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蘇禾滿因為失眠第二日起的很晚,林淮煦到的時候,只在院子裏看到外婆的身影。
外婆坐在院子裏剝花生,拇指用力一捏,‘啪’的一聲殼就裂開了,飽滿紅潤的花生米從掌心滾落在竹青圓盤上,一氣呵成。
林淮煦坐在旁邊一起剝,聽到外婆笑着對他說:“小滿還沒起呢,今天炖個蓮藕排骨花生湯怎麽樣?我記得你和小滿都愛喝。”
“是。”林淮煦說:“她最愛吃裏面炖爛的花生。”
外婆回想起也笑彎了眼,囑咐道:“你啊,小時候總把自己碗裏的挑給她,今天可得自己多吃點。”
林淮煦一愣,長大後和老太太見面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卻沒想到她一直都記着這些小事,帶着記憶的暖風像是吹進了他的心裏,一陣陣發熱。
“謝謝外婆。”
沒一會兒,竹青圓盤就已經有了一碗的量,老太太從廚房拿了個瓷碗裝起,“差不多夠了。”
“外婆,我再剝點吧,她要是想吃也可以随時去罐子裏拿。”林淮煦說完有點緊張,也許是在這位從小帶他的老人面前不會掩飾,捏着花生的指尖泛起白。
老太太對上他的眼睛,霎而輕輕笑出聲,“行,我去給你拿罐子,你把這些都剝了吧。”
剩下的也就半袋子,林淮煦剝的很快,輕輕把竹青圓盤上的碎屑雜質都拂了出去,顆顆拾掇好才裝進透明玻璃罐裏。
他擰好蓋子試了幾次,确認不會太緊也不會進氣,才起身進屋放到客廳的木架子上。
架子上方是一個老舊的黃色挂鐘,走字稍顯遲鈍,就像耄耋老人一樣,一步一緩,‘吱-嗒-吱-嗒’的走着字。
林淮煦擡手看了眼表,竟推遲了兩個小時,順手就取了下來,拿到廚房跟外婆說想修一修。
“時間不對嗎?”外婆立馬在圍裙兩側擦幹淨手接過,摸着那塑料外殼宛若是相處已久的摯友,眯眼說:“好像是不太對,這鐘買了好多年了,我想着在走字就一直沒管,也是老了。”
Advertisement
“起子螺絲刀那些上次好像被我放到房間裏去了,我給你找找。”
林淮煦跟着一起過去幫忙,外婆房間很空,擺件特別少,除了一張床、幾個大樟木箱子和一個很大的老式置物櫃,幾乎沒有其他東西,所以那牆上貼着的畫,還有床上端正放着的小熊娃娃一眼可見。
不複光鮮,小熊娃娃被壓的有些變形,小臉扁扁的,胸口那還被新縫了塊小補丁,就好像生過病做了一場心髒手術一樣。
那是他送給蘇禾滿的,還以為她早就丢了。
外婆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眼,回憶道:“那還是你送小滿的吧。”
“是。”
大概是他七歲的時候,田悅帶他去出去旅游在一個游樂場裏特意買的紀念品,他一眼就知道蘇禾滿會很喜歡那個娃娃。
東西是他主動給的,但夏玫說了蘇禾滿好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持續了半年,覺得她不該要別人家的東西,可夏玫又從來不會給她買這些。
那個小熊娃娃對當時的蘇禾滿來說算是比較大的,大到她抱那個娃娃的時候,娃娃也可以擁抱她,所以不管夏玫怎麽說,蘇禾滿還是成功的讓那個娃娃入住了自己的房間,喜歡到睡覺都要抱着,甚至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糯米。
“後來小澤也喜歡這個娃娃,他媽媽就讓小滿給他,那孩子手重,沒玩幾天就扯壞了,小滿說她已經長大不喜歡這些,我覺得可惜就拿了回來。”
外婆嘆了口氣,背過身子佝偻着腰在置物櫃裏翻找,想起什麽似的有些感嘆:“其實是那孩子感知太敏銳了,面對會失去的東西就總愛說是自己不想要的。”
“畫畫也是,她那個時候學畫畫老師都誇她有天賦,還拿了市裏的證書,結果小澤出生後總是愛哭,離不了人,大家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我也沒時間再去送她,她媽媽覺得浪費錢,小滿都看得出來,就自己主動跟她媽媽說自己不想學了。”
“也是我們不好。”老太太唏噓不已。
林淮煦看着牆上貼着的宣紙,那應該是蘇禾滿在蘇禾澤出生後沒多久畫的,夏玫抱着他,旁邊是蘇明豪,外婆牽着蘇禾滿,她手上拉着那個小熊娃娃,棕色的領結,圓滾滾的眼睛,大家都笑着。
那曾是蘇禾滿幻想的一家五口的模樣。
他總在只言片語裏了解蘇禾滿的那幾年,每每得知,她好像都在失去,鬼馬少女在一次次失望裏放棄所有珍愛的東西。
失去自己的房間,失去父母那本就不多的注視和關愛,努力争取的娃娃是要輕易讓出去的,興趣愛好是要自己割舍的,就連最愛她的外婆也把目光放在了弟弟身上。
她被忽視着,旁觀着那個被衆人寵愛的孩子,那些充滿愛意的笑聲讓她想掩飾情緒,可是低頭玩着積木都是夏玫買給蘇禾澤的。
澀澀沉沉的情緒将他的心髒快要擠滿,林淮煦突然發現那小熊的領結上好像有字,筆畫很輕,幾乎看不清楚,他剛準備湊近,旁邊窗戶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在幹嗎呢?”沈慕喬從一旁的門框探出頭來,滿臉堆笑的看着他:“借我下車呗,我想去鎮上買點東西。”
林淮煦把鑰匙遞了過去。
“謝啦。”沈慕喬又對着老太太說:“外婆,我去鎮上一趟,中飯不用等我。”說着便跑遠了。
“好。”外婆說完在一個樟木箱子後面終于發現了工具箱,有些為自己的記性差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放在這裏的,還一直在那個櫃子裏找。”
“我拿着吧。”林淮煦雙手接過工具箱。
蘇禾滿醒來的時候有點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屋子裏面太暗了,潑墨似的烏雲大片籠罩在上空,她看了眼時間洗漱完,胡亂紮了歪七扭八的丸子頭就朝樓下跑,嘴裏還叫着外婆,冷不防的和坐在那修鐘的林淮煦對上,一時立在了樓梯口。
回想起昨晚,蘇禾滿微微扯了下嘴角,她真是盡力了,但也是真的沒辦法,腳步不自覺的放緩了一點坐到桌上吃早餐。
喝了大半瓶牛奶,蘇禾滿才感覺自己清醒了點,兩個人坐在偌大的客廳裏誰也沒出聲,一個默默吃早餐,一個靜靜修鐘表,如同處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陣悶風刮過,細雨如煙似霧般缭繞,等蘇禾滿聞見那股蜿蜒泥濘清香時,窗外驟然響起一聲悶雷,暴雨如注,雨痕順着玻璃窗而下,噼裏啪啦的敲打着窗外寬大的柚葉。
“喬喬呢?”蘇禾滿發現自己一早上還沒看到她。
林淮煦估算了下時間:“這會應該早到鎮上了,她說要去買點東西。”
雨勢一直持續到下午時分,蘇禾滿接到沈慕喬打來的電話,不知道她在哪裏,聽着那頭的雨聲還不如自己這邊的大。
沈慕喬:“這雨太大,我是不敢開車,今天就住鎮上算了。”
沈慕喬:“林淮煦車還在我這,他估計也沒法走,你給他找個地方住吧。”
蘇禾滿回了句行吧,打趣今天她就不該出去,外婆做了好多大菜,跟過年似的,三個人壓根就吃不完。
沈慕喬笑,讓她多吃點才挂斷電話。
房間倒是不缺,蘇禾滿找外婆拿了床幹淨薄被給他鋪好床,就是林淮煦平時都是來了又走,沒衣服,找了老半天,才在夏逸君那找了套合适的。
“我收拾吧,哪能真的讓你幹這活。”蘇禾滿把衣服還有新的洗漱用品拿給他,來者是客,就算再熟也沒理由讓林淮煦幫自己家洗碗擦桌子的道理。
“你把兩只雞腿吃完的時候可沒有這麽客氣。”林淮煦毫不客氣的拆穿她,手上的動作卻是沒停。
“我那不是想讓你多喝點湯嘛。”蘇禾滿沒再趕他去洗漱,她本就不太習慣和別人很客套的說那些推拉的話,林淮煦自己想做,她能有什麽辦法。
兩個人收拾好桌子,把剩菜密封好放進冰箱裏,又一起去洗碗,林淮煦洗,蘇禾滿擦幹,效率出奇的高。
她白天睡飽了這會一點也不困,洗完澡就坐在沙發上看綜藝,外婆早就去睡了,蘇禾滿聲音放的不大,嘴裏塞着零食越吃越餓,于是打開冰箱又想把菜熱一熱,覺得幹脆再吃一頓得了。
外婆今天做的着實豐富,雞鴨魚肉滿滿一桌,冰箱都快塞不下,蘇禾滿挑了碗剩的少的,準備做個炒飯。
窗外雨早就停了,被雨水沖刷過的夜,風裏都是蒸騰的水汽,屋子裏倒顯得悶熱,蘇禾滿順手推開窗,紫茉莉幽蘭的香氣飄逸,一輪圓月散映成金,她看了眼冰箱又看了眼外面的月亮,總感覺自己好像有什麽事情給忘了。
牆邊薄頁似的日歷被風卷起,她順帶看了眼這才猛然想起。
今天是林淮煦的生日。
怪不得外婆會做那麽大一桌子菜,她說夠了夠了,結果晚上又是一輪新的。
蘇禾滿心虛的撫了撫額,飛快看了眼牆上的表,還好,還好。
還有一個小時給她彌補。
“你餓了?”林淮煦洗漱完下來,從她手裏把碗拿了過去,輕輕阖上冰箱門。
“有點,你要吃嗎?”蘇禾滿的回答略顯呆滞,穿在夏逸君身上很是沒品位的衣服,到林淮煦那倒是特別挺拔幹淨。
林淮煦狐疑看了她一眼,嘴上卻不會說什麽拒絕的話,“那我做吧,你分我一半。”
蘇禾滿點點頭,心裏說全給他都沒事。
飯菜都是現成的,炒起來并不麻煩,只是林淮煦把裏面的配菜挑出去花了點時間,蘇禾滿從來不吃那些東西,她吃炒飯愛用勺子,等會兒不知道要挑多久。
從廚房出來人又沒影了,他上樓去找也沒看到人,從二樓回廊經過時,才發現那個纖瘦的身影站在院子外那一小塊紫茉莉前,低着頭不知道在幹什麽。
月光靜柔,林淮煦腳步就像是被粘在了原地,定定的凝望着,過了好一會兒,才下樓把飯又端到了廚房熱着。
過了須臾,蘇禾滿才從門後溜了進來,手背在後面不知道拿了什麽。
林淮煦起身從廚房把炒飯端了出來,又給她倒了杯水,這才坐着問:“平時也這麽晚還出去?”
“才沒有。”蘇禾滿嘀咕了句,要是為了給他過生日,她才不會出去給喂蚊子呢。
不過她今天不會和他計較的,誰讓人家是壽星,來外婆這她就帶了些衣服,實在從箱子裏翻不出什麽拿的出手的東西,要不然也不會跑到那去。
蘇禾滿深吸了口氣,眼睛一閉把花遞了過去:“生日快樂。”
林淮煦愣了一瞬,那樣燦爛又濃郁的一束紫色的小花就盛開在蘇禾滿的手上,和她瑩白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的心髒很劇烈的跳了一下,呼吸漸緩,可是那股很甜很甜的紫茉莉香還是進去了,而後心跳狂肆奔突起來。
“我本來想給你剪一束的,但是那上面還有好多小花苞都沒開,只能這樣了,你別嫌棄啊。”蘇禾滿有些難為情,握着花往他手裏一塞。
花太多了,又小朵,她剪的枝條短,只離花萼一小節,還是用根絲帶緊緊系着才不至于散開。
晚上也只有這花還開着,雖然不太好看,但這已經是她能拿的出最有誠心的禮物了。
林淮煦後來回想起那個場景,總是不太記得清自己是什麽感覺,因為那天的心跳實在太劇烈,他難以招架。
可是那天的蘇禾滿他總是記得清楚,亮堂的燈光下,她和那束紫茉莉像是原始程序編碼一樣刻進了他的腦子裏。
“你記得?”他很輕的說。
“我肯定記得啊,你和我生日那麽近。”蘇禾滿振振有詞,絲毫沒顯露出她其實才剛剛才想起這件事,又從零食筐裏挑了一個最大的小蛋糕塞他手裏,笑呵呵的打哈哈,“吃蛋糕,吃蛋糕。”
林淮煦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緩緩扯起了嘴角。
“蘇禾滿,我今年還沒許願。”
“你想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麽嗎?”
蘇禾滿卡頓了一下,以為林淮煦是在點自己,二話不說從箱子裏找了根之前不知道誰剩下在這裏的彩色蠟燭,一氣呵成的點亮插在小蛋糕上,“那你快許吧。”
今天都快過了。
林淮煦卻不慌不亂,扯起了別的事:“其實你當時應該問我,那個關于你的不好想法是什麽的。”
“一定要問嗎?”這都快零點,他再不許願就來不及了,蘇禾滿湧上一股心急,蠟燭都點了,說這個。
誰還記得這種事。
“要。”林淮煦很肯定回答,誓有不做不罷休的打算。
“……”
蘇禾滿妥協:“那你當時說什麽?”
“我說,我希望蘇禾滿不要那麽快樂。”
“好了,我知道了。”她飛快的說完,又催了林淮煦一次。
林淮煦發現她完全就沒在意他說的這句話,甚至還從蘇禾滿眼裏看到了一絲嫌棄。
還說說她壞話,就這個?
小學生發言。
蘇禾滿有些不屑,忍住吐槽的心催促道:“快點吧,時間都要過了。”
林淮煦低頭笑了聲,有些無可奈何,在蠟燭燃到最後的那一瞬間,終于吹滅了它。
“我希望蘇禾滿快樂。”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