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是她
不是她
第五十章
魏缙心中那絲僥幸的火苗,瞬間熄滅。
下午仵作初步驗屍,結果顯示,這具焦屍年齡在二十歲左右。
可是他的泠娘,今年不過才十七。
且他也在旁看過了,屍體口鼻之中,并無一點吸取了濃煙的痕跡,怎麽看都不像是在火海中窒息死亡。
以及,仵作檢驗屍體口鼻之時,他清楚地看見,死者的牙不太整齊。
而他的泠娘,一口糯米小銀牙,潔白如貝,還有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樁樁件件,都昭示着這具女屍,并不是鄭泠。
既然不是她,那如此費盡心思的移花接木,恰好說明了這分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脫身計劃。
她在長安已無親友,無人可幫,只除了護國寺的慧真師太。
不然要如何解釋,事發在護國寺。
可是眼下,連這間禪房都沒有她的身影。
魏缙對自己的判斷,有了那麽一絲懷疑。
*
慧真緊随其後,見兩只貓兒受到驚吓,趕在它們要動作前,連忙繞過魏缙,上前順了順它們的毛以作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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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兩只貓兒乖順下來,她才轉頭對着魏缙道:“兩只貍貓怕生,平常不怎麽出去,見到生人難免張牙舞爪,沒吓着中書令吧?”
沒見到他以為的,魏缙臉色不太好看,他撚了撚手指,穩住心神,“豈會。該吓着的,只怕另有其人。”
他淡漠轉身,繼續吩咐下屬:“查仔細了,掘地三尺,也不能有任何疏漏。”
藏經閣中燈火通明,人影重重,夾雜着搜查的翻箱倒櫃之聲。
聲音穿透寂夜,在寺中上下引起不少注意。
在藏經閣方圓一裏,有巡夜的武僧聽得響動,連忙趕來,見到了原是魏相在辦案,也就不予幹涉,原路返回去巡夜其他地方了。
*
在藏經閣方圓一裏尚且能聽到動靜,更遑論就在藏經閣之下的密室。
密室之內,扮成小尼姑藏身在此的鄭泠,聽得上方清晰可聞的那句“掘地三尺,也不能有任何疏漏”,坐立不安,不由打了個寒顫,手中抄經的筆驟然掉了出來。
她知道的,魏缙這會兒所謂的抓捕賊人,完全是沖着她來的。
她就知道,要想騙過他,沒這麽容易。
她們借助雷雨天氣,縱火燒屋,在此前支開落英,然後僞造她葬身火海。甚至為了逼真一些,慧真命人從外面買來一具病沒的女屍,穿上她的衣物,偷龍轉鳳,李代桃僵。
她實則藏在藏經閣中,本應立即從密室之後的密道,離開護國寺,離開長安。
但人算不如天算。
這場大雨,使得外部山體坍塌,密道的出口,恰好被堵住。
她們只能折返,慧真再派人前去清理出口。
兩夜兩天過去,出口的堵塞還未挖開。
她不得已,只能滞留在藏經閣之下的密室中。
這兩晚,她過得戰戰兢兢,草木皆兵,一合上眼,夢中都是自己被魏缙發現,被他抓了回去。
鄭泠胡思亂想之間,上面的動靜卻趨漸平靜。
她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好半晌沒再聽到其他的聲音,胸腔內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可是正當她送了口氣的時候,‘轟隆’一聲,機栝之聲響起,密室的門,卻突然大開。
腳步聲伴随着一聲不辯喜怒的清寒話語:“藏經閣別有洞天,不想還藏着這樣一個地方,慧真師太真是叫本官大開眼界了。不知這裏藏着的,又是何方神聖?”
熟悉的聲音,如魔音入耳,鄭泠不敢轉身去看來人,依舊低垂着頭,坐在石案前,拿起那支筆,繼續謄抄佛經。
慧真告訴過她,不論誰發現了她,或是誰發現了這裏,都不必驚慌:“從現在開始,我為郡主易容,把你變成我的關門弟子,這幾日,暫且委屈郡主在此,扮成比丘尼,抄寫佛經。”
鄭泠時刻記着這點,這兩日便以此身份,光明正大的出入藏經閣,出入齋堂。此時她縱然心中多有慌亂,也表現得波瀾不驚。
适時,慧真開口:“阿彌陀佛,這是貧尼的關門弟子,法號清規,因前段時日怠惰,不慎打翻藏經閣燭臺,險些釀成大錯,是以被貧尼罰在此間,抄寫佛經。”
她向魏缙簡要說明清規的來歷:“清規自小身世坎坷,生下來耳不能聞,兩歲了口不能言,因此被家人丢棄在山間,是寺中開荒種地的師傅将她帶了回來,貧尼見她可憐,便收在坐下。她是聽不到中書令說的話,還望海涵。”
說罷,她上前,伸手拍了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專心致志謄抄佛經的‘清規’的肩,對着她打了幾個手語。
一些簡單的手語,兩天之中,慧真教過鄭泠。
她會意,于是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向着那位不速之客,雙手合十,低頭鞠躬。
慧真充當翻譯,對着魏缙道:“清規在向中書令問安。”
魏缙盯着這個密室之內,憑空出現的比丘尼,覺得今夜有意思極了:“讓她擡起頭來。”
聞聲,鄭泠簡直要屏住呼吸,生怕自己被識破。
慧真上前解釋:“愚徒相貌醜陋,恐會吓着中書令。”
魏缙微微有些不耐:“本官不是紙糊的,哪這麽容易吓着,還是說,會吓着的另有其人?”
下一瞬,慧真輕輕握住‘清規’的手,打着手語向她傳達:“擡頭,別擔心。”
鄭泠點點頭,而後深吸一口氣,緩緩擡起頭,直視着魏缙。
幾日不見,這個向來外表斯文俊逸的男人,消瘦了不少,臉上的輪空越發如刀削斧鑿般淩厲。
他的一雙如深淵似的眼中晦暗不明,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這兩天,她聽其他僧尼說了外邊的事,魏缙對于她的‘死’,一直耿耿于懷。
能夠抱着死屍一夜,這是種什麽樣的精神。
她難以想象。
想到這些,鄭泠忽然有些可憐他了。
*
魏缙看着這個平平無奇的陌生臉孔,試圖從中看出點什麽熟悉的影子。
然而上面只有一絲木讷,和微微的驚懼,随後是徹底的悲憫。
他有些失望,視線從‘清規’臉上移開,掃了眼她身後石案上抄寫的經文。
經文密密麻麻,字跡細小如螞蟻,很端正的字體。
他試圖比對鄭泠的字跡,然而他猛然發現,其實自己并未見過鄭泠的字。
他認得她的畫,卻不曾見過她的字。
但不知為何,那個名為‘清規’的小尼姑,總讓他将最後一絲期望,寄托在她身上。
他不願就這樣放過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懷疑的對象:“慧真師太卧虎藏龍,一會兒給本官一個驚喜,只是你一人之言,本官不敢輕信。來人,找住持過來,帶上寺中所有僧尼的佛牒,看看是不是有人渾水摸魚,弄虛作假。”
今夜他屢次刁難,慧真也沒了好臉色,“中書令執法嚴明,貧尼及敝寺自當配合到底,只是希望中書令念及佛門重地,能夠早點還貧尼一個清淨。”
魏缙言語平和:“自然如此。”
*
住持帶着幾名小沙彌,擡着一口箱子,匆匆趕來藏經閣。
他當着魏缙的面,喊來全寺的僧尼,根據佛牒上的名冊,一一比對。
如此耗時半宿,寺中一百零八名僧尼,撐傘在藏經閣前待命,直至悉數對應上。
包括那名,叫“清規”的女尼。
據佛牒記載,清規兩歲入寺,三歲剃度修行,入佛門至今十八載。
撿她回來的師傅,及其他一衆與她同輩的僧尼,都認識她。
在魏缙有意的測試下,“清規”也能一一寫出那些僧尼的法號輩分和職務。
如此證據鑿鑿,實在挑不出其他的破綻。
然而,魏缙總覺得沒有這麽簡單。
他倚在太師椅上,揮手讓其他僧侶都散去,自己卻沒有起身的打算。
慧真見他還不走,便委婉提醒:“聽聞中書令已經幾日不眠,還請保重身子,早點回去多多休息,想必尊夫人在天之靈,也不願見到中書令如此操勞。”
“師太慈悲為懷,多謝關懷,”魏缙揉了揉眉心:“本官覺着,唯有在此,心境才安,可否借貴寶地和貴徒一用?哦,只因方才一見清規小師傅抄寫的佛教,便覺她是個心誠之人,故而想請她謄抄一幅《地藏經》,以此告慰亡人。”
站在慧真身旁,低垂眉眼的鄭泠,眼皮一跳。
以她對魏缙老謀深算的了解,他做什麽多此一舉,點名要借自己一用?
她不安地想,什麽抄寫地藏經,肯定是他發現了自己。
她悄悄拉了拉慧真的衣裳,想避開這個提議。
慧真何嘗不是如此想的,她直言謝絕:“今日太晚了,明日敝寺所有高功,必定前往魏夫人靈前,一同念經焚香。”
“明日是明日,今夜是今夜,本官心意已決,就這麽辦吧。未免打擾到慧真師太,今夜還請移步別處下榻,請。”他揮手,便有護衛上前,将慧真點了穴道,強行架出藏經閣。
鄭泠傻了眼,眼睜睜看着慧真被帶了出去,而後其他人也一并撤退,還順手關上了藏經閣的門。
她很想也跑出去,只是剛一動步子,就聽魏缙涼飕飕道:“想跑?”
鄭泠穩住自己,佯裝不明白他的意思,擡頭疑惑地看着他。
魏缙兩手撐在扶手上,緩緩起身,走到她的身旁,“你在害怕什麽?”
鄭泠不自覺後退一步,但是魏缙卻步步緊逼。
他帶來的壓迫感,讓她不斷後退,最終退無可退,背抵在緊緊閉合的門上。
偏他仍然不停地靠了過來,鄭泠伸手抵在他的胸膛處,想推開他,卻無果。
魏缙一手撐在門上,将她環在胸前,另一只手緩緩擡起,去摘她頭上的僧帽。
鄭泠察覺他的動作,連忙用手護住罩在頭上的帽子,緊緊扯住。
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臉,濕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你慌了。”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他接着問道:“這帽子下有什麽,是見不得人的嗎?”
鄭泠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瞬間冷靜下來,拉着帽子的手,改為掀開帽子。
她慢慢拿下帽子,露出一個光潔的頭顱,很标準的出家人的頭顱。
若非清規不能說話,她高低要開口嘲諷他兩句:“你是有什麽喜歡看光頭的癖好嗎?”
鄭泠默默在心裏唾棄他。
魏缙見到這個圓潤光潔的腦袋,神券在握的神色,一掃而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光禿禿的頭頂,皺了皺眉。
他再次看向她的耳垂,只見上面一片完好,并無耳洞。
他知道世上有種易容術,可以以假亂真到改變一個人的所有五官,隐藏發膚。
他正想伸手去捏捏她的耳垂,摸摸她的腦袋,勘驗真僞之時,卻被眼前的人猛然一把推開。
鄭泠推開了他,迅速轉身,雙手搭在門上正要開門,不期然被身後的人扯了回去。
魏缙見她越是這樣躲躲閃閃,便越發肯定她心中有鬼,不管不顧地将她拽在懷中緊緊按住,随後做了一個喪心病狂的決定。
他大手一揮,握住了她的衣襟,用力一扯。
女子瑩潤的鎖骨,倏然暴露在空氣之中。
鄭泠腦中一懵,又屈又辱,眼中瞬間湧上熱淚。她來不及多想,身體本能地擡手,重重扇了他一耳光,随後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從他懷中掙脫開,而後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魏缙愣在原地,許久過後,外邊的護衛進來請示是否要追回清規,他才察覺到臉上又麻又痛。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方才那一眼。
扯開她的衣襟之後,他清楚地看見,‘清規’的鎖骨中央一片潔白無暇。
而鄭泠鎖骨中央,有一顆圓潤小巧的朱砂痣。
他又找錯了,她不是她。
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