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城區
下城區
“我只是想給你送通知書……”門口十歲小女孩跨進門口的一只腳又收了回去,低着頭,嗫嚅着回複秦予義,又躲閃着擡了眼,把藏在身後的信封拿出來,朝秦予義舉着,“你不看看嗎……這可是艾莫生大學……”
“我來看看——”聲調古裏古怪的公鴨嗓從小女孩頭頂響起,趁秦子鹦不備,從她手中搶過信封。
“還給我!”秦子鹦蹦起身想奪回來。
秦予義看見來人,臉色沉了下去,他踢開身邊裝滿他工具和零件的深綠色尼龍大包。
“離她遠點,伏爾特。”
醉醺醺的地痞倚靠在門框,正無賴地笑着,他身後其他流氓們也不懷好意看向裏面,而梁叔早已不知所蹤。
他妹的後領被伏爾特揪住,秦子鹦像小雞仔似的被提溜得雙腳離地。
秦予義骨節分明的右手,不易察覺地,放在了別在後腰的扳手上。
可那些尋釁滋事像家常便飯的街頭混混們,各個身經百戰,看見秦予義的動作,伏爾特嘲諷一笑:“你想動手?哈,他一窮鬼想動手。”他跟後面的跟班說。
伏爾特身後的混混們哄笑了起來。
“是你先招惹我們的,快把通知書還給我。”秦子鹦踢打着伏爾特。
伏爾特嘿嘿一笑:“機械警察可不管你占不占理,它們只管收罰款,沖業績。我們倒無所謂,要打架随時奉陪,就是你得問問你哥,他兩個比臉還幹淨的兜,到底能不能掏出來錢。”
沙啞難聽的嗓音在秦子鹦耳後響起,秦子鹦毛骨悚然地感覺到身後那混混好像在聞她的頭發。
“十歲了,快長大了吧,真可愛。”
秦子鹦一下子捂住自己耳朵,驚恐地看向秦予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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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哥只是收回藏在腰後的手,雙手垂在身側,邁步朝她走來。
“伏爾特……”秦予義垂下眼,盯着伏爾特腳上漆皮鞋面,用收斂了鋒芒的語氣說,“請你,放開我妹妹。”
伏爾特見他這副模樣,像是得了什麽更有意思的玩具,松開秦子鹦,雙手抄兜,向前傾斜,仰着頭去看秦予義臉上表情。
難聞的煙酒味湧了過來。秦予義沒有避開,他只是悄悄勾了勾手指,把他小蘿蔔丁似的妹妹往身後拽。
“難得一見啊,狗崽子護食了。”伏爾特從口袋裏抓出一把東西,提到秦予義眼睛平視的位置,指頭一松,那些輕飄飄的綠色紙片像一張張蝴蝶翅膀,落在地上。
“都是街坊鄰居的,咱們年紀差不多,我比你大兩歲,也算一塊長大的,這麽鬧也确實不好看,哥哥給你點補償怎麽樣?”伏爾特不懷好意踢了踢地上的錢。“拿了,你今晚惹我,還有我後面這些弟兄不開心的事,就過去了。”
秦予義頓了一下,肩膀下沉,做了彎腰的動作。
“不要……”秦子鹦拽住他的衣角,不讓他把腰彎下去,她聲音有些哽咽,“我們不要……行不行……”
“等等,別心急。”伏爾特一腳踩在那些錢上,他手往腰前移,解開皮帶,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音響起,“地上多涼啊,我給你泡泡熱水,你拿着這錢也能暖暖手。”
話音剛落,流水灑在地上的聲音嘩嘩響。
有幾滴溫熱的水珠,甚至從地上彈起,飛濺到了秦予義的褲腿,在黑色的布料上洇出更深的痕跡。
那疊在一起,如同散在地上落葉一般的鈔票,被伏爾特澆透了。
一股濕乎乎的騷臭味從地面蒸發向上。
伏爾特抓着腰帶抖了抖,眼中絲毫不掩飾他的惡意。
“撿吧。”他施恩一樣,對秦予義吩咐。
地上的錢,秦予義一打眼看過去,就數清了。
不多不少,正好六百。
他知道伏爾特在羞辱他,可是他體會不到那種伏爾特想要的情緒。
錢是羞辱嗎?
拿了對方的錢會感到恥辱嗎?
這樣想着,秦予義曲起了膝蓋,蹲了下去,他伸直胳膊,修長的手指将要碰到那灘泡在污穢裏的錢。
“去你大爺的,我哥才不要你那狗尿錢!”
嘩——
只見秦子鹦提着梁叔的搪瓷暖壺,壺口大開,對準伏爾特腳下就砸了過去,壺底砰一聲炸裂,水漿迸出,六張票子皺皺巴巴堆到門邊,冒着比之前更燙的熱氣。
伏爾特吓得蹿起,蹦出三米遠才發現,自己居然被個十歲小女孩給吓退了,登時火氣上翻,撸着袖子就要來揍秦子鹦。
哔嘟哔嘟——
紅藍光疾馳趕來,瞬間照亮了整條街。
“已接到報警,檢定為打架鬥毆,檢定為打架鬥毆,雙方立即停手!”
機械警察腳踩滾輪,穩穩停在梁家炸串店門前,木偶似的臉,眼框裏裝了倆碩大燈泡,左邊紅,右邊藍,印堂冒紫。
“警告,警告,不準移動,立即分開。”機械警察擡起手臂,手掌中心露出來個圓黑圓黑的攝像頭,把這幫人都掃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雙方的主要責任人。
“伏爾特,閑散人員,常住地動力街250號,犯罪記錄,尋釁滋事3起,入室偷盜5起,街頭鬥毆12起,過往情節嚴重,判處繳納罰金1200通用幣。”
機械警察沒有張口,聲音是從他肚臍眼喇叭傳出來的。
“秦予義,注冊臨時工,常住地紀念街951號,犯罪記錄無,違規記錄271條,其中包括逾期繳納租金79次、拖欠貨款21次、擾亂市場價格56次、溢價收費……”
機械警察終于照本宣科把秦予義的信息念完,提出處罰金額:“……應繳罰金,600通用幣整。”
秦予義默了默,擡起手,指着門框邊那六張濕漉漉,皺巴巴的鈔票。
一臉惋惜地說道:
“拿走吧。”
撿了錢的機械警察将混混們驅逐散開,炸串店頓時空了下來,梁叔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現在都還不敢回店。
秦予義轉過身,彎腰撿起他随身提包。
秦子鹦站在門口,還在鬧別扭,她對她哥剛才受人羞辱的事耿耿于懷。
她哥怎麽能這樣做?怎麽能去撿那麽髒的錢?
秦予義将包斜跨在身上,拉開前面的小袋,取出一沓折疊的信箋紙,撕下一張,想了想,又将那一張對半,再撕開,将半張信箋紙放在梁叔電視機櫃。
剩餘的半張又和一整沓信箋紙裝回包中,秦予義拿着筆,蹲在電視櫃旁邊,提筆刷刷,一字一字認真寫下欠條。
“今日梁叔欠秦予義一千二百六十通用幣,盼擇日繳清,務必轉入秦予義私人ID賬戶:951A4728XW。”
寫到這,秦予義擡起通訊手環看了眼上面的時間。
“秦予義,10月25日留。”
鄭重地将那張欠條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秦予義轉身,正對上門口沉默不語的秦子鹦,他朝他妹擡了下巴,示意她出門,準備回家。
秦子鹦抓着皺皺巴巴的信封,那裏面裝着秦予義的入學通知書,可卻被外面那夥人踩了好幾個腳印。
她垂着頭,滿眼不甘,咬着牙,冷不丁狠狠丢出一句話:
“哥,你真的好丢人。”
秦予義一愣,眨了眨眼,放緩腳步,從秦子鹦身邊走過。
在路過秦子鹦的時候,他側頭垂眼,盯着妹妹有些枯黃的頭發,還有頭頂的發旋,不冷不淡說道:
“如果你今晚沒有踏入這條街,也不會有這些事了。”
他繞過秦子鹦,将包甩在他停在店門口的摩托座位上,沒直接上車,先去搬了旁邊一早捆綁好的廢紙殼,梁叔和楊姨開店進貨,不要的紙殼都給他留着。有時還有鄰居店鋪的,他都來者不拒。将紙殼栓在後箱架上綁好後,秦予義按住紙殼晃了晃,确保不會散。
秦子鹦跟出來,氣鼓鼓地追着喊:“阿麗老師說過,自尊是比金錢還要重要的東西,我們就算再怎麽窮,也不應該把自尊踩在腳下!”
秦予義擡起長腿,跨坐上車,這摩托他改裝過,動力足,耗能小,性能優越,外形低調,是在貧民窟很難引起其他窮小子觊觎的那種樣式。
開起來也叮呤咣啷,噪音堪比破爛風箱,除了秦予義,沒人會覺得這摩托還能在路上服役。
秦子鹦還在摩托旁邊,攥着拳頭跟她哥的賭氣。
“你給我保證,以後不再做這樣的事,我就上車。”
不料秦予義只是朝她看來,伸出了手。
秦子鹦以為是她哥要像往常那樣拉她上車,別過眼,沒那麽輕易就聽話。
結果秦予義只是淡淡指了指:“通知書,給我。”
“給你!”
秦予義拉開夾克一側,将信封貼身放了。确認放好後,他轉身發動身下的摩托。
她哥打着了火,破摩托排氣口呼哧呼哧喘氣來,秦子鹦想跟着回家,卻抹不開面子,只好熟練地爬上比她還高的後座,抓緊秦予義的外套兩側,頭往後仰得遠遠的。
摩托一聲爆裂的轟鳴便飛速疾馳起來,構件街夜市不算長,但西B區有宵禁政策,零點之後不準擺攤,現在這條街蕭索冷清,就顯得路程格外漫長。
秦予義瞥了一眼右邊後視鏡,正好看見他妹那張巴掌大的臉,氣得跟河豚似的,鼓成了一包子。
“你以後想做什麽?”他語氣緩和地問。
“啊?”風太大,破爛摩托太吵,就算是秦子鹦出産後只使用了十年的耳朵,在這樣的噪音中也聽不清。
秦予義加強了聲量,換了種問法:“你以後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這回秦子鹦聽清了,她腦中立刻浮現出畫面,想起他們居住的那條街負二層的地下拳擊場。
“我要當第一個女拳擊手,我會拿到金腰帶,成為紀念街最強的女拳擊手!”
秦予義從後視鏡看見他妹表情認真,笑了下。
“祝你早日成功,鹦選手。”
秦子鹦挑了挑眉毛,還沒得意起來,又聽見他哥補上的後一句,立刻垮起了臉。
她聽見秦予義說:“到時候記得給你哥一個買黑拳的機會,掙得肯定比現在多。”
秦子鹦氣得狠狠扥了下他哥的外套:“不提錢你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快要駛出構件街了,再轉個彎就到他們住的紀念街,秦予義擡頭看了眼,他們頭頂不是星空,而是積滿水垢,縱橫交錯的鐵管。
秦子鹦沖他後背做了個鬼臉,這一切都被後視鏡一五一十照出來了。
“是啊,沒錢真的活不下去。”他表情柔和,聲調冷靜地說。
秦子鹦小孩心性,聽見她哥這麽說,不服氣,非要比較個什麽出來,她踩着腳踏站了起來,在堪比重金屬音樂的噪音中,沖着秦予義右邊耳朵大喊:
“你呢?你以後想做什麽?總不能以後對外說,世界第一女拳擊手的哥哥是個收廢品的臨時工吧?”
“開寵物店啊……”秦予義腦袋往反方向偏,伸出小指掏了掏右耳。“啧你能好好說話嗎?你哥十八,不是八十。”
“嘁,我才是耳朵都起繭子了,你怎麽還想這回事啊?”秦子鹦一臉不屑,“在這開寵物店就是天方畫戟!”
“是天方夜譚。”秦予義糾正。
秦子鹦惱羞成怒,梗着脖子硬說:“不管天方畫什麽東西,反正就是做夢!西B區所有寵物店都集中在大城市,下等人根本進不去,這地方沒有寵物,只有蟑螂,你要是非得想開個店,去抓點乞丐老貝克頭上的虱子,頂破天開個爬蟲館。”
秦予義重心左移動,轉了彎。
“那就去。”
“去哪裏?”
“上城區。”
“你開玩笑的吧?就咱倆這血統,除非現在冒出來個超級富豪給咱倆當爹,咱倆才能去。不過這種好事發生的可能性,比超級富豪認咱倆當爹的概率還小,你能成熟點嗎?”
快到紀念街了,秦予義慢慢加了油門。
“我可不想被十歲小孩教訓成熟。”秦予義瞥向後視鏡,看着他妹的臉,“我會賺到那些錢的。”
“是是是,你靠着打零工,收破爛,只要再工作一百八十年就可以攢夠租門面的錢了,真的好厲害啊。等一百八十年後我要是還活着,一定很自豪,逢人就給他們說……”秦子鹦把手握拳放在嘴邊,模仿着老人腔調,“你們知道嗎?貧民窟第一家寵物店是我一百九十八歲的老哥哥開的,歡迎各位捧場啊咳咳咳。”
“怎麽樣,秦店長,這宣傳到位不?”
秦予義眼角笑得眯了起來。
“不錯。”
他們已經駛入了紀念街,再過兩個路口,經過中央庭院,就到家了。
進了居民區,大多數人都就了寝,秦予義降了速,慢慢地開着,減弱噪音。
秦子鹦迎風貧嘴了太多句,嗓子都有些疼,她咽了咽口水,本想問她哥要包裏水壺,卻又不經意看見随風鼓動的空蕩蕩的外套之下,時而顯映出他哥瘦得如刀刻一般的肩胛。
一陣悔意突然爬上她心頭。
秦子鹦後悔今天跟她哥說了這麽重的話,縱使她今年十歲,可貧民窟沒有贍養天真的溫床,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她哥抛下自尊拼命賺錢,都是為了讓他們活出個人樣。
可是她抹不開面子道歉。
她只是暗暗在淩晨的鋼鐵穹頂之下發誓。
秦子鹦長大以後會保護秦予義的。
“哥,秦店長,等我當了拳擊手,拿到金腰帶的獎金,我都給你,讓你開店。”秦子鹦鄭重其事地道。“你想要的那些錢,我都給你,全都掙給你。”
秦予義只是懶懶地笑笑,沒有搭腔。
可他看見有不遠處零星幾人朝他們的方向跑來,笑容又落了回去,平直地挂在唇邊。
秦子鹦沒注意異常,還在自我感動地宣誓:
“秦店長,我不會讓今天欺負我們的那些人好過的,等我當上拳擊手,我要一拳把那臭壞蛋都打翻。”
秦予義嘆了口氣,蹙眉緊緊盯着前方隐約冒出的火光,随口說道:
“我們是兩根野草,就算被踩了,也沒人給我們聲張正義,更做不到像鋼針那樣戳穿別人的鞋底。”
他嘴上這樣說着,目光卻一刻都沒離開前面的異動。
前方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火光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