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幻空城
幻空城
雨是後半夜才停的。
夜空中的雲在雨停的一瞬間就飛速散開了,仿佛那場暴雨只是一個錯覺。
克隆體畢竟還是血肉之軀,饑寒交迫讓他很快就體力不支了。
但是商覺還得帶着他繼續趕路。
“還好,漲得不多。”商覺背着秦予義跳了下去,積水到他小腿,爬上河堤,他閉眼回想了一下提前記住的地圖,鑽過隔離網,走了一條廢棄的火車軌道。
盡管選了捷徑,他們抵達地下城入口的時間還是會推遲。
想到這裏,商覺不由得加快腳步,急匆匆趕這最後一段路。
月朗星稀之下,廣闊的平野陣陣蕩過潮濕的冷風。
商覺背着秦予義沿野草茂密的鐵軌快步行進。
沒有光污染的野外,黑暗讓銀河中的星星分外明顯。
秦予義趴在商覺的肩上,一直仰着頭。
“半個圓的星星是什麽?”
“是月亮,下弦月。”
“發光的小點點也是星星?”
“是星星,它們不小,在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所以才看起來小。”
“它們會發光?”
“會發光。”
“為什麽它們這麽多,會發光,夜晚還是黑的?”
“因為紅移,多普勒效應。”
專業術語超出了秦予義的理解能力,他蔫蔫地趴在商覺背上。
默了一會兒,忽然湊近,嗅了嗅商覺的後頸。
“你在幹什麽?”
“記住味道。”
商覺失笑:“你是小狗嗎?”
“小狗是什麽?”
“是動物,一種可憐又可愛的東西。”
“我是小狗嗎?”
“不是,你是人。”
“我可憐嗎?”
商覺想了想:“和普通人相比,應該吧。”
“我可愛嗎?”
商覺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聽見如此天真的發問,一頓,随後暢快地大笑起來。
“挺可愛的。”
秦予義得到肯定的答複,又深深嗅了一下,抿着嘴認真說:“你也是。”
“謝謝,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誇我。”
“還有誇,還有。”
秦予義想起前不久聽來的故事,從裏面汲取了詞彙,按住商覺的雙肩急切補充。
“你好看,是好看哥哥。”
商覺在鐵軌上放緩了腳步,走得很穩,面色柔和。
“不要盯着我看了,繼續說星星。”
“紅色的星星是什麽?有兩個,和別的顏色不一樣。”
“火星,和心宿二。”
“紅紅的,是在燃燒嗎?”
“或許是吧,在神話裏,心宿二是天蠍燃燒的心髒。”
“心髒燒起來會痛嗎?”
“不知道……”
“我想要那根樹枝。”
“等一下,我把你舉高一點。”
咔嚓,樹枝撇斷的聲音。
“看,我有寶劍了。”
“小心尖尖,不要劃傷自己。”
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到日出。
直到他們從荒野走入城市,從安靜走入喧嚣,從空曠走入擁擠。
商覺把秦予義在一道閘門前放了下來。
“帶上這個,有它你才能活下去。”無視周圍人好奇的打量,商覺把雙肩包仔仔細細挂在了秦予義的後背。“這是我替你找到的‘價值’,當好一個養育員。”
“你要把它看做和你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時間緊迫,商覺緊緊抓住秦予義的雙肩,為了強化他的認知,輕聲反問,“對你來說,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秦予義想起商覺給他講的童話,想了想,說出自己最為觸動的點:“家人,兄弟姐妹。”
“好。”商覺鄭重地說,“既然你最重要的是家人,那它以後就是你的家人。”
“這一路上我想了很久,現在終于想到了你的任務。”
商覺目光不錯地盯着秦予義的臉,一字一句說道:
“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了,你大腦中的芯片,如果一直不被激活,那麽在不久後,就會出現假性失憶。”
“你會易怒、暴躁,陷入混亂的幻覺之中,并表現出強烈的攻擊性。但是這都是暫時的,挺過來就好了,你的大腦會重塑你的人格和意識,打開并建立新的記憶庫,這是你必須要經歷的事。”
“你要牢記,無論發生什麽,你都必須要保護你的家人。”商覺放在秦予義肩上的右手松開,沿着胳膊一路向下,探進他的指縫,和他十指相扣。
緊緊地握着那只小一號的手,想着這只手以後會做什麽,商覺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我打算讓你去揮一把刀。”
“但我不想單純為了我的計劃利用你,我也不想把你看做是暴力的殺戮工具。”
“你要先懂得守護,再去握刀。”
“于是你會有家人,會懂得責任,最後會成長為一個比我更好,更成熟的大人。”
“到那時候,我要交給你一個判斷。”
商覺蹲在秦予義面前,目光平視他。
拿過那根一直不舍得丢的,用來當寶劍的樹枝,将它塞進秦予義的手中。
接着,他掌心合在秦予義的手背,輔助他握牢。
兩人面對面,互相注視着彼此的眼睛。
最後,商覺松開一只手,撫摸過樹枝粗糙不平的表面紋理,兩指停留在樹枝尖端,指腹從下往上托起,擡高那根樹枝,讓那成斜角斷面的樹枝最末端,抵上了自己的胸口。
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
此刻他的手指一下子變得非常冰涼。
涼到秦予義下意識就想松手逃跑。
“如果……”商覺嘴唇抖動兩下,深吸一口氣,竭力維持微笑。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和人類作對的怪物……”
“你要用力一點,刺中這裏,懂了嗎?”
那眼神實在太過哀傷複雜,秦予義抗拒着只想回避。
“不,不要……”
商覺只是咬緊嘴唇,強硬地将他往閘門那邊推。
“快走,去下城的電梯來了。”
手中的樹枝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秦予義見商覺沒有要跟來的意思,瞬間慌了。
“不一起嗎?你不來嗎?”他哀哀地問,“你不能來當我的家人嗎?”
商覺沒有給他否定的結論,但也沒有許諾什麽。
他只是彎下腰,最後擁抱了一下,感嘆道:
“你真暖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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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強迫地送走克隆體後,一直尾随商覺的人才慢慢現身。
商覺恢複了冷漠的神色,他沒有回頭。
“你必須去摩爾甫斯接受詢問。”鏡子回到了他的身邊。
“你得向我們說明,為什麽會幫助一個‘廢品’和‘失敗品’逃跑。”
商覺任由那些人反剪他的雙手,将他帶上飛行器。
“我會向‘父親’解釋一切,暫時不要動他們。”
商覺在鏡子的反照中看見自己麻木的臉。
“這是對種夢有益的事,我保證。”
然而他被帶到摩爾甫斯之後,經歷的一切說是詢問,其實改口叫殘酷的審訊也不為過。
商覺被關在一間只有他自己的房間,後頸的隐藏接口被打開,連接數據線,被傳輸了大量“雜質”,負面情緒瞬間填充滿他的大腦。
很快,他右手那枚用來檢測他精神域狀況的戒指嗡的一聲,原本清澈透亮的戒面寶石瞬間變了顏色,像是攪散了河底的泥沙,擴散一般渾濁起來。
那些人沒有捆住他,因為根本不需要。
這副叛主的身體,是折磨意識的幫兇。
生物機械體忠實地模拟出他高度緊張下的生理反應。
從外表看,只能看見他冷汗涔涔,面如白紙,雙腿仿佛被石化了動彈不得。
無人知曉他的大腦已然被一場毀天滅地的精神風暴所統攝。
房間外對他發起審問:“說出你對實驗體的發現。”
對方提到實驗體,他腦中立刻複現出第一次接觸實驗體的場景,回憶披上激起恐懼創傷的外殼,不斷刺激杏仁核激起強烈反應。
那團血色的肉塊被幻覺舔上了更多恐怖的色彩,肉塊表面粘液仿佛變成了腐蝕皮膚的硫酸,單純的觸碰被篡改為痛苦的灼燒,他接收到的那些實驗體意識信號,也變成了細碎的低聲鬼語,像驟然長出的尖長指甲,撕撓他的耳膜。
他死咬嘴唇,制造疼痛維持片刻清醒,抵抗這股混淆幻覺和現實的尖銳刺痛。
“實驗體……直接接觸……它會學習模仿……它存在自我意識……”
“你為什麽把它交給Z9514的克隆體?”
“因為……他救過我……感激……”
他的大腦一下子閃回浮現出那場解救,只是在焦慮和恐懼的加持下,一切美好的記憶都被濃黑的墨漆粉飾,變成了面目可憎的模樣。
Z9514摘掉頭盔後額上亮晶晶的汗變成了血,眼中安撫他的情緒變成了厭惡,幻覺中的青年毫不掩飾他的嫌棄,直言生物機械體不是人類,不過是物件,實在浪費他的時間。
物件,不是人類,浪費,不值得,沒價值……
被篡改的話語像刀片那樣向他飛馳而來。
他咬嘴唇的力道已經達到自虐的地步,牙齒洞穿了柔軟的唇瓣,血湧了出來。
審訊人:“鏡子,确有此事?”
鏡子:“是的,我儲存了當時的影像。”
審問那人不疑有他,啧了一聲,重複商覺的說法,“感激嗎?呵……脆弱的情感。”
“還要繼續傳輸‘雜質’嗎?”鏡子問。
“繼續。”審問人冷酷地說,“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
剛才審問出來的答案還不夠。
如果商覺在精神崩潰後,還堅持這種主張,他們才會相信此為商覺的真實想法,沒有欺瞞和謊言。
瞬間,商覺的思緒和想象宛如坐上了一趟永不停歇,永不靠站的列車,精神折磨的暴行依舊在持續。
這是一輛不會剎車,只有光禿禿的座椅和底板,沒有車身外殼的列車。
他被強制困在其中一個座椅,束縛帶将他和椅背捆綁在一起,疾行中寒風割着皮膚,痛覺四分五裂遍布全身。
束縛帶只縛了他的軀幹,未被固定的四肢像是打斷了骨頭一樣向後撇去,旌旗似的在空中獵獵飄甩。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裏,在狂風的噪音中,他居然聽見了時鐘滴答聲,他在烈風中拼命睜開雙眼,卻意外瞥見了在軌道上緩行移動的一枚巨大的秒針。
秒針閃爍着寒光,明晃晃的,和他身下的列車一個方向,在他身後瘋狂追趕。
他找到了列車永不停歇的原因,因為軌道是圓的,表盤一樣的圓,列車一直在環繞,無盡地旋轉。
有無數次,他都恍然覺得,那枚巨大秒針鍘刀一般架在自己的脖頸後,只要列車停了,出故障了,銀閃閃的秒針就會吻上他的後頸,他的頭顱被毫不留情地極速斬下。腦袋飛馳出軌道,像一塊丢失的隕石碎片,慣性甩出,脫離中心。
他的頭顱飛向更深遠的星空,光怪陸離的深空。
以億為起點計數的恒星飛速從他的眼前閃過,暗弱和極明之間亮度不一的天體,無論發光還是不發光的,都會在一瞬間變得非常明亮,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調整加速,再暗的星星也劇烈震顫着爆發。
星團、塵埃,一切天體都從他身旁掠過,抛至身後,一股強大的引力來拖拽他,他直直撲向一顆恒星落幕時最後的榮光。超新星爆炸噴射出難以計量的射線和高能粒子,恒星坍縮成絕望的死域,他的軀體湮滅在黑洞裏,牽引、旋轉、摩擦、擠壓、灼燒,剩下無限清醒的意識,和永恒的無法着陸的恐懼。
可是,縱使精神陷入恐怖,現實裏,他依舊死咬着牙,憑着本能,堅持用謊言掩護真正的目的。
“這是對種夢有利的事……我已經背叛人類了。”
每說一句,模拟血液的猩紅液體就從他的口腔中多滲出一點。
他斷斷續續咬着血和殘忍的字句,冷汗與淚液混合而下,打濕整個前襟。
“我可以解釋我的行為……一切只是利用克隆體,培養實驗體而已。”
“我永遠效忠種夢。”
“絕無私心。”
“……”房間外的審訊人良久沉默。一陣電流幹擾的嘈雜噪音響起,辛博士的聲音出現了。
“我已經了解事情原委。”
“實驗體那邊的确是我的疏忽。”
“但是目前來看,保守觀察為最佳方案。雖然商覺的行動很可疑,放走實驗體的策略也很魯莽,但大方向上依然在我們的把控之中。”
“所以我提議先觀察在克隆體身邊的實驗體究竟會變成什麽樣,等時機成熟後就帶回來。”
R博士的聲音也在一旁補充:“何況一個克隆體也掀不起大風大浪,他的命捏在我們手上。別忘了我們還可以遠程通過準入協議控制他腦中的芯片。”
這時,雜質的傳輸中止了,商覺精神領域中混亂的風暴終于有了要停歇的跡象。
他在模糊之中,聽完辛博士說的最後一句話,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小白鼠太多了,有一兩只出逃,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不必過分關注。”
滴——
【自檢程序結束】
平躺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腹前的商覺唰地睜開眼。
他在智能家居的控制面板上點了兩下,照明燈光瞬間暗了下去,整個房間裏的投影變得清晰異常。
商覺坐起身,随意地曲起一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反手蓋住了下半張臉。
他靜默地看着整個房間裏環繞的投影,看着那一圈時間軸上面細分的節點,以及節點上方延伸出去的靜态照片。
那些照片,是他從安插在下城區的線人手上得來的。
十年間,秦予義和秦子鹦生活的一點一滴,都從未脫離過商覺的視野。
它們被整理成檔案,像個絕對秘密似的,投影在這間房中。
商覺盯着時間最近的一張,是他讓老黎誘導秦予義答應連接通感時拍的。
秦予義獨自在巷口,身邊是機械犬形态的機甲助手和裝着遺棄狗的紙箱。
偷拍視角的畫面邊緣,年輕人手長腳長,靠在牆面舉着通訊手環,手環熒幕發出的光映得他面頰一片薄亮。
商覺看了那張照片很長時間,垂眼收回視線,手依舊蓋在臉上,聲音悶在掌心。
“那時候的約定……”
“你果然一點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