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薛氏心中悲痛萬分,一通大哭後便有些承受不住,身子晃了兩晃,薛蟠眼疾手快,從粗大的圓木做成的牢門的縫隙裏伸出手,一把托住了她。
香菱眼裏含淚,抽噎着勸道:“太太,好不容易才見了少爺一面,快別傷心了。”
寶釵走上前來,扶住薛氏的另一邊,點頭贊同道:“有話快說,一會兒有人來催了。”本來就只有一刻鐘的見面時間,全用在哭上面,等出去了一定會後悔的。
“妹妹。”薛蟠讪讪地喚了一聲,等看清寶釵頭上僅插着一根踱金簪子,臉上脂粉全無,手腕與耳垂俱都是光溜溜的,他立刻既心疼又憤怒起來。
“寶玉那個王八蛋,騙了我妹妹一生,我詛咒他在外頭不得好死!”
他的妹妹幾時這樣寒酸過?連家裏的粗使丫頭都不如,薛蟠的眼睛被刺痛了,剛收起來的眼淚又滾滾而落。
“等我出去了,一定要痛揍他一頓!早不出家晚不出家,偏偏成了親才出家,這不是害了妹妹的終身麽!”薛蟠恨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齒。
寶釵會心地笑了笑。
這個呆霸王還曉得心疼自己的親妹妹,總算他還有點良知。如果他是一個為了利益連妹妹都能出賣的人,寶釵打算以後再也不理會他了。
将薛蟠從無藥可救的那一項裏劃出去,寶釵勉強體會到了一絲絲的兄妹情深。
薛氏和香菱見了薛蟠就只曉得哭,一點正事也想不起來了,寶釵只好把薛氏交給香菱扶着,然後拆開帶進來的包裹,取出食盒,下面有兩套衣裳,還有一床棉被。
除了棉被,其他的東西都拿出來,然後扶着薛氏坐到棉被上面:“娘,先坐下,有包袱皮隔着,不怕弄髒的。”
薛氏的情緒驟然大起大落,再加上牢房裏氣味混濁,一時受不住,正想坐着緩一緩,聞言便點點頭。
寶釵把食盒揭開,對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薛蟠說道:“先吃東西,我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想必現在都過去一半了,要說什麽話也抓緊點。”
食盒裏有一只昨天下午買回來的燒雞,雖然早就冷了,但在薛蟠眼裏如同滿漢全席似的,引得他連連咽口水。
到底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撕了一條雞腿,大吃大嚼起來。
Advertisement
香菱這時才止住自己的抽噎,趕緊伺候少爺用飯,她拎起酒壺,倒了一杯酒遞給薛蟠:“少爺,這是太太特意買來的菊花酒,您嘗一嘗,慢些吃,別噎着了。”
她哭得眼睛通紅,連嗓音都是啞啞的,薛蟠朝她笑了笑,在吃肉的間隙含糊叫了一聲:“香菱。”
香菱羞澀地垂着頭,沒有應答。
寶釵看看他倆,再看看正在緩氣的薛氏,對薛蟠說:“娘說了,反正夏金桂已經死了,往後就把香菱擡成二房,我已經改口叫她嫂子了。”
薛蟠大吃一驚,張着塞滿雞肉的嘴,連肉都忘了咽下去。
香菱紅着臉,飛快地擡頭看了一眼,見狀有些難過,趕緊道:“這只是太太的意思,少爺若不願意就算了,往後我還像以前那般跟着少爺。”
“不。”薛蟠總算閉上了那張有礙觀瞻的嘴,一邊嚼肉一邊說道,“我沒有不願意,只是一時沒想到而已。娘總不會害我的,我都聽娘的。”
“這是我的意思。”薛氏已經緩過來了,“你姨父他們倒了,那些錦衣衛把我們放在你姨父家裏的東西當成了他們的,抄了個一幹二淨。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難得香菱也不嫌棄,還肯跟着我們。她性子好,溫柔懂事又體貼,這樣好的兒媳婦上哪裏找?”
香菱見少爺并不是讨厭她,心裏正在歡喜,又被薛氏誇得不敢擡頭了。
薛蟠被餓狠了,一整只雞飛快地消滅幹淨,食盒下面還有幾碟點心,他正想伸手去拿,被寶釵阻止了。
“先擦擦手,然後把衣服換上。”寶釵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
牢房陰冷潮濕,常年不見陽光,薛蟠身上還穿着破破爛爛的單衣,這樣下去遲早會生病。
薛氏一臉慈愛:“對,先歇一歇,別撐着了,這些點心你留下來慢慢吃。”
“嘿嘿。”薛蟠不接寶釵的帕子,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妹妹的帕子這麽幹淨,我手上盡是油,還是別糟蹋了。”
說完,他舔了舔手指,然後像不懂事的小孩一般,直接在衣服上把手給擦幹淨了。
寶釵有些嫌棄,微微扭過頭不去看他。
薛氏忙着打開衣裳,然後從縫隙裏塞進去:“你妹妹說得對,先把衣服換了。你這穿的都是些什麽,以前送進來的那些衣裳呢?”
還問呢,自從獄卒們知道薛家落敗,再也榨不出銀子,以為薛蟠被人抛棄了,他們便把薛蟠身邊的好東西全部搜刮一空,就連身上的好衣裳也給扒了,現在他身上穿着的,也不知是獄卒從哪個死屍身上剝下來的。
薛蟠也不解釋,背過身将夾着薄棉的新衣給換上,然後轉過來笑嘻嘻地說:“還是娘做的衣裳穿起來暖和。”
寶釵這時才回過頭,淡淡地說:“往後別再用衣服來擦手了。”
“不會不會,”薛蟠連連擺手,“這是好衣裳,我會好好穿的。”
“少爺,再吃兩塊點心。”香菱忍住羞澀,殷勤地把點心碟子捧起來。
薛蟠也不客氣,他本身胃口就不小,再加上被餓壞了,一只燒雞哪裏能夠滿足呢?他抓着點心慢慢吃着,時而喝幾杯香菱倒的菊花酒,一面問薛氏現在的情況。
薛氏只撿那要緊的說了,薛蟠也不再咋咋呼呼,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想不到最後竟只有賈大人仁義,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好好謝他,我們重新開間小鋪子,我從頭學起,這回一定不偷懶了。娘,你們幾個在賈大人家裏的花費,都要記在心裏,等我賺了錢再還他。”
“我的兒啊……”薛氏哽咽着,抱住了薛蟠的頭。
她盼了多少年,總算盼來了兒子懂事又有上進心,卻是在吃了這樣的苦頭之後,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獄卒從外面走進來,遠遠的大聲喝斥道:“到時間了,該出去了!”
薛氏和香菱一驚,都不舍得離開,薛蟠也緊緊抓着他娘的衣袖不肯放手,可憐巴巴地問:“娘,娘,下回什麽時候再來看我?”
獄卒見她們不動,煩躁地用刀鞘敲了敲牆壁,以示提醒。
寶釵飛快地行動起來,把東西全部從縫裏塞到牢房裏面去,一面催促薛氏:“娘,該走了,下次再來吧。”一面揚聲回答獄卒,“馬上就好。”
薛氏依依不舍地看着兒子,眼裏滿滿的都是心疼:“你放心,下個月我們還來看你。帶來的東西你要收好,也改一改以前的暴脾氣,盡量別惹事。”
薛蟠哭着答應了,松開手再次提醒道:“娘可一定要記得啊。”
“嗯,記得。”薛氏抹了抹眼睛,生怕再不走就會控制不住自己,于是狠狠心率先往外頭走去。
香菱深深地看了一眼薛蟠:“少爺好好保重。”然後跟上薛氏的步子。
寶釵落在最後面,剛走出兩步,薛蟠可憐兮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妹妹,你還沒叫我一聲哥哥呢。”
寶釵回頭,薛蟠身上套着粗布新衣,雙手緊緊抓着欄杆,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裏有太多的情緒,有悔恨、惶恐、不安,更多的則是依戀以及對親情的渴求。
“哥哥,下個月還來看你。”寶釵心軟了,叫了他一聲,又笑了笑,然後才轉身往外走。
“好,哥哥在這裏等你!”薛蟠一掃剛才的可憐模樣,中氣十足地大聲回道。
果然,本質上還是個大傻子。
寶釵搖頭失笑。
出了監牢,薛氏又塞了一個荷包給獄卒,客氣地道過謝,領着女兒和兒媳婦出去了。
總算出了邢部大牢的大門,寶釵只覺得外面的空氣都要清新一些。
高高的牆壁,狹長的通道,昏暗的牢房,這一切都讓人感覺到逼仄,仿佛靈魂都被禁锢住了。她能理解薛蟠對自由的盼望,可是做錯了事情,受到懲罰難道不應該麽?
不想受罪,那就只有平日裏嚴格地約束自己的行為,就算這是古代,除非你權勢極高,否則沒人會替你買單。
來的時候,因為有一個大包裹,所以才請了轎子,回去時大家都兩手空空,坐不坐轎子也就無所謂了。
寶釵純粹是想省錢,再者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而薛氏和香菱還沉浸在與少爺的見面當中,兩人一面哭一面可憐薛蟠受的罪。
寶釵見這兩人在大街上還哭個不停,先是勸了好一陣子,可惜勸不動,只好由着她們去了。
香菱扶着薛氏走在前邊,薛氏抹着眼淚,絮絮叨叨不停:“我的蟠兒從小到大,哪裏吃過這樣的苦,瘦成了那樣,真是可憐喲……”
“照原先的尺碼做的衣裳,竟寬松了那麽多。”香菱啜泣道。
“你瞧瞧他,瘦得眼眶都陷進去了,吃完雞腿還舔手指頭上的油……”薛氏的帕子早就被淚水打濕了,于是她只好用袖口來擦眼睛。
寶釵趕緊把自己的手帕遞上去,再次柔聲勸道:“娘,別哭了,你們倆人的眼睛腫得有桃子那麽大。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別人都在看呢。”
“我怕什麽笑話,我只是可憐我的蟠兒……”薛氏接了手帕,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接着一把抓住寶釵的手,眼神中充滿了懇求,“寶釵啊,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你也就只有這麽一個哥哥,我哪裏忍心看他在牢裏受這活罪?如果有機會……我們盡量把他贖出來,好不好?”
這讓寶釵如何回答?
她本來就贊同成年人應該為了自己的錯誤而付出代價,想贖一個重犯,那得多少銀子才能成事?
她們這幾個人裏,也只有寶釵能賺一點錢,可她連自己的賣身契銀子都沒湊夠,拿什麽去贖應該把牢底坐穿的薛蟠?
拿命麽?
對上薛氏哀求的眼神,寶釵說不出拒絕的話,只感覺兩邊肩膀像被突然壓了兩座大山似的,沉重得讓人快要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