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液池

太液池

第四十二章

夏昭勃然大怒:“鄭泠!你不知道!?你是有什麽臉來問我這個問題的?”

“我應該知道?”鄭泠很是不解,“可我的确不知道。我只知,三年前的後半年,從八月開始,我每個月寄給你的信,從未得到回應,到來年的最後一封信上,我問你發生了什麽,若有什麽事,可以來找我,但是你依舊沒有回我。”

夏昭看她的眼神,由怨恨轉向了憤怒。

她仿佛看見了天大的笑話,不由怒而生笑:“哈哈哈哈,你給我寄了信,八月之後,你竟然給我寄了信,多麽好笑啊。”

她笑得眼淚都溢了出來,竟讓人看不出來,她到底是笑還是哭。

鄭泠不知她在笑什麽:“好笑什麽?你說清楚點。”

“三年前,三年前啊,”夏昭眯起眼睛,以此遮掩眼中的脆弱,“三年前的六月,我被後母誣陷害她早産,說我克他們母子,要把我趕出夏家,送到莊子裏方能逢兇化吉。夏家無人信我護我,連同我的父親,也認定了是我之過,将我罰于家祠,受盡家法。我害怕極了,當時想到的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只有遠在長安的你——貴比公主的榮寧郡主。”

“我被打得皮開肉綻的之後,咬牙撐着寫了一封信,找人快馬加鞭送往長安。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盼望着昔日口口聲聲說會愛我護我,與我做一輩子好朋友的阿泠,能夠來洛陽,為我主持公道。”

“可我卧床等了兩個月,日日派人去打聽,始終不見你的任何回信,亦不見你來洛陽尋我。”

說到這裏,夏昭語氣趨于平靜,自嘲一笑:“可是從前,你我通信,驿馬飛馳,不過二十天而已。兩個月,六十天,足以三封信的往來。”

她側眸睥睨着鄭泠,冷聲道:“你知道為何八月之後,我沒有回過你任何信件了吧?那是因為我已經不在洛陽夏家了,又如何能夠收到你的信。”

随着夏昭的話,鄭泠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她一直都知道夏昭和她一樣,年幼喪母,故而兩人之間同命相憐,惺惺相惜。

但她從不知道在後母手上讨生活的夏昭,曾經歷過這樣的至暗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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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她不過才十三歲,一個這麽小的女孩子,在無力自保的年紀,受到那些對待,絕望之際向自己求援。

而自己,竟渾然不知?

她簡直不敢想象,她寥寥數語之中的委屈和絕望,究竟多麽艱辛。

鄭泠心中大動,又痛又悔,覺得自己簡直有負于她。

她在腦中迅速回憶六月的時候,她究竟在哪,在幹什麽,為什麽會沒有收到過昭昭的那封救命信?

夏昭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心虛,自知理虧,才說不出話,便又開口:“鄭泠,從前的你身份高貴,為皇親國戚,門閥之後,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從不知人間疾苦。我還記得幼時你同我說,你吃過最大的苦,就是生病吃藥的苦。我羨慕極了你,視你的一切,為一生的追求。我也想像你一樣,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長安,而不是一輩子活在父親不愛,後母折磨的爛泥潭之中。”

她的話,令鄭泠想起了八歲時候的一幕。

那是在她們成為朋友的第三年,她帶着第二次随父進京的夏昭,約了還是太子的李環,和開始叛逆整天與大伯父唱反調的鄭淙,在芙蓉園中賞花踏青蕩秋千,投壺放風筝瘋玩。

彼時夏昭看着滿園春色欣羨:“這裏真好,要是我也能生活在長安就好了。”

她接話道:“生活在洛陽也很好啊,東都洛陽,西京長安;長安和洛陽,都是帝國的京都。”

那時候她粗枝大葉,不了解夏昭的苦。

只記得她略微苦澀地笑了笑:“你說的也對,各花入各眼;也許我們終其一生,都只是在羨慕別人的生活。”

時至今日,鄭泠才明白她當時那句話的含義。

她喜歡的不是長安,而是長安,沒有她後母的壓迫和父親的輕視。

後知後覺明白了這一切,鄭泠心中越發難受。

可她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安慰夏昭。

她也猛然明白,從前的自己,行事從來不需要任何的思慮;她能和任何人随意說出口的安撫,許下的承諾,也只是因她的身份,給她帶來的底氣。

現在脫離了這一切虛榮,她竟不知最原始的安慰人,又要怎麽做。

她只是重複地喊着夏昭的名字,“昭昭……”

“別這樣喊我,讓我覺得惡心。”夏昭打斷她的聲音,“在莊子裏的那幾年,我常常想到你,想你為什麽從前要跟我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既然是你最好的朋友,在我蒙冤受難之際,你為何又棄我于不顧?”

夏昭忽然上前,用勁按住她的肩:“阿泠啊,我想你想的發瘋,想你想的生恨,每每想你一次,我就在門上用簪子刻下一道痕。”

她笑嘻嘻問:“你猜,我後來從莊子出來,那門上一共多少道痕?”

鄭泠對上她的眼睛,痛苦地搖頭:“昭昭,對不起,我那時候不知道……”

她終于想起來了,那年六月,她被困清州,被起義的災民抓住,扔下河中祭祀,差點死在那裏,幸好被及時趕來赈災的鄭淙救回。

那件事中被暴民誅殺的府衛,和扔下河溺斃的瀕死感,給她造成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陰影。易驚易吓怕人,除了這生死關頭救她的鄭淙,她見誰都怕,還經常在深夜睡夢中受驚吓而醒。

是以,一回長安,鄭家就送她去了護國寺長住,在佛光普照下,靜養身心。

到八月下旬,她的情況好轉,才開始慢慢對外接觸。

她的好友夏昭,是她第一個想要立刻聯絡的人。

鄭泠開口解釋:“那時候我……”

然未說幾個字,就被夏昭打斷,她俯身低語:“一共三千六百七十八道,那只簪子,都鈍了。”

她繼續道:“鄭泠,現在看見你這樣,我很開心。如今你我掉了個個兒,你零落成泥,而我終于高了你一頭,你在我面前,也得俯首稱臣了。”

夏昭看着依舊無動于衷的鄭泠,輕輕一推她的肩,站直溫婉一笑:“今日的桃子,是時隔多年,我特意送你的見面禮。來日方長,你自求多福。”

說罷,她甩袖離開。

視線之中沒有了夏昭的身影,鄭泠望着她走時,帶動的飄飛帷幔,五髒六腑都是苦澀。

她從未想過,時隔多年,她與夏昭的再見面會是這樣的地步。

不論當年如何,确實是她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沒有在好友最艱難的時候出現。

她知道的,夏昭不會原諒她了。

*

夏昭前腳剛走,李岫玉就來看她。

見她醒來,并無大恙,李岫玉懸着的心終于放下,要是鄭泠在她的宴席上出了什麽事,她這個東道主,責無旁貸,還會得罪魏缙。

她拍了拍胸口道:“幸好你福大命大,不然我真不知要如何。其實我嫂嫂也是無心的,想來是她也不知你吃桃子會發生這樣的事。你別怪我多嘴,你也是性子太軟了,不能吃就硬是不吃,她還能掰開你的嘴強喂不成?”

李岫玉想了想,直言不諱:“再說了,其實我兄長雍王他都還得倚重你家魏相,以後遇着別人刁難你,你多少強勢點,懂了吧。”

鄭泠無意多說她與夏昭之間的事,哪能是這麽簡單的,她只順着她的話點點頭:“多謝公主提點。”

李岫玉:“不客氣。今日你讓受罪,我也過意不去,這樣吧,你提個要求,我能做到的就權當補償你了。”

這個意外的恩典,鄭泠感到突然,但她并沒有推拒這個機會,想了想起身跪拜道:“臣婦曾有兩個一同長大的婢女,在掖庭之內;還有一個,在教坊司內,若有可能,想求公主恩典,準許她們出宮。”

李岫玉并未多問,豪氣萬千,“準了,告訴我名字就行。”

“謝公主隆恩,在掖庭的叫金钏,女蘿;在教坊司的叫小葡萄。”

李岫玉颔首,當即讓人去提人,随後又關切地問:“觀你臉上的疹子,消退了不少,瞧着倒是沒什麽關系,你身上可還有哪裏不适?若身子無事的話,現在外邊的龍舟競渡還沒結束,你要出去看看麽?”

鄭泠搖搖頭,喜道:“臣婦身上無礙,能去看龍舟。”

*

太液池雖名為池,但占地廣袤,是長安城內,屈指一首的人工湖泊。

湖中央圈出了一塊地,九艘龍舟在指定的區域,競相争渡。

湖光潋滟,風平浪靜。

唯有賽區,浪花激蕩。

一衆貴女們,在泊行于賽區之外的寬大樓船上,近距離參觀。

摘星閣上,帝妃二人身居高位,憑欄觀賽。

九艘端午龍舟,加上那一條觀光樓船,盡落他們眼底。

俄而,李叡的視線之中,突然出現一條小船。

小船乘風破浪而來,遠遠跟在前面那條觀光樓船之後。

船頭立着兩人,一個是紅衣如火的李岫玉,另一個,青衣飄揚,正是鄭泠。

一紅一青,兩個極致的顏色,站在一處,極盡惹眼。李叡不經意一瞥,看着那青衫女子忽然一怔。

僅是一個遠影,不知為何,讓他看到了前朝安陽公主-李愈的影子。

世間貌美的女子很多,但他從未在誰身上,看到過李愈的影子。

她死前沒有,她死後,更沒有。

以至于,他連個或與她容貌相似,或氣性相同,可以讓他轉移感情,寄托哀思的對象都沒有。

但如今,他見到了。

舟上這個人,竟酷似安陽。

李叡撐在欄杆上,目不轉睛盯着小舟上的青衣女子,漫不經心地問宮人:“和公主站在一起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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