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既然要出門,總得先知會主人家一聲。
因為剛剛哭過,薛氏便回屋洗了把臉,然後才去見宋老太太,說了明日想出府去看望兒子的話。
以前賈雨村還沒出人頭地的時候,宋老太太和他相依為命,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孤兒寡母的苦楚了。更別提,如今的薛氏還比不上當初的自己,好歹那會兒賈雨村沒把自己折騰進牢裏。
宋老太太嘆息兩聲,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她拿出一個裝着二兩銀子的荷包非要給薛氏。
薛氏心裏還想着寶釵的話,死活不收:“老太太快收回去,您這樣……我們都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宋老太太見她執意不肯,只好罷了,又問什麽時辰出發,要不要請轎子之類的話,薛氏一一回答了,讓老太太不用擔心。
夜裏,直到亥時末賈雨村才回來,身上帶着濃濃的酒氣,已經歇下的範嬌杏趕緊爬起來伺候他。
秋月忙得團團亂轉,先上了茶,然後趕緊去廚房叫洗澡水,又忙着把老爺換下來的衣裳拿出去清洗。
範嬌杏這時候也不故作嬌氣了,她親手準備換洗的幹淨衣裳,等李大娘送熱水過來時,還吩咐再煮些醒酒湯送來。
賈雨村坐在寬大的浴桶裏,被熱水一激,渾身的酒氣傾刻間散了大半,洗過澡,穿着中衣中褲出來時,範嬌杏手裏正握着一條帕子,笑眯眯地等着給他擦頭發。
“老爺,餓不餓?要不要煮碗面條?”
賈雨村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閉着眼想事情,範嬌杏站在他身後,一面輕輕擦頭發一面沒話找話。
“不用。”他連眼都沒睜開,輕輕吐出兩個字。
賈雨村正在努力回想,以往的錢清安在他印象中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做事中規中矩,從不無故冒頭,也不拉幫結派,這麽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深入暢聊之下,才發現也是一個能人。
他看上去沉默寡言,實則言之有物,心胸開闊,難怪私底下能被四皇子招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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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雨村徑自想着事情,不怎麽搭理範嬌杏,範嬌杏卻不甘心。
老爺幾乎從不圍着女人打轉,他對妻妾分得很清楚,來後院要麽是去給老太太請安,要麽就來自己屋裏坐坐,給正妻臉面。
範嬌杏自從兒子夭折後,常年喝補身的湯藥,一直期盼着能再懷上一胎。她不想和老爺相處得過于疏離,可外頭的事情她又不懂,只能盡量在後院找話題了。
“今……”她剛想好了一個開頭,恰好秋月進來送解酒湯,于是話音一轉,“老爺,先解解酒。”
賈雨村睜開眼,頭發已經被範嬌杏擦得半幹了,他就這麽披散着一頭長發,走過去桌邊坐下,端起碗一飲而盡。
“你剛剛要說什麽?”雖然範嬌杏剛剛打斷了他腦海裏的思路,但他也不至于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就怪責她。
“今天在老太太那裏,聽薛太太說起明日想出門探監呢。”範嬌杏另換了一條幹淨的帕子,立在他身後繼續輕柔地擦着。
也不知為什麽,只要一想起薛寶釵有一個正在坐牢的哥哥,就像她身上多了一塊髒污似的,讓範嬌杏心裏止不住一陣陣隐秘的快意。
“哦。”賈雨村神色淡然,眉眼間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這讓範嬌杏心裏更舒服了。
“不擦了,歇下吧,我困了。”賈雨村推開她的手,徑自往床邊走去。很快,床上就傳來睡着後均勻的呼吸聲。
範嬌杏手裏握着帕子,臉色怔怔的……
次日一大早,用過早飯,留下莺兒,薛氏便帶着香菱和寶釵出門了。
因為手裏還提着包裹,所以提前請雙福從街上叫來三頂小轎。香菱不願意多費錢,直說兩頂轎子就夠了,她可以走路跟在旁邊。
薛氏哪裏肯依她,寶釵連推帶笑地把香菱送上轎,然後才自己上了轎。
三個人各坐一頂,轎夫擡着穩穩地起身了,一直走了許久才停下來,寶釵付了車錢,然後看着眼前的景色目瞪口呆。
刑部大牢位于北城,外面是堅固結實的高大石牆,正中一扇大門,有四名持刀獄卒把守着,門上四個石刻大字:刑部大牢。
看上去就很威嚴莊重,又讓人無端覺得有些沉悶的壓抑。
寶釵心裏犯怵,她可是連公安局都沒進過的人啊。
薛氏提前了解過這些情況,她深吸一口氣,讓香菱和寶釵在原地等着,提着包裹獨自上前,說了幾句話,又悄悄塞過去一個荷包,然後才回來告訴說,可以進去了。
包裹被翻撿過,獄卒們沒耐心包成原樣,只胡亂一裹就丢了回來,香菱趕緊接着,也不敢抱怨,垂着頭跟在薛氏後面往裏走。
通道狹長,兩邊都修着高高的磚牆,估計連只蚊子都難以飛出去。
一名獄卒在前面帶路,左繞右拐,經過好幾間牢舍,總算到了地方。他用腰間的刀鞘粗魯地敲了敲牆壁,大大咧咧地喊道:“喂,有人來看你了。”
然後,他扭過頭,對薛氏說:“只能呆一刻鐘,注意着些。”
薛氏連聲道謝。為了兒子,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連一名小小的獄卒也願意賠上笑臉來讨好。
寶釵頭一次來這樣的地方,忍不住悄悄地四下打量了一眼。
這裏沒有開窗,僅在通道的入口不遠處點了一盞燈,光線昏暗,氣味污濁,如同積年沒有處理過的垃圾堆,讓人聞之欲嘔。
隔壁幾間牢房裏應該也關着人,不知是不是被重刑給打垮了,還是被這陰暗的環境給磨滅了心性,就連有人進來探監也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如同死了一般老老實實地呆在原地。
當然了,如果他們要躁動的話,守在通道口的兩名獄卒可不是吃幹飯的。
香菱早已情不自禁地撲到了牢門上,急切地朝裏張望,嘴裏連聲呼喚着:“少爺?少爺?”
薛氏彎腰送走獄卒,也加入呼喚的行列裏,倒顯得落後一步的寶釵有些無動于衷了。
薛蟠所住的這一間位置很差,離燈最遠,裏面黑黢黢的,讓人一時看不清楚。過了一會兒,剛進來的三人好不容易适應了這裏的光線,這才看清裏面的稻草堆上正趴着一個人。
慢慢地,那個人動了,同時帶來一陣唏哩嘩啦的鐵鏈響聲。
“兒啊,娘來看你了,你快過來讓娘看看!”薛氏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語聲悲切。
“少爺,少爺!”香菱也跟着哭了。
寶釵靜靜地旁觀着,實在沒辦法融入她們的這種情感,引不起共鳴。
薛蟠差點以為是自己平日裏想太多,以至于産生了幻聽。他行動遲緩,不确定地看着外面。
原先每隔半個月,家裏就會派人來看望他,給他帶衣服食物并銀兩,以供他在牢裏活得更舒坦些。
到了日子,卻不見人來,他又氣又怒,日日破口大罵,獄卒耐着性子等了幾日,不僅沒等來薛家人的孝敬,反倒聽說寧榮兩府已經被抄了家,頓時不再把薛蟠當人看。
他們立刻将薛蟠從寬敞明亮又靠近通風處的上等房,換到這間陰暗潮濕的下等房,語氣也不再和善,動辄喝斥打罵,還将抄家的事情拿出來奚落取笑他。
起初薛蟠是不信的,苦等家人不至後,他漸漸地便也信了。
住着最差的牢房,吃着最糟糕的飯食,獄卒也不再另眼相看,他周身的戾氣與暴躁早就散光了,只剩下無盡的驚慌與恐懼。
他害怕被親人抛棄,也擔憂母親和妹妹在外邊也不知如何了。
“娘,我的親娘啊……”薛蟠看清外面的人,立刻號啕大哭起來,拖着手鏈腳鏈撲到門邊。
“娘,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兒啊,娘也想你……”
“少爺,少爺……”
薛蟠、薛氏以及香菱,這三人抱着哭成了一團。
寶釵站在後面,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細打量這個便宜哥哥,并沒有看到傳說中的肥頭大耳的一張臉,相反,如果忽略掉他臉上的髒污的話,薛蟠也能勉強稱一句長相端正。
寶釵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臉,再想想薛氏的面容,以這一家子的基因,薛蟠再醜能醜到哪裏去?
興許,只是他之前生活太富足了,又過于無憂無慮,所以才吃得癡肥了而已。每一個胖子都是潛力股,這話在薛蟠身上得到了強有力的驗證。
“我的兒,你受苦了。”薛氏痛哭不已,伸手撫摸薛蟠的臉,心疼得如同被剜肉了一般,“竟然瘦成了這樣!”
“……”寶釵抽抽嘴角,其實薛蟠現在的體型剛剛好,目測個頭一米七五,體重一百四十斤,也屬于正常人範疇,怎麽被薛氏這麽一說,仿佛他瘦得就要被風吹跑了呢?
“娘,我不苦。”薛蟠抹了一把淚,萬分悔恨,“如果将來有機會還能出去,我一定好好孝順你,再也不做從前那些糊塗事了。”
前後将近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薛蟠過得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一向高高在上的他,從來沒為銀錢而發過愁,哪怕進了牢房也如同度假似的,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就連兇神惡煞的獄卒們也跑前跑後,盡心盡力地伺候他。
突然之間,見錢眼開的獄卒們就變了臉,不僅搶光他的吃喝,就連身上的綢緞衣裳也被他們扒了拿出去換錢。
前後兩張臉,薛蟠冷靜下來,終于肯用他那黃豆般大的腦子思考了。
這才恍然驚覺,離了親人的庇護,自己竟一事無成,還連累得娘把家裏的錢財都使光了,也不知娘和妹妹在外頭怎麽生活呢。
他既不是一個好兒子,也不是一個好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薛蟠:我瘦下來了很帥的,你們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