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第 9 章
剛從假期歸來的高中生們聚在一起,談論假期的見聞和經歷,絲毫沒有收心的自覺。
黎晚身邊總是圍滿了人,開學第一天也不例外。她的話很少,一般都是圍着的人說話,而親愛的班長大人則報以淡淡的微笑。
藺唯和他們就隔一排,她低頭整理寒假作業,看似漫不經心地聽着傳入耳邊的見聞。
班上同學們的寒假過得都很精彩。有人去海南的別墅度假,有人去秦皇島狂炫海鮮,還有人去國外旅游了。
“鄭文君去倫敦玩了哎,你聽見了嗎?”
藺唯擡頭:“是嗎?”
校規明确說了不讓化妝,但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姚清妍的嘴上閃亮的玫紅色。
姚清妍向前俯身,甚至還能聞到香水味,雖然說不上來具體是哪種花的氣味。
“你假期回英國看媽媽了吧?”
“沒有。”藺唯不想談論無趣的假期,尤其不想談論媽媽。
姚清妍等半天都沒能等到下一句話,嘟起嘴又撅起嘴,直撅出嘴角兩個小梨渦。
藺唯既沒等到對方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繼續低頭收拾書桌。
“你怎麽老是不回我消息啊,也不出來跟我玩?”
藺唯拿着練習冊的手停在空中:“對不起。”
姚清妍五官擰成一團:“不是別跟我道歉啊,為什麽不回,不想理我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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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是,我學習的時候會把手機鎖櫃子裏,”藺唯露出抱歉的笑容,“又或者是有時剛好在忙,之後就忘了。”
三年前,她診斷出注意力缺失症和抑郁症,最嚴重時能在床上一不吃不喝躺兩天,斷斷續續治療了很久,才差不多恢複了作為一個人正常的社會屬性。
一到陰天,別說回消息了,她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
“那你忙完之後也該回我啊。”姚清妍手指點點桌子。
藺唯沒有辦法了,打算好好解釋:“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回不了消息,因為……”
她真的不想讓朋友誤會,尤其是三番五次釋放善意的朋友。
“哇,真拽。”一個男生經過,不懷好意白了她一眼。
藺唯的話打斷了。
她看到了他眼神中投出的刀片,她知道班上的男生不太喜歡自己,甚至可以稱之為讨厭。她不确定“拽”字的含義,但可以肯定來者不善。
藺唯從座位上站起來:“我招你惹你了?”
那男生本想居高臨下地說話,哪想到藺唯站起來了,他瞟一眼卻發覺沒對方高,有些尴尬地聳聳肩。
“我又沒說你。”
“你剛才看着我說的那句話。”藺唯瞪向他。她本來眼窩就深,瞪起來眉頭一皺,雙眼徹底融進了陰影。
男生咽了口口水,向後退兩步:“自作多情。”
藺唯攥緊拳頭。
“孔文龍,今天你也值日,黑板報還沒擦。”黎晚的聲音突然飛了過來。
不管什麽時候,只要黎晚開始說話,什麽樣的嘈雜都會倏然安靜,她的聲音總像有魔力一樣。
安靜下來的同學們不約而同看向後黑板,上學期美術課代表畫的板報被蹭花得差不多了,國旗都被蹭成西紅柿炒雞蛋了。
男生立刻換上一副笑臉,沖班長撓撓頭:“忘了忘了,馬上。”說罷麻利地溜走,臨走前還不忘偷偷沖藺唯做個鬼臉。
幾個同學嗤嗤笑了起來,藺唯梆硬的拳頭無處安放,默默插回到兜裏。
姚清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孔文龍好像喜歡大魔王。”
“欸?”藺唯詫異。雖然她并不明白為什麽要詫異,誰會不喜歡那樣完美的人呢。
“不會吧不會吧,你看不出來?”
“我倒沒關注過。”藺唯實話實說。
“也是,你才來咱班不到一個月。”
“嗯。”
姚清妍眯眼打量着孔文龍的背影,冷笑一聲:“他也不瞅瞅他那慫樣,配喜歡人家嘛。”
藺唯希望聽出的刻薄是錯覺。
孔文龍帶着吸飽水的抹布返回教室,徑直向她的方向走來,故意從黎晚身邊開始着手擦黑板。
他皮膚黝黑,尤其站在黎晚身邊被襯托得更黑了,又大鼻子厚嘴唇,令藺唯想起了原來班上的剛果留學生。
“這有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喜歡是每個人的自由。”藺唯移開視線。
姚清妍皺眉:“你真奇怪,還替他說話。”她身上的薄荷酒味更沖了,沖得藺唯差點要打噴嚏。
“我沒有替他說話。”
姚清妍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及腰的馬尾辮一甩一甩,頻率比平常煩躁不少。
眼看就要回到座位,她一個轉彎,和身邊的馬悠悠打個招呼,絲滑加入了原先的小團體,也就是美妝追星三人組。
藺唯悶悶不樂坐到座位上,翻開一頁語文課本,就發現第六課《詩經·蒹葭》光題目這倆字就不會讀,簡直更郁悶了。
之後,姚清妍一整天都沒再理她。
她平常上課平均二十分鐘回頭瞟一眼,抛出一個柔媚的笑,今天卻一次都沒有。
藺唯也沒主動跟她說話。
應該說什麽呢?道歉?求和?又或者說點別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人際交往太耗費能量了,她大部分時間寧願和自己說話,在陰天空蕩蕩的房間裏,裝作一個無所不能的強者。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藺唯不想走在人流湧動的走廊中,特意留在座位上看書。
時鐘劃過六點,窗外夕陽漸沉,教室裏又空又亮,今天值日的黎晚和孔文龍剛掃完地,現在正在涮拖把。
“我拖左邊三行,你右邊。”黎晚按下拖把,用力擠出水。
孔文龍立正,誇張地敬個禮:“窗臺我擦!你拖完地直接走吧,天黑了,早點回家。”
藺唯尤其讨厭他谄媚的笑容。
黎晚有些好笑:“誰先拖完地誰擦窗臺。”
說實話,藺唯也有點讨厭黎晚的笑容,因為她什麽表情都恰到好處,完全挑不出毛病。
從剛放學那會兒起,藺唯面前雖然攤開着生物練習冊,餘光和耳朵卻不住吸納着這兩個人的互動,胸口堵得慌,貫穿全天的煩悶此刻更加清晰。
孔文龍嘴就沒停過。
“班長看漫畫嗎?”
“不看。”
“打游戲嗎?我帶你上分。”
“不打。”
“說得也是,好學生嘛嘿嘿。喜歡聽音樂吧?”
“嗯。”
“巧了,我也是!喜歡聽什麽類型的?”
“肖邦和德彪西。”
“……”
聽到黎晚如此油鹽不進,藺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孔文龍聽到那聲笑,沒好氣地喊道:“我們要拖地了,別堵在這兒,該回家回家好嘛。”
黎晚倒無所謂,提起拖把走向右邊第一排。
“沒事,濕着的時候別亂走就行,窗戶都開着,五分鐘就幹了。”
“我馬上走。”藺唯一把将桌上的數學練習冊塞進書包。
嫌我耽誤你們打情罵俏了是吧,她背上書包離開座位時,有些許賭氣意味。
二月中旬的傍晚又幹又冷,藺唯走在路上凍得直哆嗦,單薄的身體今日格外需要能量,耳機內的音樂再燃都救不了,最後終于忍不住停在了小吃攤旁。
老板正專注刷抖音,猛然擡頭看到一張外國臉,激動得一拍手:“Where is youre from?Wee to China!”
“……我是中國人,要一份醬香餅,謝謝。”藺唯直接觸發絲滑小連招。
老板有些失望,大約是散裝英語無用武之地了:“哦,新疆人?”
“嗯。”藺唯偷了個懶。
老板插起一張餅,拎刀剁成幾塊,酥脆的香氣從玻璃櫃臺後冒出。
等待時,夕陽徹底落山,最後一絲淺藍色融進漆黑與霓虹燈。
藺唯想起了黎晚,其實她們住得這麽近,很适合一起放學回家。
她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可喜歡和黎晚說話,或許黎晚真的會魔法——語言魔法,所以所有人都喜歡和她說話。
可是,藺唯不信任自己打字聊天的水平,無論發什麽話,一定都像智障。她知道黎晚聰明,所以當自己做出智障行為時,才格外像智障。
“8塊6。”老板稱好重。
藺唯付了錢,接過切好的醬香餅,轉身走進了寒風中。
*
夜深了。
黎晚摘下眼鏡,指節觸到眼皮時,及時停住了手。她拉開桌角的抽屜,抽出眼藥水,很有節制淺滴了兩滴。
高一下學習任務明顯繁重了,上次去姜老師家上課,手腕抖得都要拿不起弓來了。
寒假最後幾天,她每天都去萬達廣場拉小提琴,但還是沒能等到藺唯。
她忘了很多事情,也記得很多事情。
比如上次在雕像旁的相遇,她就記得很清楚:感受到熟悉的駐足後微微睜開一條縫,穿過嘈雜的日光,就看到了那雙灰藍色的眼中滿含憂郁與專注。
無數人腳步匆匆,短暫駐足錄個小視頻又離去,嬉笑怒罵着讓琴音當背景音。
只有藺唯從頭聽到了尾。
她就站在那裏,單薄的身板像日晷上的針,任憑時間流逝一動不動,只有身邊的風景不停變換。
拉《幽靈公主》的時候她在,拉《查爾達什舞曲》時她在,就連拉最無聊的《天鵝》時她也在。
她知道藺唯是那種活在獨立小世界的人,既不需要別人,也不會對別人感興趣。
所以,那雙眼睛的注視不是由對人的興趣而生,僅是對音樂最純粹的欣賞。
只是,她們之間總隔着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無論是在班裏還是校外碰見,無論是在陰天還是晴天,都是如此。
藺唯就在她身邊,近在咫尺。
頭頂上的天空摘下眼鏡就會看不清,遙不可及。
黎晚閉上眼,只看到一片漆黑。
可是,藺唯看自己時很遠,看雲時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