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城區
下城區
鏡像2069年，10月24日，21:15。
西B區，地下城區，構件街夜市。
窄門窄面挂着“楊氏砂鍋”招牌的小店前，鐵皮圍了個露天爐竈，一條削薄蒼勁的人影正在紅藍交疊的旺盛竈火前拿着大鐵勺，沉默寡言地炒飯。
“哎小李你那個蔥花香菜放不放的呀，剛說過，阿姨一下就不記得了，你看我這記性哦。”
“放的啊，多放點。”
在旁邊默默聽着的秦予義伸勺探向旁邊的敞口鐵皮罐，舀兩次，盛了半勺，蔥花香菜各占半壁。
“哎小秦，阿姨說了多少次哦，你拿配菜的時候，記得把爐子關小的呀，多浪費氣啊。”
他旁邊的胖乎乎的老板動作麻利，話還沒說完，就伸手過來把進氣閥擰緊了。
呼呼出氣的爐子像肺痨患者突然被痰卡住，一下子沒了聲。
秦予義只淡淡道了句記住了。将勺放回鍋裏，手往下探，擰開進氣閥，那被卡住脖子的燃氣爐又大喘一口，暢快地燃了起來。
起鍋，燒油，颠勺，打雞蛋，肉絲，放入米飯，鏟碎……
每一份，秦予義在做這些動作時，就像完成嚴格輸入的指令，甚至連時間都把握得一模一樣。
就是……
“呸！”小李用塑料小勺舀了一口粒粒分明的炒飯，剛送進嘴裏，立刻又吐了出來，“你們換人了啊？這也太難吃了，要不是親眼看着，還以為是料理機做出來的。”
楊氏陪着笑：“哎是，是換人了，小秦剛來的。”
Advertisement
小李灌了一大口冰水，嘟囔道：“看着動作挺麻利的，還以為是哪挖來的大師傅。”
楊氏遞上紙給小李擦嘴：“吃不慣就來嘗嘗砂鍋嘛。”
“算了算了。”小李擺手，朝身後瞥了一眼，“看出來了，你家不做我生意。”
楊氏笑容僵在臉上：“怎麽會呢……”她頭一轉，視野瞅見攤前一群花花綠綠的人，笑又堆了起來，沖着來客燦爛，“來了啊。”
這群人個個身似蒲柳，聲如李逵，濃妝豔抹凹凸有致的皮囊裏面藏着一條威武雄壯的聲帶，他們是這片貧民窟的人妖店員工。
時代變了，底層錢不好掙，越是沒有市場越要創造市場，什麽百花齊放的需求都有對接，有些特殊癖好的顧客專好這一口，那些想靠這行當掙錢的捏着鼻子也得上。
不要說人妖了，就算哪天冒出來個老板願意和人馬爽爽，也有大把大把人去義肢超市定制個人馬半身給自己裝上。
錢就是這樣，從一個人手裏流向另一個人手裏。
人妖能掙老板的錢，難吃的炒飯能掙人妖的錢。
“我們是來看小秦的。”帶頭人妖眨巴着他三厘米長的藍睫毛，單手捂臉，羞澀一笑。
不怪人妖團味蕾變異，只怪做炒飯的男西施秀色可餐。
楊氏見狀，笑着将收款金屬條雙手遞了出去，人妖們排隊，挨個把自己的通訊銘牌貼在上面，滴滴的收錢提示音接連響起，楊氏笑得合不攏嘴。
人妖們圍在攤前看秦予義炒飯表演的空檔，楊氏越過人妖，對面賣臭豆腐的攤位得意一笑。
對面攤位是個三十來歲風韻猶存的寡婦，長得有點姿色，在這基本見不到年輕女性的下城區，尤為稀罕。
從她搬進構件街擺攤的第一天起，臨了幾條街的食客都慕名前來，還順帶送她了個臭豆腐西施的名號。
楊氏一看她商業上的敵人出現了，當即拍板一條戰術策略，辭了踏踏實實幹活的炒飯師父，廣招炒飯西施。
結果西施實在難找，性別條件只好放松，一放松，就招到了身兼五份工的秦予義。
楊氏有些猶豫，這年輕人樣貌實在好，天庭飽滿，兩道劍眉，整張臉最漂亮的就是眼睛，上眼皮斜飛着平直，內眼角尖銳，宛如畫技高強之人工筆畫出的一般。上庭淩厲之氣沿着五官一路向下，在直挺的鼻梁和完美的鼻尖達到最高點。嘴唇正中唇珠圓潤，唇珠上面又凹下去一很小的窩，将這張窄瘦的，雕刻一般的臉所有冷硬的銳氣化去，顯露出幾分可親近的柔和。
只是過分消瘦了些。楊氏皺眉盯着秦予義皮帶扣到最後一個孔，都還顯得松垮的腰。
“你能端得動鐵鍋嗎？”
秦予義：“可以。”
楊氏上下打量：“你還有其他兼職？”
秦予義：“時間完全錯得開。”
楊氏一拍巴掌：“那就你了。”
有了以上對話，就有了楊氏砂鍋今日引爆人妖顧客的熱潮。
“予義哥哥，什麽時候去我們店裏坐坐嘛。”
秦予義左手穩穩當當颠着鍋，公事公辦道：“要辣嗎？”
一個熒光黃波波頭的人妖扭捏道：“讨厭，你知道人家不能吃辣你還問，所以你什麽時候去我們店裏坐坐啊，給你七折哦。”
秦予義舀了一大勺鮮紅的辣椒面，幹脆果斷甩進鍋裏。
“抱歉，我手抖了。”
“哎？”人妖沒抱怨，楊氏先急了，“你幹什麽？顧客就是上帝知道不？”
當衆訓斥完，又給人妖陪着笑臉：“不好意思啊，這份先給其他人，你不放辣是吧，往後稍稍……”
波波頭人妖努努嘴，看在秦予義臉的份上沒吭聲。
楊氏切齒，附耳對秦予義小聲說：“楊姨知道你不待見這些人，但這地方又有誰待見他們，能賺錢就是了，還顧得上別的。你表現好點，別再甩臉子。”
“不是不待見。”秦予義抖動鐵勺将炒飯倒進紙質飯盒。
楊氏挑眉：“那是什麽？”
“他們要我去店裏消費，想要我的錢。”秦予義抓過塑料蓋，替還在發愣的楊氏完成打包的任務。
說完，秦予義換了副表情，将一兜炒飯遞給人妖們，唇珠拉平了點，兩邊嘴角鈎子般挑起，眼睛水亮水亮的。
營業模式，啓動。
他用磁性好聽的聲音說道：
“歡迎下次光臨。”
-
23:37，秦予義結束楊氏砂鍋那邊的兼職，在構件街盡頭一家賣炸串的店裏幹起了臨時維修。
“梁叔，這保險絲炸開了，裏面有短路。”秦予義蹲在已經拆開的電視前，收回萬用表，朝右上方擡了眼皮，“情況有點嚴重，修起來成本會有些高，換臺新的更劃算。”
“啊？這可怎麽辦。”梁叔習慣性搓了搓他胳膊上被燙油濺出來的一溜傷疤，“這電視可是稀罕貨，我爺爺傳給我爹，我爹再留給我，你說這年頭大家都用通訊手環，每天通訊次數還有上限，時間一長了連個能聽響的都沒有，咱這地方又落後，換臺新電視得要走我半年的錢。”
梁叔上了年紀，絮絮叨叨地說：“小秦啊，梁叔也算看着你長大，知道你本事。那不是什麽機器啊零件啊，你看一眼就懂了嗎，你再給梁叔想想辦法，好好修修，啊？”
秦予義回頭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行，你在裏面忙着，梁叔去外面招呼招呼。”
半頭斑白的男人按住單邊鼻孔，朝地上猛擤了一把，甩了手，在腰間圍裙摸了一把，看着外面，從手腕上抓下來一串有些發黴的無患子佛珠，合掌對門邊關公拜了拜，皺眉在口中嘟嘟囔囔：
“這幫地痞，賴到最後一桌，財神爺土地公觀音娘娘保佑，讓我今晚順順利利把外面那群流氓送走，可別醉酒鬧事，讓我這小廟再遭殃咯。”
跨出門檻前，梁叔又轉頭朝秦予義隔空喊了一句。
“小秦，慢慢忙着啊。”
秦予義微笑點頭。
等梁叔完全出去，秦予義将零件收拾收拾，只換了保險絲，慢條斯理組裝起來。
這次故障得很有技巧，看着唬人，實際很簡單就能解決。秦予義拍了拍裝好的老家夥，接通電源，液晶顯示屏瞬間亮了起來。
陶瓷管保險絲只要十六，剩下的還有他無中生有出來的二極管、圖像處理芯片、PCB……
一千二到手。
秦予義心中響起錢袋叮當聲。
他在電視下方的按鍵按了幾下，這電視沒有配遙控器，也不需要。
在他們這裏，只能收到一個頻道，只能播放一個節目，就是種夢公司的對外宣傳片，24小時循環放送，沒什麽意思，也就背景音樂偶爾換一換。
此時畫面中正是這裏隔壁的紀念街，鏡頭正對着紀念街中央，一臺深埋地下，只有胸部以上露出地面的老舊巨型機甲。
秦予義只掃了一眼畫面，垂下眼，收拾自己的随身工具包。
富有磁性的旁白聲情并茂地贊頌道：“雖然機甲的時代已經過去，但我們依舊記得，是這些鋼鐵武士和操控機甲戰鬥的戰士們打贏合并戰役，為我們如今平穩安定的生活……”
旁白被突然掐斷，換上了新的宣傳片。
“本臺報道，近日，種夢公司首席運營官商覺，已向全社會征集……”
“哥，你的通知書來了！”外面忽然響起小女孩清脆興奮的大喊。
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
秦予義一怔，猛然擡眼，對上屏幕，瞳孔倒映出種夢公司繼承人商覺的特寫。
面容精致的男人在眼前飛速閃過，秦予義皺起眉，目光淩厲看向門口。
“我警告過你不要來這條街。”
秦予義站起身，一米九的身高帶來強烈的威壓，天花板懸垂的小燈泡被遮天蔽日似的擋住。
“秦子鹦。”他低聲訓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