善年重重一嘆:“士農工商,咱們家雖然是良籍,但到底幹這個營生的。平日裏一個個騎在身上吸血的耀武揚威,想想為什麽?咱們是四等。現在天家下大雪,等着誰去送碳。你去還是不去?最上邊的人,你抓住還是不抓住?”
陳冬儲默默低頭。他是不服,但沒有頂嘴。陳善年冷笑:“你老子我做的大買賣哪次不是賭,為着你專心讀書不告訴你罷了。不光你老子,你爺爺,你太爺爺,你陳家列祖列宗,就是大風大浪裏讨來的富貴。當年高祖不跟着鄭大人闖海,你這些年的錦繡日子真不好說在哪裏!”
陳善年自己心裏也沒底。他還在打轉。這段時間陸續有幾家撤資,大概看着這是個無底洞,只進不出的。攝政王畫的遠洋大餅實在太遠,比望梅止渴都沒着落。
陳冬儲忽然想到:“陸知府來信,咱們家的糧鋪信譽最好,咱們家的赈災糧票在西北一些地方能當銀票用。”
陳善年忽然停下打圈:“你說什麽?”
陳冬儲道:“有些百姓領到赈災糧票換東西,十之八九能換到,那邊有人管咱的糧票叫‘小票’,就是小銀票呢。”
陳善年忽然道:“秦梁撤資便撤資。把他們的銀股全都買下來。”
陳冬儲一愣:“爹?”
陳善年道:“照做。把這件事調查清楚,實在不行你親自去一趟陸相晟那裏,仔仔細細寫條陳呈給攝政王看,一應錢糧數字要列得詳詳細細,明白沒?”
陳冬儲點頭:“知道了。”
陳善年氣定神閑地坐下,一點也不慌張。陳冬儲犯愁:“錢好說,實打實的糧可怎麽辦喲,咱們答應的殿下的數字還不夠呢。”
陳善年看陳冬儲,忽然有點憂愁。大兒子一心闖海,二兒子只會算賬。統統都是榆木腦袋!自己死了這家業估計也完了。
“非得咱們的糧?明天跟我去趟山西會館。”
陳冬儲吓一跳:“啊?那幫山西人可不好相與。再說殿下剛殺了幾個山西倒糧的。”
陳善年道:“殺就殺呗。做買賣的那麽多,殺幾個其他人還不做生意了。山西布政當初為了對抗攝政王用了昏招,禁止糧食往陝西運。那會兒攝政王還沒露出鋒芒,現在看來,山西布政倒黴日子快來了。聽到有要開跟鞑靼官方互市的消息沒?”
陳冬儲終于想明白:“爹你要招山西人合夥入股?”
陳善年道:“現如今只有這個法子了。”
天承元年四月,春将至,山東孔有德兵變,陷登州。
遼東突然兵事沸騰,召所有工部巡檢隊的人員去關寧鐵騎總兵寨。大家并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人心惶惶。邬雙樨和旭陽把李在德護送至兵寨,李在德只看見兵馬糧草在兵寨湧動。兵寨日夜火把通明,仿佛冰雪下沉眠的巨獸終于睜開眼睛,蠢蠢欲動。
邬雙樨接到軍令,渡海勤登州。陽督師鐵騎如此運兵,是恐女真人趁機南下進犯遼東闖山海關,與孔有德叛軍相應,南北夾擊京畿與山東。軍令如山,邬雙樨麾下兵員連夜拔營過大連衛。
李在德徹底懵了,稀裏糊塗地看着邬雙樨指揮辎重糧草源源不斷出大營。邬雙樨又要上戰場。李在德的心被刻毒地挖着,手指緊緊攥着邬雙樨铠甲的腰帶。
邬雙樨胸腔烈焰火燎,他站在自己的馬旁邊,惡狠狠地擁抱細瘦的李在德,在他耳邊低語聲音裏有幾不可察的顫抖:“記好了,如果山海關徹底關閉你回不了北京,那無論遼東發生什麽,跟好旭陽,他……他會真心實意保護你。”
李在德眼睛睜得大大的。也許是他看不清,看不見世間污穢,所以眼神澄澈如琉璃。漂亮的眼睛默默流淚,邬雙樨強令自己放開他,輕輕握住李在德的手指,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要帶上扯下。邬雙樨翻身上馬,低頭看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旭陽。旭陽面無表情,微微颔首。
年輕的将軍橫槍立馬于火蛇一般行進的軍隊邊上,滄黑夜幕下沖天焰光燎着他的身形,冷峻凜然如戰神。
将軍一拉缰繩,疾馳而去,再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