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人類已經失去預見和自制能力,人類自身将摧毀地球并随之而滅亡。’這是艾伯特·施偉策的先見之論,如今發生在我們周身的各種災害,極大程度都是人類自身過于放任自身的結果,如果不能及時停止并修整,我們的家園——地球,将會毀滅。”身穿一身古銅色西裝的林觀遠指着PPT裏各種令人駭然的圖片,說出了自己presentation的最後一句話。

五月的天氣已是異常燥熱,教室裏雖有空調,但已經過于陳舊,不僅噪音隆隆,冷氣還吐不出來,裝滿了人的大教室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每個人都無心聽講,只盯着手機上的表,盼望着早些下課,抓緊時間買個綿綿冰。

當然,也有同學時不時向他投來同情或嘲笑的目光,這個林觀遠總是這麽正式,做個課堂presentation都要穿一身西裝,看着都熱,不過大家穿着短袖都一身汗了,這個人穿着西裝臉上竟然一點汗也沒有,整個人依舊一副清爽模樣,怪不得系裏都叫他“冰山美人”了。

衆人百無聊賴聽他聊着地球毀滅這種已經見怪不怪的言論時,天空突然一聲巨響,沒有任何預兆的,暴雨傾盆而下。

似乎先有了暴雨,而後才有了烏雲,教室在暴雨擊打地面與牆面的聲音中,顯得格外寂靜。原本曬得人昏昏欲睡的日光逐漸褪去,那一層光與暗的分界線在每個人頭上緩緩劃過,最後全都陷入了黑暗。

不知誰輕聲說了一句,“又來了。”

暴雨又來了。

林觀遠猛地睜開眼睛,房間裏昏昏暗暗,他搖了搖頭才從方才的夢中醒過來,從那一身悶得他難受的西裝裏掙脫出來,他的身上變成了絲和麻織成的白袍,觸手涼絲絲的。

勉強能稱作是房間的暗室裏幾朵燈花綻放着,發出瑩黃色的暖光,還有一朵燈花比較獨特,發着微微藍的光,雖然小,但是亮度卻比其他的花要高。

這朵燈花立于他的書桌旁,省了點油燈的煩惱。昆蟲、植物和動物油脂對他而言并不容易獲得,點燃還會有異味和濃煙,燈花這種他過去從未見過的植物倒是滿足了照明需求。

他從床上下來,徑直走到書桌旁,後腦勺依然覺得沉甸甸的,那不是因為夢沒有醒,而是因為他的一頭及腰銀發。

這頭銀發絲滑茂密,手指穿過如沐在水中,帶起絲絲涼意。

他心裏啧了一聲,真是麻煩。

坐在桌前,他就着燈花的燈又看了看疊放在桌上幾張花瓣上的字跡,這些字看起來很像是簡單的象形文字和符號字與字母的結合,按理說他應該看不明白,但他清醒過來的第一眼就看懂了:“還要活下去嗎”,“好害怕”,“對不起,爸爸。”

這是這個人遺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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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遺留是因為這個身體的原主人已經死了,具體原因不清楚,有可能是溺水死的吧。因為他醒來的時候正處在一個大池子裏,泡在有絲絲甜味的某種液體中。

他仰面浮在裏面,急促而大顆的雨水不斷從池子頂端的縫隙裏砸落進來,打在他的身上,有些疼。等他徹底清醒過來,撿起池底的一只奇怪的棍子,有點像螳螂的前臂,但是卻有半米長,用這個奇怪的棍子爬到池頂端的縫隙處時才發現,這個池子是一朵花。

一朵巨大的花。

他攀在半合半開的猩紅色花瓣頂端,放眼望去,周圍都是這種花,隔着雨霧像是一片紅色的陷阱,散發着奇異的甜香。眼前的景象讓他懷疑自己掉入了游戲布景般的夢境裏。

在一片昏暗中,他的眼前還有一顆巨木,他仰頭向上看,看不清這棵樹到底有多高,直直沒入陰暗的天空裏。那顆巨木上有許許多多的小格子,他向上看去,知道其中一間是屬于他的。

因為在環顧巨木的時候,有無數記憶闖入了他本就疼痛不堪的大腦。

但是他難以相信。

你無論如何也難以讓一個生活在鋼筋水泥締造,虛拟AI發展迅速的世界的現代人相信他眼前的一切是地球,而且還是未來版。

提到未來的地球,連悲觀如他也會想到許多宇宙飛船、無人駕駛、AI統治甚至星際大戰之類的科幻景象,但他沒想到,未來竟然是荒野求生。

一切能和現代挂鈎的東西似乎都不見了,他的家是一棵樹,一棵巨大的樹,同時這棵樹也是其他十幾個人的家。大部分人只敢在特定的時間帶好各種裝備出門,不然就有可能被巨蜂、螞蚱、蜻蜓、蜘蛛什麽的吃掉。

沒錯,被這些昆蟲吃掉。當然,也有可能一個不小心踩滑了,從樹上掉下去,被下面一圈圈張着大嘴巴的花吃掉。

人類,或者說過去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哺乳類都是弱小的。它們不再是食物鏈的王者,而變成了需要逃脫追捕的弱者。

原因無他,在這裏,原本能被人用一只手碾死的昆蟲,幾乎每一個成年蟲都和一個人類七八歲的小孩一樣大小。他們還有堅硬的外骨骼、觸須、大角、大颚、巨足、螯、針和毒。

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原主的父親還提到過更厲害的昆蟲,身長可達到兩米以上。要說,以大部分昆蟲的大小想捕捉人類還需要付出一些努力,人類也可以使用工具和它們一戰,但如果遇到這種巨蟲,不想死的很難看,就只能有多遠躲多遠了。

原主的回憶也像是隔着雨幕,支離破碎,模模糊糊,但是他能感受到他的生活很艱難。尤其是當原主的父親去世後。

頭痛的林觀遠揪着一只花瓣,強行讓它開放,幫助他貼到了大樹上,免去從地面爬上房間的艱難路程,他沒有放下那只螳螂臂,這只螳螂臂還沒有被腐蝕幹淨,遺留下來的應該是這條捕捉足的股節,長有鋒利的刺和鋸齒。他硬是用胳膊夾着它在大樹上預留出的爬行道路上爬回了自己的房間。

而現在,他已經在這裏呆了三天。

雨還未停,但樹屋裏卻幹燥溫暖,除了雨聲,也能聽到樹皮中導管歡暢飲水的聲音。

這類樹仿佛就是為了供人居住而生的。它們所有的營養系統全都在粗厚的外表皮上,裏面自動長成了一個個的格子間,黑暗,幹燥,溫暖。

只要在它還是幼樹時,将格子間的外表皮用利器——通常是各類昆蟲的前肢、鋒利的樹枝、磨制的石器——割出來門,那麽等它長成,人類就可以在裏面居住。而且等它長成成年大樹,它就會像有了鋼筋鐵骨一般,什麽也割不傷它了。

一百多年前現代文明轟然崩塌,大家以為世界末日到了,人類末日到了,人類終于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了。

但是,自然母親并沒有把人類全部殺死,她讓哺乳類變弱,讓植物、節肢類、爬行類、鳥類、魚類變強。她讓地球板塊分崩離析,許多大陸沉入大海,國不成國,家沒有家,地球又變成了一個由綠色和藍色覆蓋着的星球。人類只是所有生命中的小小一員,再也不是高等生物。

人類從兩條腿走路又變成四腳着地爬着才能進入自己的家,這不得不說是大自然巨大的諷刺。

好在,林觀遠已經接受了目前的處境。最直白的弱肉強食,适者生存的世界嘛,文明世界也不過批了層皮而已,內核也是如此。

在這裏生存艱難,過去的生存就不艱難嗎?

他想起在霸王花花汁裏清醒過來前最後的一幕,那個人用手掐着他的脖子,猙獰的臉上滿是虛僞的哀傷和強烈的欲望,明明掐着別人的脖子,自己卻哭得鼻涕橫流,發出惡心的顫抖的聲音,“你還是死掉比較好。”

呵。

林觀遠看着桌子上的花瓣紙,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下巴,“那這裏的他又是怎麽死的呢?”

自殺?他殺?

在記憶中,完全沒有這一段,他不知道原主是怎麽掉到霸王花裏去的。畢竟他平常足不出戶。父親還沒有被巨蟲捉住吃掉之前,家裏的食物和水源都是父親“打獵”得來的。因為他張着一張非常美麗也非常危險的臉,他的父親不敢讓他出門。

在野蠻時代,人們脫掉了“文明”的外皮,會更遵從于自己的欲望,不僅僅是食物和水源要靠打獵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可以靠争奪獲得。

力量就是王道。林觀遠的美讓很多人在即使危險重重朝不保夕的情況下,也想占為己有。

他的父親一直在艱難地保護着他,直到因為“意外”被巨型昆蟲叼走。

從此以後,來敲他門的人就多了。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好人,也有壞人。

有的人知道他是弱雞,會把打獵來的“昆蟲”或采集來的可食用植物挂在他的門上,讓他自己取。有的人會以送東西的名義,借機進入他的房間,要讓他成為依附。他不願意,就會受到威脅、辱罵甚至毆打。這個原主最後的記憶就是他們這一區區長的兒子要對他強行施暴,但是被一個厲害的女獵手阻止了。女獵手把區長兒子趕跑之後,還給了他一節烤熟的蜜蜂肉。那個區長的兒子叫霍林,那個女獵人叫莉莉絲。

然後,莉莉絲第二天就死在了他家下面的霸王花裏,據說被發現時半個人已經被溶了。

再然後,他就從霸王花池裏醒來了。

但毫發無損。

大家之所以那麽害怕霸王花,就在于霸王花汁雖然甜美,隔着幾米遠都能聞到那濃郁的香氣,但腐蝕性極高,即使是有着堅硬外殼的昆蟲都會被腐蝕并慢慢溶解消化掉,更何況是人呢?

但是林觀遠是從霸王花汁液裏爬出來的,因為又餓又渴,汁液又太香,他在裏面還喝了幾口,味道有點像稀釋的桂花蜂蜜。

難道他也變異了?

變異是林觀遠用的詞,這裏的人把其稱為“進化”。

許多人能成為“獵人”,在可怖的森林中穿梭往來,避免昆蟲和植物的攻擊,還能捕獵它們為食物,就是因為這種進化。

在漫長的弱肉強食中,大自然始終不願意讓人類真的滅亡,因而有的人也長出來外骨骼,有的人則進化出了螳螂臂,有的人長出了蠍子一樣的尾巴,有的人生出了觸角,有的人則變出了複眼,還有的人長出了口器——突破嘴唇的大颚。

林觀遠現在已經不知道是從四腿着地變成直立行走是進化,還是從直立行走變成四腿着地是進化了。

但是,按目前的境況來看,大家普遍認為後者才是進化。住在森林區的人大多數都在手上和腳上進化出了昆蟲一樣的吸盤或刺,他們有時甚至會脫掉鞋子,四肢着地行走,更快,也更安全。

人類将自然按自己的心意變了樣,自然也回報之。

人類也許已經接受了這種進化,但上萬年累積起來的審美并不會輕易改變。他們會認為這種進化讓他們變強,也會嘴上喊着“手上長個大鐮刀最美”,但實際上,他們依然覺得人還是人本身最美。

最美也最弱。

林觀遠就是一個這樣的處境,他一點也沒有“進化”,完全是普通人類的模樣。

但是,他摸了摸自己過于白皙光滑的肌膚,即使那些人進化了,也還沒有任何人能從霸王花嘴裏爬出來。

只有他。

他笑了笑。

把那幾片花瓣紙撕碎,扔進了樹屋特有的被切割出來的一塊方形洞孔,這個洞孔能直通地下的排洩系統。他抓起了自己從霸王花內部撿到的螳螂臂,房間裏還放着一段稍短一些的鋸齒狀尖牙,據林觀遠觀察可能來自一只巨大的切葉蟻上颚。這是之前的林觀遠用來防身的武器。是他偷偷藏起來的,其他的武器都被搜剿走了。

人是社會性生物,無論到哪裏都要形成一個個團體,而只要有團體,就必定有競争,也必定會有人想要稱王稱霸。

現在的他就屬于一個“區”,名字叫做伊爾區,部族領導被稱作區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健壯男人,他的兩只手臂都進化出了鋸齒狀外骨骼,非常鋒利,嘴部也變化巨大,除了原本的牙齒之外,還隐藏了兩顆可以從皮膚中伸出的颚齒,更方便撕咬。

他皮膚的硬度極高,尋常人被昆蟲砍一下會皮開肉綻,甚至斷胳膊斷腿斷脖子,但他只是破點皮,因此此人戰鬥力很強,打獵成果也更為豐厚,在這個區,他就是最厲害的。

大家自動臣服于他。他說要讓所有“非戰力”上繳武器就得上繳武器。原主的父親去世後,他們家失去了戰鬥力,父親的武器就要歸其他戰力所有。

名義上是為了更好的保護大家,反正“非戰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只會嘤嘤嘤,拿着武器也沒用。實際上,林觀遠眯起眼睛,當然是想養着一群不會也不敢反抗的奴隸了。

在有人稱王稱霸的地方,有奴隸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人類的等級意識從不會消失。看很多厲害的戰力又開始嚷嚷着三妻四妾就明白了,他們大聲喊着為了人類的未來要大量繁衍,但實際上卻是罔顧他人意願,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

“蜜蜂肉已經快吃完了,我得出去找東西吃了。”林觀遠磨着一腿一牙,發出粗粝的響聲。這只巨大的螳螂臂鋒利、光亮,能夠輕易刺進人類的身體。這只切葉蟻的颚齒亦如是。

雨天人們是不會出門的,因為這雨不是正常的雨。這雨是帶着酸性的雨。長時間暴露在雨中,皮膚很容易被燒傷。要出門就得披着昆蟲甲或者大葉子、大花瓣,但是這樣會很麻煩,弄不好就會腿滑掉進霸王花裏,也有可能會被其他可怕的肉食性植物或餓得厲害的昆蟲捕走。

不過昆蟲也不喜歡下雨天,雖然雨水的酸性對于有外骨骼的成蟲而言傷害性不大,但雨水同樣會對它們的視力、速度、力量形成幹擾。

因而大家在雨天還是比較默契的,人不出門,蟲也老老實實在自己窩裏呆着,在葉子底下趴着,等待着間歇的雨季過去。唯有不知為何不怕雨水的植物瘋狂生長。

人們一般會在雨季之前去捕獵足夠多的昆蟲,采集足夠多的植物果實,渡過一般為期十天的雨季。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獲得足夠的食物,弱者只能等待強者的投喂。

不然,他們就只能呆在家裏吃蘑菇。

一下雨樹屋裏會長出許多蘑菇,白叢叢一片,無毒,清爽,倒是可以稍微緩解一些饑餓,雖吃不飽,但不至于讓自己餓死。那些不願意屈從于強權的弱者就是這樣做的。

但是林觀遠,不是幾天前剛從霸王花裏爬出來又在雨幕中回了家嗎?那雨打在身上确實不舒服,就和前世淋着大雨走路一樣,但他的皮膚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他可以在衆人都出不去的時候自己偷偷找點吃的,順便調查調查自己的“死因”。

林觀遠将自己的一頭銀發撫到身前,可惜地摸了摸,頭發是好頭發,可是誰能帶着這麽一頭長發出去打獵啊,淋一會兒雨他的頭就成為身體不能承受之重了。

抱歉了。

他對着身體的原主人說了一句。而後手起螳螂臂落,銀發被齊齊砍斷至及肩長,他把頭發扔到床上,又扯掉燈花的一只葉子為自己編了個法式麻花辮,用葉子緊緊系住。燈花晃了好幾晃,仿佛是在控訴林觀遠粗暴的行徑。

他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看過去,卻冷若冰霜,燈花停止了搖擺,不知是被吓到了還是被美到了。

林觀遠終于舒服多了,光潔的額頭露出來,頭上的重量也輕了很多,他又用一條麻帶把自己的白色絲袍從腰部緊了起來,這樣更方便行動。

推開門,外面天色依舊昏暗,除了雨聲之外,好像聽不到任何聲音,另一種形式的萬籁俱寂。

他把門關上,這門只能從裏面鎖,外面不能鎖,不過他也不擔心會丢什麽東西。走之前他吃光了最後的蜜蜂肉和幾朵蘑菇,樹屋裏只有幾朵搖頭晃腦的燈花了。

站在門口,雨水打在他身上,只有涼意,不會疼痛。

林觀遠微微勾唇,在雨幕中望向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片巨大的奇異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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