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幻空城

幻空城

“鬼,住手!”柳原厲聲喝道。

然而柳原的呵止太遲了。

柳原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他急速地喘氣,緊緊看着鬼向前突刺的動作。

刺中了?

缺氧令他的視野模糊,他眼前晃了晃,看不清那柄斷刀到底有沒有插進那小子的心髒。

但是……那畢竟是鬼啊。

柳原的拳頭握了起來。

四十年前,這裏還沒有什麽東C區,也沒有幻空城。

鬼從一開始就是被權貴豢養的頂尖殺手,是一把只會聽從命令的武器。

柳原撿到鬼的時候,這把只會執行命令的武器正處于無主狀态。

那時候他居住地方的附近流傳開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有一個帶刀的修羅惡鬼,每逢月出之時,便會潛入村中,如鬼魅降臨,掠奪人命。

無人知曉他從何而來,也無人能看出他的招式流派。

人們只知,他手起刀落,所到之處皆為亡靈。

這正是柳原心中最佳的試刀人選。

柳原生自鍛刀家族,可因先天雙腿殘疾,身體孱弱,無法從事鍛刀,更無法繼承祖業,從小成長在父親的打壓之中。

但他并沒有放棄,另辟蹊徑,自學偃術,根據鍛造的流程,造出能捶打鐵塊,能錾刀鑿刻的機關人,輔助他鍛出自己的刀。

只是,一把刀光成形還不夠,得開刃,得見血,得發揮它作為一把刀的功能。

為此他要物色一個合适的試刀人。

鬼再合适不過。

找到鬼的時候,他親眼看着,年輕的鬼正在殺掉一個瘦小的男人。

鬼身形壯碩高大,上身衣物半褪到腰間,身上縱橫交錯各種傷口的疤痕。

他擒住男人後頸,單手提起,男人像待宰的雞胡亂撲騰,放聲哀恸懇求。

殺手無動于衷,冷冽的長刀輕松貫穿男人腹腔。收刀時,鬼甩了下刀尖,血珠隔着數米,飛濺在了柳原擱在膝頭的手背上。

鬼淩亂的長發散在腦後,他整張臉全是血污泥漬。

那時候,柳原只記得鬼的眼睛。

銀灰色的瞳孔,像是蛇的眼球。

母親說過,眼睛是靈魂的容器。

鬼沒有靈魂,人刀合一。

這種人來試他的刀,再完美不過。

鄉間的道路在雨中變得泥濘,柳原驅使輪椅,艱難地向前滾動車輪,在身後留下兩道歪歪扭扭的車轍。

他靠近這把喪主後無法收斂的“刀”。

這個前不久父親意外身亡,頂着旁支壓力,排除萬難堅持繼任的年輕家主仰頭輕笑。

“從今以後你的新主人就是我。”

“你唯一需要奉行的命令,就是在我身邊,替我試刀。”

“你必須配得上我的刀,證明我有資格坐在家主的位置。”

殺手找到了新的主人,這三句話成為了三道枷鎖,是他奉行一生的道。

由此,在鬼的認知中,殺手完不成任務便會被抛棄,刀不能殺人便枉為刀。

鬼手中的刀斷掉之時,也是他踐行一生的信仰崩塌之時。

他一直覺得,柳原是世間最強的鍛刀師,出自他手的刀,刀刃鋒利堅硬,刀身韌性十足,屬于非凡的上品,更象征着鍛刀世家柳原家的驕傲。

刀會斷,一定是自己的過錯。

是他技藝不精的錯。

他必須彌補這種過錯,他不想再次被抛棄。

所以只要殺掉就好了。

哪怕刀斷了,也可以殺掉。

他深谙殺人之術,最懂得怎麽給出致命一擊!

懷着這樣決絕的念頭,鬼握緊殘刀,全力刺出。

一瞬間,冰涼的寒氣抵上了秦予義的胸口。

和秦予義連接通感的商覺,無比清晰地感知到了死亡的威脅。

第一感覺是冰,銳器特有的,金屬的寒氣。

寒氣正源源不斷攫取體溫。

緊接而來感知到的是肋骨間的重擊。

身體開啓防禦機制,在被刺中的瞬間竭力蜷縮後退,穩定跳動的心髒遭受突如其來外擊,呼吸驟然停止。

疼痛感是遲來的,密密匝匝,随着那集中的一點迅速放射,帶來電流般痙攣,麻痹了半邊身體。

商覺呼吸一窒,下意識摸上自己左胸口。

視野一晃。

是秦予義在低頭看他被刺中的位置。

衣服已被刀氣所傷,袒露出大片皮膚。

而在衣料之下,沒有見血。

原來是秦予義左臂上的殖金急劇流動退散,爬至他的胸前。

那塊皮膚上出現了一小片堅硬的金屬,護住了他的要害。

商覺看清那救命的東西,面色仍未改善,反而更深更重地擰眉。

殖金……

他半阖目,斂去眼中的憂慮。

“夠了!”柳原死死握緊兩邊的輪椅扶手,驅動輪椅沖到鬼的旁邊,一掌打開他握刀的手。

“刀斷了便是廢刀,輸了就必須立即停手!”已經顯露出老态的柳原,兩眉倒豎,怒目圓睜。

“你以為殺掉他就可以掩蓋刀的問題嗎?你使出這種下三濫招數并沒有維護我的尊嚴,你是在羞辱我的作品!”

他命令着同樣衰老的鬼離開,冷聲沖鬼的背影下達指令。

“你不配再握我的刀了。”

瞬間,那離去的身影忽然洩力一樣佝偻了下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檐廊之外。

鬼離開後,這片空間靜得可怕,只剩秦予義疲憊的呼吸聲。

柳原視線掃過躺在地上的失敗品,擡頭去看這個竭力求生的年輕人。

“轉告你身後的人,我會替你們修複這把武器。”

說着,柳原看向秦予義重新附着在左臂上面的金屬,苦澀地笑了一下。

“太久沒去外面的世界,對上殖金就是這樣……原來我的刀已經不行了啊。”

他長嘆一聲,收起惆悵,垂眸撫摸膝上的木盒,對秦予義說:“三日後來取。”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道重物砸向地板的聲音。

柳原擡眼,發現臉色蒼白的秦予義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柳原默了下,嘆息道:“精疲力盡了……那就在這裏好好休息吧,我這最不缺的就是房間。”

說着,他按開輪椅上的機關,取出控制面板,兩個外形原始粗犷的機器人走姿僵硬地進來,扛起了秦予義,運送進了一間空的寝室。

秦予義失去意識的瞬間,商覺和他的通感就斷掉了。

他的感知還停留在被刺中的那一刻。

商覺從辦公桌前起身,窗簾自動合上,将窗外的霓虹都市和他所處的房間隔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走向沒有一絲褶皺痕跡的床,平躺了下來,嘗試着像人類那樣,久違地睡上一覺。

可和能夠順暢陷入昏睡的秦予義不同。

商覺的意識永遠處于清醒狀态,他永遠無法從現實脫離,進入夢境。

他能做到的,最接近做夢的事,就是啓動一項程序。

【回憶自檢程序已啓動】

【正在讀取編號20591024的記憶片段】

-

“再次醒來的感覺怎麽樣?”

商覺聽見那道讨厭的聲音問他。

問他話的東西是“鏡子”。

“鏡子”是基地無處不在的智能機器人,是一個網球大小的鏡面金屬圓球。

商覺平躺在治療床上,緩緩睜眼,無影燈已經關閉,“鏡子”正懸浮在他上空。

他看見自己的臉,像魚眼效果一樣,拉伸變形,被金屬圓球清晰地映了出來。

他沒有回應“鏡子”,只是一臉冷漠地坐起身。

這副身體十四歲,個子沒有很高,他坐在治療床邊,雙腿懸垂下去,腳碰不到地。

撐着床沿,他跳到地面,光裸的腳踩在冰冷的瓷磚上。

整個房間只有他和“鏡子”,四面都是透明玻璃,看不清外面情況。

但是他清楚,這是單向玻璃,此刻那些人正在外面觀察着他。

他臉上露出早已習慣似的麻木。

商覺徑自走向治療臺沒有收走的手術器械。

選了一把手術刀。

尖銳的刀鋒調轉過來,對準自己的喉嚨。

噗呲。

他準确無誤地刺了進去。他沒有感覺到疼。

他切斷了這副身體輸送能量的管道,他的眼前開始像是壞掉的屏幕那樣,跳動着細碎的紅綠色塊。

【錯誤!】

【錯誤!】

他的身體響起警告。

【能源洩露】

【硬件損壞】

【磁盤錯誤】

他意識陷入黑暗,卻又很快醒來。

“再次醒來的感覺怎麽樣?”

甚至鏡子都懶得換個新的問候。

他反手摸了摸喉嚨,他按在光滑的皮膚上。

預料之中,早已不見刀口的痕跡。

他又被迫換了副新的身體。

他的大腦被囚了起來,他沒有自己選擇生死的權利。

只因他是“零號種子”。

這一次商覺呆坐在治療床邊許久,久到“鏡子”都忍不住開口詢問:“一百九十七次,你終于累了嗎?”

“嗯。”商覺聽着和自己以前的聲音別無二致的聲線,疲憊地開口,“累了。”

“你終于意識到自己在白費功夫了。我們為你準備的備用身體有很多,只要你的意識不滅,你就永遠不會死亡。”

“所以那些自毀的行為,只是在增加我們的成本負擔而已。”

“你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商覺面無表情地擡頭對“鏡子”說:“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2059年10月24日。”

“快滿一年了啊。”商覺慢慢眨了眨眼,“外面怎麽樣了?”

“很意外,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詢問起外面的事。”

商覺:“趁我還沒改變想法之前,你最好快點告訴我。”

“有種夢的參與,合并戰争進展很順利,按照預計,只要解決最後一只裂縫怪物,填上最後一塊裂縫空隙,戰争就結束了。”

“Z9514駕駛員正在基底附近執行清剿任務,他将為戰争畫上終結。”

“你們人類總喜歡見證歷史,你想走出觀察室,去外面看看實時轉播的畫面嗎?

商覺聽了“鏡子”的話,仰起頭,勾起一個慘白的笑,諷刺道:“我這樣還算人類嗎?”

“鏡子”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一瞬。

商覺從智能機器人圓弧形的鏡面看見自己的臉,視線落在自己右眼下方的小痣上,良久,下定決心一樣開口說道:

“我要見R博士。”

“R博士正在體檢中心,他去回收機甲駕駛員的基因數據。”

“辛博士有空,在培育間,你要去找他嗎?”智能機器人給出了它的替代性建議。

商覺搖頭:“不,我去體檢中心。”

他和“鏡子”從地下負二層抵達地面。

電梯門打開之後,出現在他眼前的,居然是衆人在慌亂逃竄的場面。

那些是體檢中心的研究員,一些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還有前來檢查的機甲駕駛員……

人們在大廳裏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竄,警報在這棟建築裏響個不停,和人們驚恐慌張的尖叫厮混在一起,商覺甚至都聽不清“鏡子”對他說的話。

“第九型號的裂縫怪物逃到這邊來了!”

“快去地下掩體!”

“別擠電梯!走安全通道!”

商覺靜站在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的人群中,帶着身邊漂浮在空中的“鏡子”,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他擡頭,看向大廳挂在牆上的屏幕。

上面是無人機實時轉播的戰鬥現場畫面。

畫面中,全身覆蓋漆黑油亮硬甲的巨型怪物正伸長鉗子般的前螯,死死掐住同樣巨型的機甲的脖頸。

怪物張開如深淵般的巨口,大廳的顯示屏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單看畫面,怪物仿佛在極為用力地嘶吼。

而機甲雙肩武器槽中的彈藥早已打空,機甲雙手垂在身側,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樣。

但機甲眼睛位置還在亮起指示燈,裏面還有駕駛員,只是生死未蔔。

忽然,屏幕上的畫面劇烈晃動起來。

接下來出現的一幕令還停留在大廳的人們瞬間噤聲。

只見那怪物用了十足的力氣,将龐大的鋼鐵之軀從地面拔起。

機甲毫無反抗地被怪物丢了出去。

而它即将下落的地點,就是他們所在的基地!

萬幸的是,落地的地點偏了一些,避開了基地,砸在基地前方的空地。

可強大的重擊砸向地面的同時,還是蕩開了極為強烈的沖擊波。

轟隆!

如堡壘般堅固的基地在一剎那劇烈晃動,全部地磚接二連三地像魚鱗那樣翹起,牆皮脫落,承重柱倒塌,半邊大廳都陷落下去,灰塵四散,瞬間淪為廢墟。

刺眼的陽光穿過破洞的屋頂照了進來。

和人工光源不同,太陽光有溫度,天也很藍,沒有雲。

這是站在破洞之下,商覺的第一個認知。

他回頭看了看周圍,在鋼筋水泥的廢墟中看見幾只被灰裹滿的手腳。

只有自己還站着。

是“鏡子”釋放力場替他擋下了沖擊。

“還有幸存者?”

灑落在他頭頂的光忽然被擋住。

他面前的地上多了一道人的影子。

有一個很年輕的聲音響起,語氣聽上去十分意外。

“喂,小孩。”

商覺擡眼,看見有一個人全副武裝,穿着作戰服,戴着頭盔,扒着洞口邊緣,探身向他伸手。

那人背光,刺眼的光只能讓他看見對方的身體輪廓,以及手臂上的浮雕編號。

“上來,這裏太危險了,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聽見這句話,商覺瞬間僵住,愣在原地。

“快點!”

“抓住我的手。”

“我帶你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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