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幻空城

幻空城

或許是戰鬥後太過乏力,這一覺,秦予義就仿佛被夢魇住了一樣,睡得很不踏實。

忽有一道暗光打在他的眼皮上,障子門在滑軌上推拉的聲音響起,光影變換,一陣濃重的脂粉混合花香的味道彌漫開來,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正靜靜看他。

秦予義極力想睜開眼,可眼皮像是灌了鉛水沉重萬分,大腦還陷在有知覺的夢中,只有意識清醒。

“他是誰?師父為什麽會讓一個陌生人住在我們家?”

開口說話的人是個小女孩,有着與成熟香水味嚴重錯位的稚嫩聲線。

“不知道。”旁邊還有另一個人,也是小女孩,聲音稍顯沙啞,語氣中有遺憾的情緒。“能活着在這裏睡覺的,說明是不能殺的人。”

“沒意思。”花香味淡去,第一個小女孩轉身離開,聲音清脆。“難得回來一趟,還不如去水牢玩玩我的‘寵物’。”

“我也去。”聲音沙啞的小女孩緊随其後,“今天遇上了一個變态,他跪下來舔我腳的時候,我沒忍住打開了他的腦子,結果他居然是個污染物,大腦早已腐爛了,裏面全是蛆,還留着綠色膿水,真惡心。”

門被合上,兩人一邊談話一邊離開,她們的聲音變得模糊。

“弄壞了客人,黑川沒有為難你?”

“他不會,那個蠢貨還以為是程序出錯,把編程的家夥直接從470層扔下去了。”

“不過混上來的污染物越來越多了,只看外表的話,他們和正常人幾乎沒有區別。”

“你沒有聽那個傳聞嗎?”

“什麽……”

“‘契釘’松動了。”

“啊……是申月那邊出問題了啊,哥哥還好嗎?”

“哥哥啊……估計正在頭疼吧……”

……

不知怎麽,小女孩斷斷續續的話語居然将秦予義的思緒帶向意識深處。

尤其是那一聲哥哥。

介于清醒和沉夢之間的秦予義瞬間卸下了心理防線,放任自己的意識落向更深的旋渦。

“壁爐到底有多熱呢?”他聽見秦子鹦在問。

他唰地睜開眼,入眼正是五歲的秦子鹦。

一直格外照顧他們的房東太太剛死沒幾天,她兒子繼承了她的樓,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收留的這些交不出租金的租客給趕了出去。

這是下城區建成的第五個年頭,一個資源貧瘠,不算穩定,人人自危的地方是不可能生出多少無私奉獻的利他主義者。在房東太太庇護下安穩度過五年時光,已經用完了兩人為數不多的好運氣。

下城區由于在地底,不受四季影響,長期由能源塔供給日常所需,溫度一直是恒定的,基本維持在22度左右,能剛好滿足人體所需。

可前不久,一些不肯安分守己的暴徒,打算接管下城區的統治,打造自己的獨立帝國,于是發起反抗運動,率先攻擊了能源塔,将自動化調控分配操作系統炸了個粉碎。

下城區迎來了難得一見的大降溫,全城各處溫度直接突破冰點,并且還在繼續下降。

到秦予義和秦子鹦被趕出去流浪街頭這會兒,氣溫已經跌破了零下十八度。兩人被趕出去的時候沒帶任何行李,更遑論多出幾件厚衣服。

白天還好,下城區最有人性的制度就是所有未成年都有義務接受教育的權利。所以他們白天在學校倒不用受凍,畢竟學校裏有獨立供暖裝置,還算暖和。

只是一到放學後,夜晚就變得難捱了起來。

他從初中部離開,去找秦子鹦,在小學家長指定接送地點看見蹲在角落一臉豔羨的秦子鹦。

她羨慕那些同學有家長來接,能穿厚重的保暖衣物,能回到不會被趕出去的家。

窘迫、窮困、沒有父母……她默默和她哥哥一起忍受許多成年人都難以承擔的痛苦。

雖然她只有五歲,但這些事情上她一直很懂事。

放學後,他們要穿過幾條街道,偷偷躲在一間用來當倉庫的半地下室,勉強抵禦外面蝕骨的寒冷。

對抗寒冷的唯一慰藉,就是一張皺皺巴巴的宣傳單。

後半夜最冷的時候,兩人依偎在一起,睡不着,就借着樓上24小時便利店薄薄的隔板漏下來的光,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宣傳單上的廣告畫,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幻想烤鵝那樣,幻想宣傳單上的壁爐到底有多暖和。

“寵物店裏還有什麽啊?”秦予義聽見懷中跟冷得跟冰塊似的秦子鹦說。

他目光落在宣傳單背景圖上,那是一只橘色小貓趴在窩中,在壁爐旁烤火。

“還有別的動物吧。”

“它們睡覺的時候有床嗎?”

“應該。”

“寵物店長會給它們蓋被子嗎?”

“我又不是店長,我怎麽知道。”

“你可以開一家啊,我可以抱着很多毛茸茸的小動物一起睡覺,這樣就不會冷了。”

秦予義摸了摸自己凍得青白的面頰,初現他對溫情和浪漫過敏的體質,直接用蒼白的事實戳穿一個小孩天真的幻想。

“會很臭。而且開寵物店需要成本,也得對标消費群體的需求,資金人脈資源不可缺一,我們現在沒有這個實力,做不到這麽快就開店。”

秦子鹦鼓了下腮幫子,有些賭氣地說:“……那算啦,反正我已經悟出了一個道理。”

“人活着總是要死的。有沒有寵物店都會死,早死晚死也都會死,今天一起上課的同桌也有可能在明天突然死掉,今晚閉上眼睛明天一早也有可能死掉然後醒不來,既然這樣,怎麽活着都無所謂,有沒有寵物店也無所謂,會不會挨凍也無所謂……”

說着,秦予義忽然感覺到手背一涼,是很大顆的淚滴。

然而秦子鹦接下來的話,才真正洩露出她內心的想法。

原來她賭氣不是因為秦予義戳破了她的幻想,也不是埋怨他們挨凍,不是沒有寵物店,更不是為他們沒有一個安穩的庇護所……

而是因為一個一直郁結在心中的苦楚——他們最親近的人的死亡。

秦子鹦聲音抖了起來:“房東太太那麽好的人都會死……我們這種無關緊要的路邊野草還整日幻想過好日子……今天是她的追悼會是不是?她已經變成骨灰了是不是?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是不是……”

秦予義皺了眉,他自己也是半大孩子,對上秦子鹦這種悲觀的虛無傾向,他也不知道怎麽開導。

他只知道,下城區有一條深入人心的道理,誰有錢,誰的實力強,誰的拳頭硬,誰就有享有權利,做很多弱者做不到的事。

秦予義想了很久,還是把問題繞回了表面,給秦子鹦許諾一條可行方案。

“寵物店服務高消費人群,也是一條不錯的賺錢路子。你想要寵物店,我們就開。我會先在下城區賺錢,通過考試,帶你去上城區,再開店賺很多錢,在那裏安家,住很溫暖的房子……然後把房東太太的骨灰從她兒子手裏買下來,接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

“她兒子萬一要很多錢怎麽辦?”沒接受過多少正經教育,道德感薄弱的秦子鹦被她哥描述的這幅願景吸引了。

更沒有道德感,打算買人家媽骨灰的始作俑者秦予義一臉嚴肅地分析:“那就去賺很多錢,只要開價夠高,總有一個他願意賣掉的價格。”

“然後我們就把查爾太太接去上城區,三個人一起生活?”

“當然,你可以把她的骨灰壇放進你的被子裏,抱着她一起睡覺,就像你小時候那樣。”

“哇!”秦子鹦止住了眼淚,眼睛亮亮的,“一想到你說的,我一點都不冷了。你打算什麽時候把查爾太太買回來?不會只是說出來騙騙小孩吧?”

“不會,只要是我說過的,就一定會做到。”秦予義收緊雙臂,抱緊秦子鹦,“很快,再過幾年,我會準備好一切。”

後來秦予義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從中介人手裏找活,打工賺錢,攢下第一筆存款,把他們小時候生活過的房間又重新租了回來,準備考試,成功被上城區的學校錄取,然後在上城區物色一家合适的店鋪,用積攢下來的啓動資金開啓新的人生階段。

如果秦子鹦沒有被綁架,他們真的會按照他五年前向秦子鹦許諾的那樣,把生活一點一點變好,安穩地過下去。

[真的嗎?]

秦予義忽然移形換影,出現在了他和秦子鹦的家。

[真的只要按着描繪的計劃去行動,生活就會變好嗎?]

[你們可以過普通的生活嗎?]

[寵物店只是一個借口吧。]

[你為什麽一定要去上城區?有什麽非去不可的理由呢?]

[三個人一起?]

[查爾太太已經死了,不要自欺欺人。]

[你真正想要的第三個人,是誰呢?]

秦予義忽然感覺懷中依舊在沉甸甸抱着什麽東西。

他周圍的一切都在褪去,家具融化了,牆壁破成大洞,黑色的虛無湧了進來,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

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抱在懷中的,不是秦子鹦,卻也是秦子鹦。

那是一個猩紅色肉塊,表面生出無數細小肉芽,覆蓋薄膜的眼球骨碌碌轉來轉去。

這才是秦子鹦的真正面目。

他離開下城區的時候,那個半截身體癱掉的老頭說的沒錯。

秦子鹦一開始,的确不是人類。

……

秦予義倏地睜眼,掙紮着從黑沉的夢中醒來,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滿額冷汗。

門邊不知何時已經立了個人,是一夜過去更顯蒼老的鬼。

鬼沒有帶刀,恢複日常裝扮,他見秦予義醒了,給他指了指門邊的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

“既然醒了就自行離開吧。柳原少爺在閉關。”鬼眉心深深皺起,有如刀刻般的痕跡,“讓你三天後來取。”說完,他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轉身便走。

秦予義閉了下眼,試圖壓下一夜噩夢後的頭暈感。

他第一反應就是去看通感狀态,發現通感早在他昏迷前就斷開了。

接着,像是猜到了他的作息一樣,他口袋裏的電子眼鏡嗡嗡震動兩下,他取出一看,是商覺給他發的消息。

【商覺:通感斷開前我聽見了取刀日期,不用向我額外彙報。】

【商覺:既然有三天的空閑,就給你放三天假。之前發給你的賬戶上面有餘額足夠,你可以随意使用。好好休息,之前辛苦了。】

秦予義思忖着:放假嗎……

……不用被通感妨礙了。

既然如此,他可以去做一些該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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