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世（五）

前世（五）

黃少天就那麽靜靜地看着，看着，喉嚨裏像是卡住了什麽，任何聲音都無法發出來。

喻文州的表情帶着溫柔的微笑和得償所願的滿足，黃少天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的表情。看着眼前的新人歡喜，他驀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喻文州的時候。

『喻文州，我長大了嫁給你好不好？』

兩個小孩在無人的地方竊竊私語，黃少天從小就性格開朗，所以這話他問得很坦然，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只不過，他忘記了喻文州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了……

仔細一想，好像是搖了搖頭？

黃少天僵硬地扯出一個笑容，慢慢朝人群走去。

盧瀚文矮小的身影就站在他姐姐身旁，滿臉笑容。突然一轉頭，他看到黃少天走來，笑顏更加甜美了。

「少天姐姐！你也來了啊！」

——好真實的夢境。

黃少天看着盧瀚文向他跑來的模樣，一時間有些恍惚。

……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嗯。」

「少天姐姐！你也是來祝福我姐姐的嗎？」

黃少天看了看那美麗的盧家小姐，嘴裏發酸，只好道：「我來祝福文州的。」

Advertisement

「什麽呀，」盧瀚文小孩脾氣，直得很，「那我姐姐你就不祝福了？」

黃少天微微一笑，很想說祝福，卻發現就那麽簡單的一個詞，竟好比千斤重，怎麽也發不出來。正覺得心裏愧疚之時，就看到盧瀚文生氣了。

「少天姐姐好壞呀！你是不是讨厭我姐姐？！」

黃少天搖頭，「沒有，你姐姐很好。」

「切，我才不信！」盧瀚文嘟起嘴，狠狠地推了黃少天一把，大喊道：「我就知道你喜歡文州哥哥！你有了葉修哥哥還來跟姐姐搶文州哥哥！你肯定是嫉妒我姐姐吧？真難看！」

盧瀚文的大喊引來了無數人的側目，黃少天呆呆地後退幾步之後，擡頭就看到所有人拿手對着自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黃家小姐怎麽如此水性楊花啊，真惡心！」

「就是，克死父母不說，還要搶人夫君，噫，真是下賤啊。」

「聽說她還勾引了嘉世城的葉家少爺呢，那葉家少爺也是倒了黴，怎麽會被這麽一個女人纏上呀。」

「這等女子，難道有人會要她？當然只能對別人糾纏不休咯，黃家的名聲，都給她敗光了啊！」

衆人的猜疑評論之聲，肆意地從四面八方侵入黃少天的耳朵。黃少天一時間慌了，連連後退，低聲道：「住口……住口……你們都住口……不是這樣的……」

但是每個人卻都不放過他，一步一步朝他逼來，從猜測到辱罵，各種難聽之語，應有盡有。

「住口！！」黃少天想要逃離此地，卻被衆人團團圍住，他捂住耳朵，大聲地叫了出來：「我不是女子！我怎麽可能去嫉妒一個女人！」

結果此話一出，更加引發了騷亂。

「他竟然不是女子！？」

「難道黃家欺騙世人！那冰雨劍他根本就用不了？」

「天啊，我們藍雨城的劍居然是個騙子！」

「原來黃家不僅生了個勾引男人的兒子，還欺師滅祖，沒一個好東西啊！」

「哎喲……真是人心難測……這等真相，實在太可怕了！」

「我看，讓他滾出藍雨城！」

「就是就是……」

……

衆人的手從隔空指着他，到最後真的落到了他身上。那些對他毫不客氣的指責和辱罵，像針一樣刺入身體，幾乎要把黃少天逼瘋。

腰間的劍隐隐顫抖，似乎要脫鞘而出。但黃少天半跪在地，死死地壓制住了自己的劍。

好想殺人……

好想把這些人都砍了……

黃少天自己心裏很清楚，冰雨劍是不能見人血的，否則會有大災難。他不能毀了黃家代代相傳的榮耀，不能毀了冰雨！

可是……

可是真的……

好……恨啊……

恍惚之間，黃少天耳邊突然響起了母親當年的話語——

要怪，就怪娘親吧……

不是少天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如泣如訴的慈母之語在耳畔回響，黃少天咬着牙，只能任由衆人的辱罵傳入耳中。

「你們都走開！」

盧瀚文的聲音忽然插進來，一瞬間其他的人聲全都消失了。

黃少天擡起頭，臉色早已蒼白不堪。他看着盧瀚文，表情呆滞。

「少天哥哥？」盧瀚文跪坐在黃少天面前，眼角帶笑，聲音甜美，「你一定很讨厭我吧？因為我的姐姐搶走了文州哥哥啊。」

黃少天痛苦地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沒有，我沒有……」

「真可憐啊……」盧瀚文看着黃少天，笑了笑，發出了竟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符合的成熟聲音，「那喻文州怎麽能如此對你呢？你恨不恨他？」

「我不恨……」黃少天死死地抓住發出嘶鳴的冰雨劍，聲音如同從深淵裏擠出來一般，「文州他……沒有做錯……什麽啊……」

「真可笑，哈哈！」盧瀚文伸出手撫上黃少天的臉龐，聲音尖銳刺耳，「這時候了，還裝什麽善良？你看，你的劍早已按捺不住了啊。」

說着，他溫柔地撫過黃少天的眼睫、鼻翼，還有嘴角，聲音轉而輕柔，「來，把它拔出來吧，只要往這裏一刺——」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臉上笑得妖異燦然，「就什麽都，結束了哦。」

少年的話音一落，閃耀着奪目藍光的冰雨劍已自行沖出劍鞘一半。黃少天愣愣地看着盧瀚文瘦小的身體，看着那脆弱的胸膛……

眼前便突然地，浮現出了當年被母親關在小黑屋時，目中所看到的黑暗。

那些黑暗對他纏繞不休，肆意地入侵他的身體，他的心髒，他的靈魂……

……為何呢？

黃少天聽到小小的自己在大聲哭泣，發出悲鳴。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

……母親，我是不是……不該出生呢？

黑暗裏淌下無數滴淚水，黃少天找不到人來回答，也找不到人來救他出去。霎時，便猛然覺得心口疼痛，無意識地伸出手，揪緊了衣襟——

就在這一瞬間，冰雨終于破空而出。

——利刃劃開風聲，劃破血肉，鮮血四濺。

那一幕，黃少天永遠都會記得。

當他因為害怕，從夢境中驚醒，睜開眼時，卻對上的是……

盧瀚文不敢置信的目光。

×××

腥味刺鼻的粘稠液體一滴一滴落在盧瀚文的臉上，他呆呆地看着只差一點點就要刺入他身體之中的冰雨劍，完全反應不過來。

黃少天赤手死死握着劍刃，氣急道：「……快走！」

「少天……姐姐？」盧瀚文不明白，為什麽他睜開眼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副場景。

「快點給我走啊！」黃少天吼了出來。

即使心髒已經開始被黑暗吞噬，神智差點就被心魔操控，但他的身體，還是以守護為責，在千鈞一發之刻，于夢境外抓住了暴走的冰雨。

盧瀚文被黃少天這一吼吓得連忙爬了起來。轉頭往四周一看，一把巨大的傘竟浮在他們頭頂，不過傘面并未與地面完全重合，所以盧瀚文憑借自己的身子小巧，急忙從縫隙中爬了出去。

「去找葉修！跑得越遠越好！」黃少天看到這傘，便知道葉修不在，只好強撐着一絲清醒，再次對盧瀚文下了指示。

這把傘名為千機傘，是葉家最厲害的寶物。集攻擊與防禦為一體的頂級靈器，但并不是所有葉家人都能駕馭——必須是修為極高者，才會被它認可。

既然葉修把千機傘留在了這裏，那麽必定是因為什麽事而離開了山洞。

黃少天的身體畢竟是成年人的身體，那傘邊與地面之間的縫隙還不足以讓他也爬過去。

但心中的嗜血沖動讓他越來越興奮，盧瀚文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目标，所以此刻——他只想追着盧瀚文而去，将人斬殺，舔血弑魂！

千機傘緩緩地轉動着，似乎是感受到了黃少天心中的「魔物」，漸漸發出光芒，要與黃少天對抗。

黃少天擡起頭，看向傘頂，他原本清澈的黑眸之中閃過一絲紅芒——這已經是被心魔吞噬的前兆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與夢境中的盧瀚文一模一樣的妖異笑容。

鮮血直流的手掌松開了劍刃，冰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狂躁，靜靜地浮在半空，等候差遣。

黃少天換了一只手握住劍柄，而後便飛身而起，一劍砍向了千機傘。

冰雨藍芒暴漲，劍上流光飛動，一道光刃劃出，狠狠地撞在了千機傘上。

千機傘被冰雨的沖擊撞得震了幾震，竟也不得不變小了幾分，與地面之間的縫隙也越來越大。

葉修不在，千機傘本身是沒有多大攻擊力的，除了被動承受外界的襲擊，沒有主人的驅使，它當然不可能主動攻擊。

黃少天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繼續揮舞着冰雨，使出了黃家最精妙的一套劍法，将千機傘逼得頻頻變小，往上空升去。

魔物的攻擊力不比藍雨劍聖，更何況又是從內部被攻擊，千機傘也無法如自己主人所願，再行守護之責了。最後，它自行傘面收攏，飄浮在一旁。

黃少天看着眼前沒有了阻礙，終于滿足。眼中紅芒又一閃，他便飛身離開了山洞。

而半個時辰之前就逃離山洞的盧瀚文，此刻正在夜晚的森林中狂奔。

黃少天說，讓他跑得越遠越好，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他知道，如果不跑，那恐怖的生死一刻，他估計得再經歷一次——

實在是太可怕了，盧瀚文還不想死啊！

因為心中恐懼、腳步慌亂，加上逃跑之前還不忘帶着自己的寶貝大劍，盧瀚文此時也沒能跑多遠。而且他也并沒有慌張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一路上，他也暗自提防着黑暗中的魔物偷襲，所以就更加跑得沒多快了。

腳步聲沙沙沙，晚風拂動樹葉簌簌作響，這些聲音聽得盧瀚文很是煩躁。

葉修……葉修哥哥……

盧瀚文睜大眼睛，四處看着，他不敢出聲喊，怕被追來的黃少天發現，但夜空縱使月光明亮，林中也很是看不清，盧瀚文幾乎都想大哭一場了。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也不知道離山洞多遠了，盧瀚文氣喘籲籲地停靠在一棵樹旁，稍作休息。月色從他背後照耀着樹幹，樹影搖晃，像是優雅起舞的舞女。

汗水滴濕眼眶，盧瀚文癱坐下來，他實在是跑不動了。

然而禍不單行，盧瀚文坐了沒一會兒，就有一個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然後，黃少天的聲音便響起了——

「小盧？」

盧瀚文一瞬間全身緊繃，死死地握着自己的劍。如果要與黃少天砍殺，他一定會死。可就算逃跑，他也跑不過黃少天……

簡直就是陷入死境，毫無辦法。

「出來吧，小盧，我找到你了哦。」黃少天的聲音帶着笑意。盧瀚文聽得出，這不是平時黃少天的聲音，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少天姐姐會變成這個樣子！？

手腳都在顫抖，盧瀚文滿腦子疑惑，但一動不敢動。他真希望黃少天沒發現他。

「你的呼吸聲很淩亂呢，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快點出來。」

黃少天的聲音太冷酷了。盧瀚文從沒聽到過這麽可怕的語氣……

他屏住了呼吸，全身都在顫抖。

葉修哥哥……葉修哥哥……！

快來救我啊……！

除了在內心呼喊葉修的名字，盧瀚文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麽了。黃少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同死神降臨，盧瀚文都看到了黃少天慢慢舉起的冰雨劍，只差手臂一揮，他靠的這棵樹，便要四分五裂了！

……

大概是命不該絕，就在盧瀚文不得不閉上眼徹底絕望的時候，葉修的聲音，終于出現了。

「少天啊，哥就離開這麽會兒，你就在跟瀚文玩捉迷藏了麽？」

黃少天的動作一頓，片刻之後，他緩緩地轉過了身。

黑眸已經完全被紅芒占領，饒是葉修看到黃少天的眼睛，都忍不住露出了震驚。

……怎麽可能？

他就離開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黃少天就被心魔吞噬了？

「來了個英雄救美的？」黃少天看着葉修，輕聲笑了，「不過啊，這位劍聖的身體真是厲害呢，我看只要把你殺了，我就天下無敵了吧。」

「你想多了，魔物大人。」葉修手上拿着千機傘，緩緩撐開，笑道：「少天還沒哥厲害呢，你要吞噬他，怎麽不來吞噬我？」

黃少天揮了一下冰雨，尖聲道：「我只要把你殺了，食血吞肉，再把你的魂魄吃掉，可不就完美了？」

「那就，試試看啊。」

葉修的表情從淡笑轉為嚴厲，只見身影一閃，便瞬時沖到了黃少天眼前。

千機傘形态也在一瞬間變化，傘面向上收攏，化為一把尖矛，矛身朝黃少天頸間打去。

但黃少天多年練就的劍術可不是擺看的，身體比心神的反應更快，雙手握緊冰雨劍瞬間就擋住了葉修的一擊。

葉修因為怕傷着黃少天，所以招招都只是以把黃少天打暈為目的而出手，并不致命。黃少天卻早已被心魔操控，每一劍都刁鑽淩厲，直取葉修性命。

盧瀚文伸出頭看着兩人打鬥，都不禁為葉修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