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弗拉維爾做了個長長,朦胧的美夢。
他在永恒的黑暗中漫步。他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引着他往前走,所以絕對的寂靜帶來的不是恐懼,而是安寧。有那麽幾個瞬間,弗拉維爾感覺自己睜開了眼睛,像是“看到了”。那是一個身着白衣的影子,聖潔高貴。
于是他堅信那溫柔堅定的力量是天使的指引,他可以在這樣平和卻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導下,去任何地方。
如果神說,去地獄吧。
他将會去地獄。
萊州拿下,宗政鳶用手帕一捋柳葉刀上的血跡,收刀入鞘。萊州城門一開,京城輪值來的禦醫馬上進城,和萊州城內的醫生們彙合。黃衣軍的民夫一樣訓練有素,麻利擡着傷員進城找醫生。宗政鳶率部站在門口等傷員先進城,忽而看見個人一身白仿佛披麻戴孝:“這就來哭喪的了?”
旁邊萊州佥事回道:“不,那也是京裏來的禦醫。就……那個打扮。”
弗拉維爾昏睡不知多久,半昏迷半清醒的時候感覺自己在高燒,恐怖的溫度把他裏外烤個幹。他想叫雷歐個傻蛋幫他倒杯水,怎麽也指揮不動自己的嘴。這時候有人小心翼翼扶他起來,用濕帕子蘸他的嘴唇。模糊不清的視野裏胧胧地還是那個白色的影子。純潔,溫柔。他聽見天使講話,神聖的嗓音仿佛純淨的潺潺溪流。
……就是天使為什麽說漢話呢。
雷歐看見有人上樓收拾傷員的時候都噴淚了。他用跑調的漢話尖叫:“這兒有沒死的!誰是醫生!誰是醫生這兒有沒死的!”
來了個小個子穿了一身兒白的醫官,背着大藥箱跑到弗拉維爾身邊,特別熟練地扯開弗拉維爾的制服清理傷口止血。雷歐後來才知道這個小醫官是個宮廷醫生,直接隸屬皇帝陛下,這讓他十分的恐慌:“弗拉維爾這輩子還能看上皇家醫生呢……”鹿禦醫沒聽懂他嘟囔什麽:“快跟着他們把他擡去醫藥院!”
萊州府辟出專門的醫藥院做傷兵醫治地。京城來的鹿鳴是個八品禦醫,手持攝政王殿下的親筆谕令:着山東各地駐泊醫官本地醫官皆聽禦醫鹿鳴差遣。宗政鳶在城門外面騎在馬上盤着一條腿就這麽接了谕令,忙裏偷閑還鑒定一下,竟然真的是李奉恕親筆寫的,不是王修捉刀。
“既然殿下說了,鹿禦醫看着辦吧。”
兔子似的少年非常倔強:“那我要白布,許多白布!”
宗政鳶覺得新奇,低頭看鹿禦醫。小少年一身白,果真要想俏一身孝。“你要白布做什麽?”
鹿禦醫一臉堅定:“要幹淨的白棉布包紮,可能的話讓醫生們都包上白布。白布能觀察傷口的出膿情況,及時處理。”
宗政鳶撓撓下巴:“那就……聽你的呗。”
鹿太醫拿着雞毛就當令箭去了。
雷歐和其他幾個葡萄牙教官把弗拉維爾擡去醫藥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雷歐沒白在大晏混這麽多年,一來就要找鹿太醫。他就是漢話說得跑調,精髓全抓住了,比如“太醫”就咬字清晰,重點強調。一進醫藥院雷歐就懵了,到處是圍起來的白布,一格一格的。還有用鹽水煮白布挂起來晾的,随風飄飄蕩蕩。雷歐以為漢人忌諱白色呢,不過反正他們不忌諱。有個傷得輕的傷員死活不在醫藥院呆,嫌晦氣:“我還沒死,這就豎上招魂幡了!”
一旁一個白衣服小個子一巴掌把他拍床上:“你到底是傷得輕了,你要麽保持安靜,要麽我把你打個半死一樣把你救回來,只不過你要多遭罪罷了!”
雷歐一看,那個暴躁的小個子不就是鹿禦醫麽?弗拉維爾還昏着,鹿禦醫看見他們來了,立刻跑過來:“擡過來,他傷得重,我親自看着。”
雷歐默默觀察,鹿禦醫手下幾個從京城帶來的從屬醫官穿得和鹿禦醫一樣,都是全白,口鼻都捂着。有一些其他醫生退而求其次,挂了個做菜似的白圍裙。鹿禦醫人小脾氣大,很能鎮得住場子。
鹿禦醫用烈酒淨手,從屬官打開他的大藥箱,拎出插着器具的皮簾,雷歐就看見那剪子刀子鑷子挨個往弗拉維爾胸前招呼了。雷歐也是經過風浪的,受傷流血并不怎麽害怕。可是刀子剪子剪切皮肉的場面攪動他的胃,特別那還是弗拉維爾的皮肉,咔嚓咔嚓還挺脆……雷歐捂着嘴一撩帳子就沖出去了。
鹿鳴高度緊張。他一聽山東有戰事,立刻就奏請前往戰地。他是真不怕死,人雖然長得小,豪氣一點不小。臨行前,他去跟攝政王讨了個親筆谕令。
“殿下,我用小家畜試驗,總結了一套盡可能降低傷口腐潰作弄的法子。這次去山東,請求殿下幫我個忙,我要在人身上看看是否行得通。如果行得通,挽回人命,減少傷殘,殿下功德無量。”
攝政王笑:“真要有用,那是你的功德。”
弗拉維爾慢慢睜開眼,滿眼飄白。他木木地發呆,一喘氣胸前就拉風箱。雷歐撲上來:“死了沒?你看我是誰?”
弗拉維爾趕緊又把眼閉上。
“我看見了!晚了!”
雷歐用他們的母語嗷嗷數落自己多不容易,弗拉維爾想跳起來給他一拳。雷歐滔滔不絕的演講忽然被打斷,清涼柔和像小溪潺潺的嗓音擋住雷歐那絕世破鑼:“咦,雷教官,他醒了嗎?”
雷歐忍了忍,忍住解釋自己不姓雷:“剛剛睜開眼了,現在在裝死。”
弗拉維爾心跳加速,這該死的玩意兒為什麽突然跳這麽快,牽連胸前的傷口跟着跳動抽痛。一只柔軟的小手牽住他的手腕……就是夢裏的感覺!弗拉維爾額角冒汗,他閉着眼,卻明确知道那雙小手移到自己的胸前,檢查自己的傷口。弗拉維爾一把抓住小手睜開眼,關于神跡,關于命運,關于指引,都在他眼前了——
鹿鳴還是被那碧藍的眼睛震撼到驚嘆。雨過如洗的蒼穹落入澄澄碧水,水色映天光。
“啊呀。”
弗拉維爾攥着鹿鳴的手對着鹿鳴發呆,鹿鳴抽出手來不動聲色揉一揉:“我給你檢查傷勢,你不要動。”
雷歐很有經驗地把弗拉維爾換下來的裹簾遞給鹿鳴:“你說過要留着給你看。”
鹿鳴非常滿意地檢查裹簾上浸染的血跡。亮紅色,表明沒有炎症,沒有作膿。
弗拉維爾躺着看鹿鳴,雷歐趕緊介紹:“他是皇家醫生,是不是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皇家醫生。”
弗拉維爾沒有表情,雷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鹿鳴走以後,雷歐坐在弗拉維爾窗前呲牙咧嘴:“鹿大夫用刀子剪子切你,還用針線縫你。不光是縫你,還縫其他人。”雷歐不好意思地補充,“縫你的時候,我忍不住吐了。”
弗拉維爾拒絕搭理他。
雷歐用母語壓低嗓音:“我知道你是為了往城外送信才受的傷。你昏了之後我把你拖上城門,讓羅林去送,送出去了。”
弗拉維爾艱難地點點頭。
“大晏的官職一直鬧不清楚,反正現在終于明白山東的最高軍事長官是宗政鳶,行政長官好像是死了還是怎麽回事。登萊兩地長官徐從之死了,可是萊州自己還有個行政長官。夠亂的……登州正在打呢,萬一山東內亂,咱們怎麽辦?”
弗拉維爾閉着眼,長長地吐了一口血腥的氣。
雷歐難得一臉蒼涼:“咱們也回不去……哈布斯堡那幫畸形……”
遠遠的海面上,有炮聲。
又過兩天,雷歐打聽到遼東的軍隊南下渡海馳援。海面上遠遠能看到巨大的船隊,船身上有炮,轟起巨大的水浪。雷歐跑回來跟弗拉維爾繪聲繪色地比劃:“跟黃緯揍咱們那時候差不多。”
弗拉維爾恨不能用眼睛掐死雷歐。
醫藥院一天到晚都很忙,小鹿大夫特別叮囑雷歐幫弗拉維爾驅趕蠅蟲。萊州臨水,天氣回暖蠅蟲開始孳生。本來可燃燒黃芪艾葉制作的熏香,但是弗拉維爾不能咳嗽,所以只好雷歐人工驅蟲。
雷歐對風風火火的小個子醫生非常有好感,看着秀秀氣氣的,脾氣雷厲風行,在醫藥院說一不二。這做派平時估計讨人嫌,現在是戰時,萊州城差點破城,城外還有連綿的炮火,人心惶惶時京城來的禦醫的壞脾氣突然成為最安全的防護,讓人确定他能罩得住所有人。
最起碼,護得住這白色飄飄的醫藥院。
弗拉維爾高燒過後傷勢愈合良好,雷歐偷聽到用花椒和鹽粒煮裹簾的大嬸調笑“番鬼長得就是壯,當胸一炮都不死”。雷歐知道番鬼什麽意思,他握握拳,到底什麽都沒說。
走回病房,進門看見小鹿大夫給弗拉維爾切脈。弗拉維爾表情很奇妙,板着臉卻有悲有喜。小鹿大夫擡頭看見雷歐,笑着打招呼:“雷教官。”
雷歐握着拳頭,終于忍不住:“我不姓雷。”
氣氛突然凝固,雷歐實在憋不住:“我不姓雷,你們晏人誰都不當回事。”
小鹿大夫眨眨眼:“啊?”
雷歐特別悲憤,他當然不姓雷,雷歐就是他的名字。可是身份文牒上就寫“雷歐”倆字。同理弗拉維爾。“傲慢的大晏官員嫌我們的名字‘死長’,就掐頭去尾删删減減怎麽順口怎麽來。弗拉維爾的母姓和中間名都被砍了,姓索特洛就砍成索,文牒上寫‘索維’拉倒……”
小鹿大夫愣愣地看雷歐,手指還點在弗拉維爾手腕上。弗拉維爾覺得自己的血液流經小鹿大夫的手指尖,便瞬間灼熱起來。
雷歐一把辛酸淚。弗拉維爾能當教官隊領隊純粹因為他白,大家都在海上漂那麽久,就他曬不黑。天生的金發碧眼,成年了也很罕見地沒有變深,所以大晏官員舍得花力氣多看弗拉維爾兩眼。誰讓晏人喜歡白皮膚!其實雷歐底色也是白的,無奈曬太狠,顏色像烤熟的花生米。當然弗拉維爾本人很努力,能聽懂粵語能讀寫北方官話,連用筷子都是所有葡萄牙軍人中學得最快的!
小鹿大夫張着嘴看雷歐崩潰,最後伸手拍拍他的後背。大約是摯友差點死亡,心裏的筋繃太久,一松懈就容易喜怒失調。待會給雷歐開點安神鎮靜的藥。
“那……我奏請攝政王,讓萊州官員重新給你們辦文牒,把你們的名字寫對?”
外番名字長這事兒鹿鳴倒是知道。他在魯王府給攝政王按摩手肘的時候聽過陳春耘宣講,葡萄牙人名字裏有父姓母姓中間名。其實按照大晏的習慣譯過來,大約也是“某地某男與某女之子女某人”。殿下當時還說這辦法好,報一遍名字相當于報一遍戶籍來着。
雷歐人高馬大的蹲在地上團成一大團委屈。小鹿大夫深深嘆息:“你們是不是想家了呀。”
弗拉維爾躺在床上,睜眼看小鹿大夫。
穿着白衣的小少年非常寬慰地拍拍雷歐的背,拉着弗拉維爾的手:“背井離鄉,我懂得。”
弗拉維爾又閉上眼。
神,請指引我走出歧途。
弗拉維爾無論如何不能忽視手腕上溫暖的手指。他覺得自己的血,滾燙如地獄的岩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