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早在鹿鳴到達山東之前,攝政王親自寫的的另一道谕令已經在宗政鳶手上。那更像是一封信,交代所有醫治傷員事宜聽從小鹿大夫,小鹿大夫對于治療創傷瘍傷頗有專攻,一切以減少士兵傷殘為要。對于山東叛亂倒是只字未提。

谕令結尾,只有兩句話:

一不負天子。二不負君子。

那時候,宗政鳶對李奉恕道:殿下,我要為你打造一把絕世的劍。

李奉恕波瀾不興:我用什麽換?

宗政鳶對他一揖:殿下拿到劍時,只需記得,臣要死于人,不死于口。要死于法,不死于筆。

李奉恕難得地,大笑。

宗政鳶把谕令折疊幾下,塞進胸前铠甲。

接劍吧,殿下。

山東孔有德占領登州沿海一線,大有攻占山東全境之勢。山東總督楊源下落不明,朝廷嘩然。攝政王老巢起火,倒是什麽反應都沒有。不見生氣,也不見着急,還是那樣,沒表情。

攝政王又是連着幾天不去上朝。王修站在書房外面猶豫,王府下人驚恐地瞪着眼睛蹑手蹑腳,恨不能飄在空中。魯王殿下從不發脾氣,他坐在那裏沉默就夠懾人。

書房裏沒動靜,王修實在忍不住,一推門,李奉恕坐在書案後面,十根手指上轉着一枚錢幣。那錢幣被李奉恕的手指不容置疑地耍弄,在指尖無可奈何地翻轉騰挪。

王修輕輕嘆氣。小鹿大夫離京前囑咐,殿下可以沒事兒的時候轉轉文核桃活動活動手指。李奉恕坐書房幾日,硬是把一枚錢幣轉出花兒來。王修決定講一點李奉恕想知道的:“小鹿大夫到山東了,萊州平定之後全面主持醫藥院,山東那邊回信說小鹿大夫風風火火說一不二的。”

李奉恕眼睛盯着手指轉錢幣,表情緩和:“小鹿大夫被壓在京城,是屈才了。”

“還是個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讓你寫谕令你就寫。你不是早給小花下谕了……”

那錢幣在李奉恕手背上旋轉,李奉恕一翻手利落握住錢幣:“我看着鹿鳴李在德他們那倔強的勁兒,便覺得總歸天不絕大晏。”

王修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李奉恕沉默許久:“山東如何了。”

“遼東戒嚴,陽督師派遣一支鐵騎南下渡海進山東,在海面上遇阻還沒登陸。萊州平定,小花打算一鼓作着氣奪回登州。”

“糧草若不夠,我的賦稅不必獻進京,就地取用了。”

“小花不會跟你客氣的。”

李奉恕向後仰着,窗棂的投影一左一右枷着他的肩,他一動不能動。王修伸手按住他的肩,那影子又跑到王修的手背上,仿佛王修能替他……分擔。

雷歐聽海面上的炮聲,心急如焚。他打聽到,遼東援軍登不了港,被孔有德的水師堵在海面上下不來。往澳門送信,天知道什麽時候能來回音。弗拉維爾昏昏沉沉,什麽都管不了。小鹿大夫背着大藥箱東奔西跑和萊州本地醫會接洽藥材,也沒耽誤每天過來換藥。換藥時弗拉維爾才是醒的,疼醒的,身體繃得像弦,肌肉贲張,反而更拉扯傷口。胸前的傷口雷歐都不忍心看,一塌糊塗。

小鹿大夫兩只大眼睛下面有黑翳,他很久沒有好好睡覺,雷歐非常擔心。上回小鹿大夫給他開了副草藥,他托人煎了,酸酸甜甜味道不錯,睡了個好覺之後心情就沒那麽壓抑,他看小鹿大夫親近。

“一直有傷員送來,人手不夠,你幫弗拉維爾擦洗一下吧。”

雷歐眨眨眼:“擦洗什麽?”

小鹿大夫忍不住打個哈欠:“擦洗身上,還有洗洗頭。”

雷歐琢磨一圈想明白了,豎起兩只手:“弗拉維爾會殺了我。”

小鹿大夫打完哈欠眼睛濕漉漉:“都是男的,他為什麽要殺你?”

雷歐放棄解釋:“那……什麽,我再找其他人來幫他洗頭發,實在不行換個衣服?”

小鹿大夫仰臉看雷歐:“傷員的清潔很重要,傷口不能沾水,其他地方都必須擦洗。如果染了褥瘡,更加麻煩。”

弗拉維爾傷得太重,整個上半身都動不了。雷歐幹巴巴看半死的弗拉維爾,半天沒吭聲。小鹿大夫小小嘆個氣:“那行吧,我來。”

弗拉維爾的泰西制服被血膩透了,結成殼子,早扔了。襯衣稀爛,幾縷挂在身上。褲子倒還好,也有血,淋淋漓漓幹透了結成一道一道硬條,小鹿大夫顧不着,雷歐就不知道要給換。靴子是脫了,襪子還在。小鹿大夫指揮雷歐:“褲子一定要脫,必須脫,否則真的會生瘡潰爛,尤其是你們這種紮得這麽緊的皮腰帶……去廚房要熱水。”

弗拉維爾迷迷瞪瞪醒過來,感覺有人在解自己腰帶,顧不上劇痛一把抓住。

疲憊讓小鹿大夫很柔軟:“等你康複再來殺我。現在聽我的。”

弗拉維爾痛得直捯氣,脖子上青筋繃起,就是不放手。雷歐實在不能袖手旁觀:“你先……聽醫生的,把這當成你人生當中的考驗……”

小鹿大夫着實沒勁跟弗拉維爾計較,伸手在他胳膊的麻筋上一彈,弗拉維爾的胳膊軟了。

雷歐幫忙脫了制服外褲,立馬跑去廚房要熱水。端着熱水一路祈禱弗拉維爾挺過去,回來看小鹿大夫一臉鎮靜地扒光了弗拉維爾。弗拉維爾把臉歪進床裏面,看不到。

小鹿大夫清清嗓子:“我們做醫生的,什麽沒見過。醫生就是醫生,你不必不好意思。華夏說醫者父母心,意思就是醫生像患者的父母,醫生看患者都是孩子。”

雷歐擰帕子給小鹿大夫,稀裏糊塗問一句:“那你……見過女人的身體嗎?”

小鹿大夫瞬間轉頭怒視雷歐,雷歐吓得往後一縮,小鹿大夫眼睛噴火:“我豈能是那種輕薄放`浪之人!”

雷歐沒聽懂,小鹿大夫咳嗽兩下:“醫生眼裏只有病竈,再無其他。”

小鹿大夫板着臉一本正經地幫弗拉維爾清理。他自幼随父親在邊疆輪值,多慘不忍睹的都見過了,一貫習以為常心平氣和……

……泰西人發育得是真好。

弗拉維爾臉往裏偏,金色的卷發翹起一叢,正好擋着。小鹿大夫麻利利地把弗拉維爾收拾一頓,馬上要去見萊州醫學典科。小醫生背上大藥箱,嘩啦一響,鄭重交代雷歐:“褲子脫了就不要穿了,下半身稍微蓋一蓋。興許國家有別,你們是男男授受不親,沒關系,咱們在大晏,我們華夏講究的是同澤之誼,意思是好到可以共穿內衣。你照顧好他,以後他照顧你。”

小鹿大夫告辭,雷歐湊上去觀察弗拉維爾,臉和脖子紅得不能看了。雷歐不落忍,拉上被單蓋住他的臉。可是這麽一看跟弗拉維爾與世長辭了似的,只好又拉下去一點。

“我可不穿你內衣。華人真奔放。”

萊州醫學典科屬于地方醫學會官職,不上品,不發俸祿,到底是個官銜,由最有名望的醫學世家繼承。山東這地界,自古出反賊,然而對正統官職的熱情也是真的,忠誠起來永遠是最可靠的。萊州許家老爺子的意思是,鹿鳴雖然是個正八品禦醫,好賴是“上品”了,而且怎麽說也是京官,應付京官大家都有默契,熱情積極踴躍配合伺候走了就消停了。所以宗政指揮使讓黃衣軍用白布圍醫藥院,許家把其他醫家摁住。鹿鳴強迫去醫藥院當值的大夫們包白布,許家還是不讓其他人動。

“鹿大夫有魯王殿下親手寫的谕令。既然是魯王殿下,山東諸位盡心盡力,也是理所應當。戰事當前,登州仍在陷,大家須分出輕重緩急。”

鹿鳴從醫學會裏挑出年輕人來,由八名從屬官教授清傷之法。年輕人沒老年人諸多忌諱,倒是發現多穿一層白布起碼血膿不沾衣服。

“華人多忌諱白色,我偏不。為何用白色招魂?天生人之精魂澄澈,靈臺清明,白色純淨無垢,正好相合而已。白色不光易于分辨血膿觀察傷勢救護傷員,更是安神定志無欲無求之色。祖師孫藥王教導,凡醫者,先發大慈恻隐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兇,護惜身命。吾輩自當秉承心志,常懷憐恤,不問華夷遠近,只問濟危愛命。如今戰事四起,正是吾等實踐大醫誓言之時。‘人行陽德,人自報之;人行陰德,鬼神報之。’既然如此,何懼個區區白色?我與諸位共勉!”

年輕人們的血還沒被歲月涼透,尤是澎湃滾燙的。所有人對鹿鳴長長一揖:“與鹿禦醫共勉!”

窗外遠遠的炮聲隆隆如隐雷。

遼東鐵騎的船終于靠港,士兵強行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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