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世（六）
前世（六）
葉修哥哥……加油啊……！
盧瀚文心中暗自為葉修打氣，但嘴巴裏是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的。
黃少天身為藍雨劍聖，縱使專精于劍術，卻還是比不過葉修。畢竟葉修全能體質，學什麽都十分厲害，葉修不用法術，也不用咒術，只執矛用劍術與黃少天鬥之，也是技高一籌，将黃少天漸漸壓制住了。
已經暫時将黃少天操控的心魔露出不甘的神色，他眼睛盯着葉修，心裏急速地思考着對策。
葉修更不敢松懈，他也是全神貫注将神識放在黃少天身上，不讓心魔有絲毫逃脫的機會。畢竟黃少天才被心魔吞噬不久，尚有挽回的餘地，若是讓心魔帶着黃少天的身體逃走，不能施以淨化之術，那黃少天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葉修正思考着五招之後，一定要将人打暈，耳邊卻突然聽到黃少天笑道：「葉修，你喜歡他嗎？」
……什麽？
葉修雖然一愣，手中動作卻沒停下。黃少天将劍鋒一收，猛地與葉修貼身而上，低聲道：「你舍不得傷他是吧？」
貼得太近，葉修也怕矛尖刺傷黃少天的身體，于是心念一動，千機傘便回到了傘形态。
葉修看着黃少天也收了冰雨，只不過卻将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算是明白了，與你辛苦打了這麽久，真是白費啊。你舍不得傷他，他的身體現在由我掌控，那也說明——」黃少天目光流轉，滿臉笑意，「你也由我掌控了。」
葉修呼吸一頓，眼神瞬間變得狠厲。
看到葉修的表情，黃少天哈哈大笑了起來，「哎呀，真是暢快！果然人心脆弱啊，只要這般小小威脅，你就不得不聽命于我了，哈哈哈哈！」
葉修握緊傘柄，面無表情，心中卻是燃起怒火。
他還是第一次碰到神智如此接近于人的心魔，若只是普通的魔物，将人操控之後，那人便只像僵硬的木偶一般，不會有思考。可這個心魔，竟懂得拿黃少天的性命作為威脅，逼葉修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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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雨光芒閃爍，劍刃鋒利，稍不小心就會割破黃少天的喉嚨。葉修收了千機傘，雙手攤開，無奈道：「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黃少天笑得開心極了，道：「你不是這麽愚蠢的人吧？我想的，當然是要你死啊。」
盧瀚文看着情況劇變，心髒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這魔物實在惹人惡心，居然如此奸詐！
葉修不說話，黃少天慢慢走到他對面，笑道：「怎麽？不敢用自己的性命換他的性命？果然啊，這世間情愛，也不過說說而已，哪當得了真啊。」
葉修深深地看着黃少天，平靜道：「你動手就是。」
「……哦？」黃少天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你願意死啊？」
看着黃少天金發下的俊秀面容，葉修輕輕地笑了，低聲道：「少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別忘記我。不過，你就別待在藍雨城了，去嘉世城找我弟弟葉秋，把千機傘交給他，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黃少天身體裏的心魔聽着葉修的話，幾乎要笑出聲來。它怎麽可能會放走黃少天？人類果然是天真的生物啊，太好騙了吧。
說完，葉修便閉上了眼睛。
黃少天仔細盯着葉修瞧了又瞧，确定葉修沒有什麽陰招之後，才将冰雨從自己的頸間移開，一步一步，走向葉修。
黃少天正後方的大樹後面，盧瀚文咬着唇看葉修即将被黃少天殺死，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要他這時候沖出去襲擊黃少天嗎？
黃少天離葉修越來越近，手中直刺出去的冰雨，也離葉修的胸口越來越近。紅芒在黃少天黑眸內閃爍，他的嘴角也挂起一絲得逞的笑意。
直至最後的那一瞬間……
葉修突然睜開眼，千機傘瞬時化作一道光芒沖出。仔細一看，那是軟劍的形态，飛速地纏繞在黃少天的手腕上。
「找死！」黃少天握劍的手被禁锢住，不禁暴怒，轉為心神操控冰雨劍身，狠狠朝葉修的心口刺去。
雖然劍身離葉修極近，但幸好葉修還是留了一手，一道防禦法術護在胸前，勉強擋了冰雨一擊。畢竟冰雨不是凡劍，它的劍氣就算是葉修也不一定能全力抵抗，所以葉修還是被震得退了又退。
黃少天看這一擊未成功，冷冷一笑，身影一閃，直接沖向葉修，死死将他抱住。
「不如我們一起死如何？」黃少天擡頭看着葉修，妖豔一笑，聲音冷漠而無情。說話間，冰雨已經化作一道冷光，從葉修背後飛來。
若是躲開，被刺中的就是黃少天。正中心口，必死無疑。
若不躲，得逞的就是心魔，它只需在劍身刺入葉修身體之後，及時躲開即可。
葉修低頭看着黃少天，露出一個溫柔微笑，終究還是沒有躲。只不過，就在他剛想推開黃少天時，電光火石之間，他自己卻被推開了——
「……少……天？」
葉修只來得及看到黃少天清澈如星的黑眸，那平靜的臉龐上浮現出一個他最熟悉不過的笑容，下一刻冰雨便帶着極大的沖擊力，一擊穿過黃少天的肺部，将他整個身體都釘在了盧瀚文躲的那棵樹上。
呆呆地站在原地的葉修，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麽。
世間最堅韌的冰雨劍，深深地插入樹幹。黃少天無力的身體被釘在劍與樹之間，嘴角卻依然帶着微笑。粘稠的液體再次落在盧瀚文眼前，他呆呆地擡頭向上看去，黃少天灰白的臉色已經無可挽回。
「咳咳、……」
幾口鮮血随着黃少天的咳嗽從喉間噴湧而出。
葉修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沖了過來，他看着黃少天，雙手顫抖着捂上那殷紅的胸口，一臉難以置信。
「少天……少天……！」葉修喃喃着黃少天的名字，手掌發出溫暖的光芒——那是用于治愈的法術。但這樣的法術……只能夠救治非致命傷，冰雨這一劍的威力，早已将黃少天的身體內髒都打碎，哪有可能治好？
「老葉……」
黃少天淡淡地笑着，他吃力地擡起流滿鮮血的手心，輕輕地撫上葉修的臉龐。
「好了……你也知道……我這是治不好的啦……」
「住口！住口！你給我閉嘴！」葉修狠狠地罵着他，手中光芒愈盛，傷口卻絲毫不見好轉。
黃少天第一次看到總是淡定沉穩的葉修，如此情緒失控的模樣，心中不禁感嘆一句值了，便繼續道：「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
葉修不說話，他的眼裏只有黃少天胸口那個大洞。那裏不停地流出血來，怎麽也止不住……痛嗎？少天是不是……很痛？
「下輩子……如果有下輩子……」黃少天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輕，「換我追着你吧……」
月色溫柔，黃少天閉上眼，露出最後一個微笑，「讓我……先喜歡你……然後我們……在一起……可好？」
林中安靜，風聲拂過，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天籁之音。
盧瀚文慢慢站起來的時候，黃少天已經沒了聲息。葉修手裏的光芒也熄滅了。今夜月明星稀，月色照耀着葉修孤寂而立的身影，像是在給他以安撫。
塵土裏最終還是淌入一滴淚水。
葉修的聲音消散于風中——
「好。」
×××
葉修不記得那天自己在樹前站立了多久，最後當他準備拔劍的時候，卻聽到旁邊的盧瀚文傳來一聲悶哼。他轉頭看去，竟是喻文州站在黑暗中，靜靜地看着滿身是血的黃少天。
喻文州将被他打暈的盧瀚文放在一旁，一步一步走近黃少天。
「你來幹什麽？」葉修向前走了一步，攔在喻文州面前。
但在喻文州眼中，此時的葉修彷如空氣一般透明，他微微一笑，目光透過葉修，溫柔地看着黃少天，然後輕聲道：「少天他怎麽了？」
葉修冷冷地看着喻文州，道：「他死了。」
似乎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喻文州大笑了起來：「你說什麽？」
葉修不理他，轉身繼續拔劍，同時冷笑道：「難道等着你來殺他嗎？」可是他拔了半天，劍卻怎麽也拔不出來。葉修最後還用上了法術，也依舊拔不出冰雨。
「你讓一讓。」
喻文州的聲音極其溫柔。葉修身形一頓，沉默之後，最終還是讓開了。他退到一旁，看着喻文州走到黃少天面前，滿眼寵溺地看着黃少天蒼白的臉龐。
白皙寬大的手掌握上劍柄，喻文州只不過輕輕一用力，冰雨便被抽了出來。黃少天的身體沒了支撐，直直地向喻文州懷裏倒去。
「我就是來殺少天的啊。」喻文州抱着黃少天，輕撫他柔軟的金色長發，溫柔道：「葉修，你知道嗎，這世上有一種咒術，可以奪取人的靈魂。」
葉修聽他說着，手掌不覺握成了拳頭。
「少天幼時，曾被他母親關過禁閉。出來之後，對我明顯有了疏離。但我也看出來，他的心已經被心魔侵入。那時心魔還很弱小，根本不可能有所作為，只要少天一直活得開心快樂，那麽心魔便只會消散。」
喻文州一邊說着，一邊将懷裏冰冷的軀體越抱越緊。
「可是我知道少天的願望……他想嫁給我啊。可他是男子，我父母親也知道，所以這個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喻文州以自己的臉輕輕地貼上黃少天的額頭，柔聲道：「後來，我從魏先生那裏學到了一個咒術，若是施咒者親自用自己的咒術殺死被施咒者，便可奪取他的靈魂。」
「再後來，我運氣很好，認識了盧家小姐。我發現她命中在成人禮那天有一死劫，無人可救。于是我就想，只要我拿到了少天的魂魄，把他的命運轉接到盧小姐的身體裏，這樣我們就可以做一對夫妻了。」說着，喻文州滿足地笑了起來，「還有她的弟弟，只要将少天的女命與他的男命交換，便補上了兩具身體的空缺，還能讓冰雨繼續傳承下去……」
說到這裏，喻文州吻了吻黃少天冰冷的眼睫，道：「至于我的咒術血脈，也會斷在我身上。這是代價。不過……那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葉修看着喻文州清瘦的臉龐，看着他沉沉地閉上眼，聽着他低聲道：「只要我，能和少天一直在一起，便可以了啊……」
「所以——少天的心魔，是你讓小盧來引發的吧。」葉修聽着喻文州這一番完美計劃，只覺得可悲又可恨，「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少天在千機傘的保護下還會被魔物入侵……因為盧瀚文當時就睡在他旁邊，千機傘防得住魔物，卻防不住人。」
「是啊。」喻文州低聲笑了出來，道：「瀚文身上有我埋下的引子，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機會，少天的心魔便會借他蘇醒。」他轉頭看向葉修，神色黯然，「只要瀚文被攻擊，我就會知道。但是，我的計劃，并不在今晚……」
盧瀚文偷偷出城找葉黃二人，是喻文州唯一沒料到的變數。喻家和黃家之間有喻文州設下的傳送陣，只要黃少天的心魔蘇醒，喻文州就能馬上去到黃家，用咒術殺死黃少天，然後取得黃少天的靈魂。
……在今晚之前，一切都明明那麽順利。
而今晚過後——
藍雨城，這人間……再也沒有黃少天這個人。
有的，只有此時此刻喻文州懷裏，一具冰冷無魂的屍體。
「喻文州，你真是天真得讓人發笑。」葉修看着黃少天嘴角那一抹淡淡的微笑，低聲道：「他想要的，只不過是知道你喜歡他，想你陪着他，願意逗他開心……而已。」
那一瞬間，喻文州的表情一僵，他于此刻才承認了什麽，蒼白的手指死死地抓住了黃少天的衣服。
葉修所說的，他沒有一點做到。而葉修自己，卻代替他，全部做了。
「把少天給我。」葉修走到跪坐在地的喻文州面前，冷聲道。
喻文州搖了搖頭，抱緊了懷裏的人，「葉修……我只求你這一件事，讓我……帶他回藍雨吧。」
葉修看着喻文州，看了半晌。最終，他閉上眼，握掌成拳的手也松開了。彎腰撿起一旁的冰雨劍，葉修最後看了黃少天一眼，身影從此消失在森林之中。
喻文州看着葉修在黑暗中遠去的背影，溫柔一笑，他輕聲道：
「少天，我們回家吧。」
×××
這一年，藍雨城失去了「劍」，就連「詛咒」也日漸衰微。失去劍與詛咒守護的藍雨城，時常遭受魔物侵擾，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而盧家小姐也讓人悲嘆，一年後竟在成人禮那晚被潛入城中的魔物吞噬而死，紅顏薄命。
年輕的少年盧瀚文自姐姐死後便立誓要斬盡魔物，守護蒼生，愈加勤奮地學習劍術。
很多很多年後……
喻家後山有一處山清水秀之地，那裏埋着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每年到那人的祭日，喻文州便會來到墳前，站立好幾個時辰，一言也不語。
從一抔黃土，到芳草萋萋。墳頭小樹，也已亭亭如蓋。
喻文州這一日忽然想起，他好像真的沒有對黃少天說過那一句話。
他記起那時，幼年的黃少天問他願不願意娶他，他微笑着點頭答應了。但後來，終歸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口……
他這一生，欠他一句，我喜歡你。
只不過，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有心傾訴，已無人聆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