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08章

藺唯提前回了S市。

她知道爸爸不在乎,親戚們也不在乎,而她自己也受夠了當猴的日子。

到處都在抽煙喝酒。

藺唯不喜歡酒味也不喜歡煙味,這些黝黑精瘦的親戚們喜歡邊喝酒邊劃拳,一個個口令喊得震天響,她聽力本就敏銳,耳膜更是無時無刻不隐隐作痛。

她想念陰雨連綿的英國,想當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

或許未來某一天她會成為引人注目的偉人,但大家都知道偉人是哪國人,也不會讓偉人說兩句英語聽聽。

“我想找媽媽。”

藺定國給了她一巴掌,不輕不重,足以讓這四個字滴血,于是藺唯捂着臉不再言語,悶頭收拾炕上的衣服。

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有疼痛才能驚醒白日夢。

藺唯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一個帶鎖的木盒,将手機鎖進去。

把手機放進去之前,微信冒出一個小紅點:

【姚清妍:周六要不要一起玩?】

藺唯啪一聲關上木盒,前段日子吸走了她大部分能量,連回消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有考上好大學有一個好學歷,才能掙大錢,才能擺脫這爛透了的小區;她聽說過中國高考競争的嚴峻,又知道爸爸斷了所有的退路。

藺唯最頭疼的科目是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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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中文是她的母語,但該頭疼還是頭疼,成千上萬個漢字鬼畫符般散落各處,童年周末時的中文學校噩夢回歸了。

難怪以前在英國時,一聽說自己會中文,周圍人都會換上一副敬畏的神色。

現在對于藺唯來說,也是如此;每個同學都能在四十分鐘內寫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還沒有錯字,簡直離譜。

尤其是古文部分。

古漢語和古英語的邏輯完全不一樣,一個字代表一個詞,一句話代表三句話,翻譯是原文的五倍長,據說這叫“微言大義”。

藺唯只恨當初沒選修拉丁語。

如果學過同樣“微言大義”的拉丁語,讀古漢語會不會輕松許多?

鎖上手機緊閉窗戶,斷絕一切紛紛擾擾後,藺唯學習得順暢了不少。

陽光斜射進窗子,藺唯當然不會像班裏的同學那樣拉上窗簾,這可是求之不得的溫暖陽光,讓人的臉頰和心頭一同暖洋洋的多巴胺。

陰歷不愧是古人的智慧,春節過後真的有了回暖的趨勢,駱溪湖旁邊的柳樹上罩了一團團綠色。

暖洋洋的金黃下,藺唯頭一次連續專注了三個小時,直到空空如也的胃擰起來發緊,才意識到該吃飯了。

最近,藺唯發現了一種新的食物——方便面。

方便面可比幹巴巴還帶香精味的面包好吃太多,尤其是湯,聞起來格外香,她每次連湯都不舍得倒掉,要全部喝完。

方便面是個好東西。

用開水泡個五分鐘就能做好,桶裝方便面自帶碗叉,吃完後甚至還不用洗碗。一袋康師傅的紅燒牛肉面兩塊錢,加個雞蛋成本也不到三塊,天天吃的話生活費能省下不少。

藺唯燒好水,用鉛筆盒壓上蓋,終于打開桌角的盒子取出手機,打開新聞和短視頻軟件,姚清妍之前發的消息已經忘了個幹淨。

等待時,耳邊響起了鋼琴聲。

老小區牆體很薄,鄰居半夜打呼嚕都能聽見,更別提樓上小孩練鋼琴了。

今天這孩子又在彈《兩只老虎》,來來回回就那幾個音,藺唯煩得夠嗆,手機都玩不好。

音樂很美好,沒錯。

前提是要有音樂細胞。

藺唯又想起了雪夜裏的小提琴,以及那動人心弦的《冬》。

萬達廣場那兒總有賣藝的人,吹薩克斯的,拉二胡的,彈吉他唱rap的也有。

說走就走。

今日天氣晴,那就出去補充維生素D;今天陰天,那就窩在家裏。她習慣了邏輯為感覺服務,這樣活起來輕松不少。

藺唯套上件衛衣,換上外出的褲子,褲子松松垮垮卡在胯骨,一擡腿就往下掉。她去衣櫃翻了翻,找到一條掉皮的棕色腰帶,勉強拯救了這條褲子。

她冬天的衣櫃尤其單調,清一色黑白灰的衛衣與闊腿褲,出門前都不用考慮,反正排列組合來組合去都是那樣。

二十分後,藺唯站到了萬達廣場前。

今天一定是她的幸運日,無心插柳柳成蔭,她聽到了熟悉的小提琴聲。

雖然藺唯是個音癡,但她百分百确定這琴聲的主人。

她循琴聲走去,來到廣場西側的祖沖之雕像旁。

果不其然,黎晚就站在日光下,琴弓左右擺動,白皙的皮膚閃閃發光,她閉着眼,摘下的眼鏡挂在領口前,和額角的汗水一同搖晃。

這首曲子藺唯頭一次聽,婉轉悠揚卻不悲傷,像某部電影的配樂,尤其被黎晚一拉,更是靈動得像頭小鹿。

藺唯很想投點錢過去,又怕投的時候黎晚突然睜眼,那可就尴尬了。

雙手再掏掏兜,出來時匆忙忘帶錢了,她也就斷了這個心思。

一曲拉完,黎晚睜開眼,看到了不遠處站着的藺唯。這一次她沒什麽反應,頓了頓,就擡手拉下一首曲子。

藺唯站在原地,時而眼神聚焦在拉琴人身上,時而思緒飄到潔白的雲朵上。

她不再糾結黎晚為什麽再這裏了。

她特意來到城西邊拉琴,肯定是怕被同校同學看見,大概率有什麽難言之隐,一不留神在傷口上撒鹽就糟糕了。

随着一首首曲子落幕,小碗也越裝越滿。

有那麽一瞬間藺唯很羨慕,如果有這麽多額外的生活費,就可以每頓飯都吃樓下的煎餅果子了。

可惜她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才藝,總不能站祖沖之旁邊朗誦莎士比亞吧。

終于,黎晚放下了小提琴。

這一次的她滿身都是老藝術家的從容,不慌不忙,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到琴包裏,整理好後再扣上裝錢的小碗。

背上包後,黎晚徑直走了過來。

藺唯沒想到她會主動過來,心跳驟然加快,緊張的情緒爬上喉嚨。

“嗨。”

“嗨。”藺唯低下頭。

黎晚用袖口擦擦鏡片,戴上眼鏡。

“今天要問哪道題?”

藺唯耳根一下子燒了起來。

“我、我不是來問題的。我就是過來玩,剛好又看見你在拉琴,很好聽,我就不自覺一直站在這裏欣賞了,你別誤會。上一次也是,其實我本來也是想聽你拉的曲子而已,你拉得太好了。”

一緊張她說話就停不下來,老毛病依舊。

“我知道了,謝謝。”黎晚微微點頭,好似鞠了個躬。

這也太禮貌了,禮貌得都沒法接話,藺唯暗暗在外套口袋中搓手指。

兩人相對站一會兒,不約而同向公交站走去。

黎晚率先破冰:“《月亮與六便士》我讀完了。”

藺唯眼睛一下子亮了,忙問:“你喜不喜歡?”

“喜歡,不完全喜歡。”黎晚盯着她的臉,認真而誠懇。

“為什麽?”藺唯的心咯噔一下。

“If you look on the ground in search of a sixpence, you don't look up, and so miss the moon. (如果你試圖在地上尋找一枚六便士的硬幣,你就不會擡頭,并會因此錯過月亮。)”黎晚一字不漏還原了毛姆後來的解釋。

藺唯微微瞪大眼睛:“你的英語……”

“發錯音了嗎?”黎晚墨黑的瞳直直看過來。

藺唯心髒一顫,語速又快了起來:“不是不是,特別特別标準,我差點都要覺得你之前也一直在英國上學。”

黎晚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不知是什麽那麽好笑,一直冰封的嘴角終于勾起了微笑。

“我上的私立雙語小學,六年級前都是用英語上課的。”

“哦……”這就解釋通了,藺唯松了口氣,“你不認同毛姆嗎?”

黎晚抿了抿嘴:“這世上有瞎子,有頸椎壞掉只能躺着看月亮的人,沒錢治病的話,擡頭也看不見月亮。”

藺唯弱弱反駁:“這是句……metaphor(暗喻)。”她不知道那個詞的中文。

“我說的也是暗喻。”黎晚綻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短暫的驚詫過後,藺唯垂下眼,喉嚨又開始泛酸。她暗暗嫉妒黎晚的直覺,說不上來是什麽直覺,只覺得它深邃又透徹。

再配上鼻尖清甜的櫻桃香味,大腦完全不能思考。

兩人到十字路口前,黎晚指指相反的方向:“我要坐地鐵去姑姑家。”

“再見。”藺唯盡力不表現出心底的失望。

回家路上,望着車窗外的景色,藺唯反複回味黎晚的話,公交上嘈雜得耳機內幾乎聽不見音,只能在腦海自動播放剛才的小提琴曲。

踏進家門時,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藺唯沖到方便面桶旁,面吸飽水後粘成一坨,叉子都叉不開了。

直接吃晚飯吧?

她饞樓下的煎餅饞了很久,每天放學路過都想買一個。

今天是大年初六。又聽了小提琴又能吃上煎餅,怎麽不算過節呢。

藺唯伸個懶腰,手機輕輕震動,擡起一看:

【姚清妍:?拒絕也給個答複呀】

她不是故意不回消息的,之後幹其他事幹着幹着就忘了。

藺唯盯着屏幕看了好一會兒,灰溜溜打上一行字。

【Violet.F:抱歉,我不怎麽看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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