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畫梁栖燕(二更)
第4章 畫梁栖燕(二更)
沈栖心猛地顫了一下。
梁喑雙腿交疊坐在對面,漫不經心地看着眼前可以稱作少年的沈栖,臉上有酒後的緋紅,凄紅的眼尾像是淋了暴雨的桃花瓣,盡力洩着绮迷的濕紅。
一小撮黑發搭在眼尾睫毛上,他不自覺眨了兩下眼睛。
“這裏好玩麽?”梁喑擡起手想給他撥開,卻見他驚弓之鳥般往後躲了一下。
梁喑收回手,略一挑眉:“很緊張?”
沈栖努力撐着冷靜和被酒精侵蝕過的意識,慢吞吞搖頭:“不、不是。”
梁喑說:“別緊張,我不灌你喝酒。”
沈栖覺得他意有所指,可沒等想明白就聽那道低冷嗓音含了笑,“如果我想讓你喝,有一萬種辦法讓你主動、把這些都灌下去。”
沈栖看着桌上高高低低幾乎滿當當的烈性酒,感覺梁喑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看人的眼神很冷很鋒利,像一把刀順着肩頸一路刮到骨子裏。
他像在看一個偷情被抓到了的放蕩妻子,又像在看一個未經允許被別人擅自觸摸的所有物,總之,不像看一個聯姻工具。
沈栖鼓起勇氣和他解釋:“他們是我同學,灌我喝酒是因為給我慶祝生日,我遲到了……”
“生日?”
沈栖立刻點頭,生怕他不相信:“真的。”
梁喑眉梢一緊:“今天才十八?你跟我簽協議的時候沒成年!?”
Advertisement
“不是、不是的。”沈栖忐忑不安,小心道:“簽協議那天成年了,他們是給我補生日,我生日是九月二十,成年一周了。”
一周?簽協議那天成年了?
梁喑在心裏冷笑,沈如海倒是真夠急的,卡着沈栖成年的點兒送給他。
若他還未成年,那他是打算把這個半大孩子也照樣送到他床上?
梁喑眼神一寸寸描過少年濕紅緊張的眉眼。
稚氣、青澀,別說情竅,怕是連骨頭都還沒長結實。
結婚?
梁喑一直不說話,沈栖心裏忐忑,不自覺冒出薄汗,連指根裏的細碎紋路都要泡透了。
他朋友不多,也不怎麽會和人相處,平時除了學習就是啃那些艱澀的生物學科研資料,更不知道怎麽和一個陌生的“丈夫”相處。
死寂半晌。
沈栖終于鼓起勇氣喊他:“梁先生。”
梁喑還在氣頭上,嗓音極沉地應了聲:“說。”
沈栖發覺氣壓一瞬間沉了許多,艱難地斟酌了一會字句,才慢吞吞送出來,“我想回家了。”
“剛才玩得不是很開心麽?困得打呵欠了還不肯走,是不想看見我?”
“不、不是。”
梁喑身上有很淡的酒味和煙草氣味,夾雜在沉穩內斂的木質男性香水裏,糅雜糾纏成一種強烈的荷爾蒙氣息,無形地侵犯着沈栖岌岌可危的勇氣。
手機鈴聲突兀響起。
沈栖遲疑半秒,見梁喑沒有阻止的意思便接起來,“阿延。”
林延在樂音中大聲問他:“你還好嗎?你家那長輩沒罵你吧?”
沈栖把聲音壓低:“嗯,沒有。”
林延已經喝大了,粗着舌頭不滿:“啥親戚啊,出來喝個酒還抓你,他是不是老古板,我禮物還沒送呢!讓你親戚接電話!我教、教育教育他!”
沈栖生怕梁喑聽見,小聲說:“你別鬧,明天我再跟你解釋,嗯,是遠親叔叔,不要緊,你放心。”
梁喑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和朋友小聲嘀咕的沈栖。
剛才轉過身的一剎那,那張殷紅的唇微張,半遮半掩嫩軟的舌尖與打了一半呵欠的眼,濕漉漉地朝他微微瞪大。
他就像做了壞事的貓,被人揪住了短小的尾巴,慌張無措地瞪着濕紅的眼睛。
不知是求饒,還是惱羞成怒。
外頭很吵,梁喑沒聽清林延說了什麽,但沈栖的那一句“叔叔”卻聽真切了。
婚禮還沒辦,他倒是先長了個輩分,謊扯得還挺利索。
沈栖花了幾分鐘總算把林延糊弄過去,一擡頭看到梁喑還在看他。
“梁先生。”
“嗯?”梁喑眼尾含着幾分輕嘲:“不是叔叔麽?”
沈栖沒想到他連這個也能聽見,耳朵瞬間紅透:“不是。”
“不是什麽?”
梁喑遞過來一個杯子,水晶杯在光影下閃着細碎的光,被那只修長的手拎在他眼前,“喝了。”
沈栖看着滿滿的一杯晶瑩液體有些惶恐,梁喑微微勾起唇角,用眼神往旁邊一掃:“或者把這些喝完,自己選一個。”
“梁先生,我……”
“需要我幫你?”梁喑随手拎起一瓶未啓的酒,“先從這個開始?”
沈栖光是看着就覺得胃部隐隐抽痛,可在梁喑的注視下他不敢不喝,萬一他真的一時興起讓自己把滿桌子的酒全喝了他就得橫着出去了。
只是一杯酒,應該沒什麽問題。
酶羟化酶與乙醛脫氫酶會代謝掉一部分酒精,呼吸也會代謝掉一少部分,剩下留在他體內的一部分才會跟着血液循環影響大腦。
他剛喝過酒,按照剛才的酒精進入血液循環的速度,他應該不會立刻醉,至少會等一個小時以上才會抑制大腦皮層反應。
他只要在這一個小時以內回到家就不會有問題。
“不要,我喝我喝。”沈栖雙手接住杯子,做好了嗆辣的準備,閉眼一口氣灌進去,猛地愣住了。
“蜂蜜水?”
梁喑微擡下颌:“喝完。”
沈栖松了口氣,在那道視線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微溫的蜂蜜水恰到好處地舒緩了他緊張抽搐的胃,也順便将剛才灼燒的喉嚨滋潤得舒服了一些,很快,一杯蜂蜜水見底。
“走了。”
梁喑拿起自己的西裝外套走在前頭,眼前閃過他說“要回家”時的表情,像只做了壞事又恰巧被人抓住了短小尾巴的兔子,瞪着濕漉漉的眼睛不知是羞惱還是求饒。
梁喑心想:年紀小是小,倒會撒嬌。
兩人沒從正門走,沈栖跟在梁喑身後,出了門才發現這兒居然是有特殊通道的,比他進門的地方更安靜,無人打擾。
秋雨淅瀝,綿密的雨幕下的黑色邁巴赫低調與沉穩,熾白的光線将車身鍍上一層冰涼冷峻的雨絲銀光。
秋雨寒涼,沈栖驀地打了個冷戰。
他天生體弱畏寒,夏天也比別人穿得多,晚上出來時沒想到會下雨,只穿了薄薄的襯衫就出來了。
冷雨裹着風往脖子裏卷,單薄的襯衫被浸得潮濕黏在胳膊上帶來如影随形的冷意,沈栖不動聲色搓了搓手臂,小聲打了個噴嚏。
懷裏一沉,沈栖下意識雙手捧住,“梁先生?”
沈栖沒太反應過來,愣愣看着男人長臂一伸将筆挺的西裝外套攏在了他肩上,順手把他往後一帶,避開了砸在廊檐下的雨珠。
鼻尖傳來似有若無的木質冷香,沈栖下意識吸了吸鼻子,聞到很淡的煙味,又打了個噴嚏。
司機撐着傘快步而來,先跟梁喑打了招呼,望向沈栖時有些遲疑。
少年模樣漂亮,被廊下冷光一照顯得清冷幹淨。
司機從未見過梁喑帶人回家或是去酒店,但看着他肩上披着的明顯不合身的西裝,一時也有些拿不準稱呼。
“沈栖,是內……”
沈栖一口氣瞬間被提起來,捏着西裝外套的手指倏地收緊,等待那個陌生又親密的稱呼從他口中說出來。
梁喑接過司機手裏的傘,慢條斯理補上:“侄。”
沈栖呼吸一哽,錯愕得看向梁喑,他怎麽?
司機恭敬問好:“小少爺。”
梁喑把傘往他頭頂一罩,與他略顯呆愣的雙眸對視,“怎麽?不喜歡這個稱呼?要不要我跟司機說你是我新娶的太太?”
“不、不是。”
有一瞬間他以為梁喑會用“內子、內人”這樣的稱呼來介紹他,二人肩膀相碰,沈栖耳裏還殘留對方低沉至極的嗓音,耳朵根後知後覺地蔓延出一點紅痕。
平洲多雨,風刮起來也沒完。
沈栖規規矩矩坐在後座,屁股不動聲色地往車門挪了挪,努力和梁喑隔開盡可能大的社交距離。
方才在酒吧裏不覺得,這會車裏密閉的空間下他身上那股沉穩的木質香絲絲縷縷傳入鼻尖,簡直讓人無處可逃。
沈栖掌心交疊,汗津津的。
車內很安靜,雨珠細密點在車頂又順着玻璃滑下去,形成一股股清潤水流。
沈栖側頭看向窗外,盡力忽視着身旁無所不在的存在感。
他完全沒有想到結婚對象是這個人。
沈栖見過他,五年前。
那時候他剛初二,參加完市裏一個生物競賽後被一個老教授臨時留下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害得他沒來得及趕上車。
學校十點半門禁,他怕來不及便抄了個近路回學校。
那附近是一片影響飛行航道而被迫廢棄的爛尾樓。
平洲這幾年發展都避開那塊,久而久之就荒棄下來。
他路過時,恰好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本以為有人打架鬥毆,他抓着書包帶子屏住呼吸打算按照原路折返回去,但又再次聽見一聲慘叫并且附帶斷斷續續的求饒聲。
順着幽暗的光線,沈栖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
明亮熾白的車燈前站了一個男人。
正值盛夏,車前的男人穿着禁欲冷淡的白襯衫,纖塵不染的黑色皮鞋踩在跪地求饒的男人手腕上,緩慢而殘忍地碾磨。
他彎下腰說了句什麽,沈栖離得遠聽不清。
下一秒男人崩潰求饒:“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梁總我真的不敢了!求您饒我這一次我是一時昏了頭才……啊!!!”
慘叫聲幾乎撕裂瓊霄,沈栖本能打怵,理智告訴他趕緊離開但身體卻粘在原地動彈不得,按在牆上的掌心已然出了細密的冷汗。
“先生,他暈過去了。”
“給他治,需要多少醫藥費和賠償我全權負責。”
沈栖屏着呼吸緩緩後退,猝不及防踩中一個廢棄鋼管,在夜色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頭皮一麻,撞入男人銳利的眼神。
那一瞬間,沈栖覺得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什麽也沒顧上轉身便跑,回到學校也還沒緩過勁兒來。
萬萬沒想到,這人居然是他的聯姻對象。
車內寂靜,沈栖不動聲色用餘光瞥了一眼。
梁喑大概是累了,微微閉着眼養神,看不出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睫毛微斂,薄唇色澤很淡,看起來冷硬而涼薄。
沈栖只看了一眼就挪開視線,不自覺落在他擱在膝蓋上的手上,青筋縱橫骨骼修硬,他不自覺對比了一下自己的手。
白潤細膩,指骨纖長。
沈栖指尖蜷了一下,不自覺又望向包裹在黑色西裝褲中的修長雙腿上。
皮鞋沾了一點雨水,沈栖想起他生生踩斷別人手腕的樣子。
他天生對痛覺的感知超過別人幾十倍,即便是擦破油皮對他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酷刑,若那雙腳踩在自己身上……
梁喑閉目養神的功夫已經被偷瞄了一遍。
他察覺出身側呼吸的異樣,不必睜眼就知道對方在打量自己。
“看夠了麽。”
“啊?啊!”沈栖惶然收回視線,雙眸還帶着幾分被突然投入石子的漣漪。
梁喑睜開眼略微掃向他,端詳片刻:“有話想跟我說?”
沈栖:“沒、沒有。”
“真沒有?”
“嗯。”
沈栖克制地搓了搓指尖,被他掃過那一瞬手腕骨上的癢意以極快的速度複蘇,他不動聲色地捏着手背,一點點将手腕掐出月牙痕。
痛覺明晰,恰好緩解了一點癢意。
性能極好的邁巴赫比來時坐的出租車快很多,半個小時便到了家,沈栖卻覺得像是經歷了無比漫長的半年。
雨已經停了,乘黃見主人回來在籠子裏歡叫了幾聲。
何阿姨還沒睡,見兩人一起回來有些意外,“诶呀?沈栖不是和同學出去吃飯了嗎?我還說下雨了沒帶傘怎麽回來呢,原來你們遇上啦?”
沈栖勉強地笑了下,總不能說他出去喝酒,還讓梁喑逮個正着。
“嗯,碰巧。”梁喑從沈栖肩上拿過西裝,順手勾掉領帶一并扔在沙發上,無意地解救了他的窘迫,“餓麽?”
何阿姨一聽,連忙說:“我炖了南芪雪梨玉屏風湯,我去盛來。”
沈栖吃了半塊蛋糕了一小碟水果,況且現在胃裏緊張地直抽,完全不想和梁喑待在一個空間裏,他只想找個安全的、沒有他的地方待着。
“不餓,梁先生我想先睡覺了。”
梁喑略微蹙了蹙眉,這小孩兒怎麽看自己跟看自己親爹似的,一口一句梁先生活像是下一秒就要真喊上叔叔了。
是因為自己撞見他在俱樂部喝酒玩鬧,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