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第 34 章
藺唯回來時,李書雪正坐在鋪位上磨指甲,見她打水回來,一句話都沒說,繼續擺弄已修得完美的指甲蓋。
闵怡則坐在她對面的床上,盯着床單發呆,不過剛才有藺唯插手,貌似這段時間李書沒再找過她麻煩。
“我放這了。”藺唯放下那薄荷綠的熱水。
“嗯,謝啦。”李書雪很敷衍。
藺唯倒沒在意,她本就有對這态度的預設,充其量只是預設複現了而已,反正舉手之勞,不費什麽事。
一眨眼的功夫,書桌上已經堆滿了各種雜物,根本沒有學習的空間,藺唯感到惋惜,不過轉念一想,六個人搶用一個桌子還不夠頭大的,沒人能坐正好。
忙是一種快樂。
就算很難過,只要忙起來,就感覺不到難過的存在,好不容易得以喘息,也只想得起來快樂。
在大大小小的快樂中,戲劇排練一騎絕塵,漸漸成了藺唯一睜眼就開始期盼的事情。
他們排練的地方,是班主任鄭老師管美術老師借來的美術教室,到處都是擦不幹淨的顏料,桌子也經常擺得毫無章法。
排練前,他們會先把桌子搬開,空氣中飄起灰塵的味道,給陽光蒙上一層濾鏡。
隔壁書法教室有時會傳來“Yesterday once more”的曲聲,那是十二班的表演節目。
別說,這背景音樂挺适合羅密歐與朱麗葉,就連臺詞節奏都一唱一和。
谷雨桐不喜歡紮馬尾辮,她經常趁老師不注意,就把編繩扯開,散下及腰的長發。
而她散下長發,配上尖尖的下巴和上翹的眼尾,像極了禍國殃民的狐妖。
沒人會不喜歡和美女搭戲,藺唯似乎為近日的期待找到了合理解釋。
黎晚沒辜負楊可的信任,很适合導演的角色,訓練方法有素,不出一周,所有演員都能脫稿了。
她總能準時出現在每次排練,準時組織,準時解散,別的班吵得一團糟,六班的排練比德芙還絲滑。
難怪楊可敢沒商量就把任務甩給她,無論是什麽,只要交給黎晚,都可以安心。
有時藺唯會想,雖然黎晚說她不會演戲,可真讓她來演,說不定會比谷雨桐好一千倍一萬倍。
不不不,這樣想對谷雨桐太不尊重,藺唯暗自掐了把手臂。
陳冠青和關一哲演技生硬,對劇本不上心,每次都是楊可揪着他們的耳朵,才能完整讀下長段的臺詞。
和他倆搭戲,藺唯忍火忍得很辛苦,尤其是陳冠青屢教不改,“circle”讀幾十遍還要讀成“死狗”。
谷雨桐一直在用跳舞的邏輯演戲,每個肢體語言都寫着浮誇,黎晚糾正了好久,才成功讓舞娘轉型為大小姐。
谷雨桐屬于記性不好的那類,她倒不是故意的,就是記不住黎晚囑咐的要點,習慣性的動作很難改,藺唯對她沒意見。
更何況,她認錯态度良好,犯錯後會先沖藺唯甜甜一笑,再沖導演組抱歉一笑,就連楊可都氣不起來。
藺唯從小就這樣,對男生沒什麽耐心,卻對女生卻截然相反,除了李書雪等惡人之流。
藺唯轉頭,看到尹銀煥上尉若有所思地盯着剛從舞臺上下來的黎晚。
“什麽?”她有點迷惑。
不光是兩國的軍人們,文萊民間樂團的演奏者在聽到剛才的《流浪者之歌》後,也被震撼得無法自拔。他們暫時無暇顧及演奏了,圍到黎晚身邊攀談。
黎晚和他們聊天時表情也是懶懶的,淺金色的眉毛平平的,有種愛搭不理的趨勢。
尹銀煥皺着眉頭,眼神漸漸悠遠。
“很久以前,我去舊歐陪長官度假的時候,有幸去過大和島的東京歌劇院。那天的演出劇目是《卡門》,還是那個很有名的女高音黃莺主演的,整個歌劇院人坐得滿滿當當。”
黃莺。
聽到這個名字,藺唯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為什麽要無端提起這個名字。她想到了一段比戰争還要灰暗的回憶,或許本該與自己無關,卻在警服上烙下了永遠悲傷的歷史。
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僵硬地問:“你覺得黃莺像黎少校?”她并沒确切見過黃莺真人。
尹銀煥搖搖頭:“不是,我是指那場演出的小提琴首席。因為那是歌劇演出,樂團在暗處,最後介紹樂手的時候也草草帶過。但演出一結束,那位首席站起來時,所有人都驚呆了。金發碧眼,像維京的一朵玫瑰,真的很漂亮。”
金發碧眼,像維京的一朵玫瑰。
藺唯覺得這描述和黎晚很像,卻又不太一樣。如果她來描述黎晚的話,後半句應該是“哥倫比亞的殘雪”。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蹦出這麽個形容,明明那裏從不下雪。
“她是黎少校嗎?”
“當然不是了,是個很歐化的名字,好像叫薩什麽娜。”尹銀煥繼續盯着黎晚的方向失神。“只不過黎少校剛才拉小提琴的手法和臺風,和那人幾乎一模一樣。那手法令我記憶深刻,聽起來很情緒化,就像拉琴人在發怒一樣。”
藺唯意味不明地點點頭:“沒想到你對音樂方面這麽了解。說不定她們師出同門。”
尹銀煥掏出一支煙,點燃。
“我倒很好奇,她們的小提琴都是跟誰學的。”
“上個年代的某位大師吧。”藺唯禮貌地笑笑,同時和他拉開距離。她很不喜歡煙味。
“大概。”
這時,黎晚走了過來,右手中的香蕉吃了一半。她的左手仍然握着那把小提琴,就好像一刻也不舍得它離身。
“尹上尉,我拉得如何?”
尹銀煥笑道:“特別好,我都覺得您是專業的了。”
“因為我天賦異禀。”黎晚調侃自己時,竟也帶些怪異的嘲諷。
藺唯插不上話,靜靜地看黎晚兩口吃完手中的香蕉。
待她吃完後,尹銀煥掏出口袋裏的煙,向黎晚的方向遞去。
黎晚伸手抽出一根,但綠眼睛往藺唯的方向瞟了一瞬後,又将那根煙巧妙地塞了回去。
“多謝。不過我身體剛好,不能抽煙。”
尹銀煥連忙将煙盒收起,自責道:“忘了,瞧我這腦子。”
“沒事。你們有帶什麽土特産回去嗎?”
“給我女兒帶了個猴子木雕,至于北赤聯的特産水果嘛,不太好帶,以後帶我家人來這度假。”尹銀煥說。
黎晚淡淡地點點頭:“木雕挺合适的。藺上尉呢?”
“沒帶。”藺唯回答得很幹脆。
她此行所剩的赤銀一共才不到六兩,買了那把小提琴後,已經沒錢買任何東西了。更何況她要在班加羅爾轉車,還要留些赤銀過夜用。
黎晚眨眨眼,右眉一挑:“那我給你點東西。”
“不必了,謝謝。”但藺唯簡直是只黏人的貓,她便把貓留在身邊,似個随時可以揉搓的挂件。
下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她們就在圖書館待到傍晚,圖書館永遠冷氣充足。
臨近保研季,學習任務又開始重了起來,倒不是說黎晚保研很危險,純粹是因為對自己要求比較高。
藺唯則随便選了一本書看。
一直是這樣,只要她們能待在一塊,安安靜靜的不說話,也十分美好。
黎晚翻閱着幾本國際學術期刊,用一個小本子記下要點。
每記完一篇,她就會偷偷瞄一下藺唯的側臉,看慣了之後,這支唇膏的顏色很配她。
也有可能是,那樣一張臉,那樣白的皮膚,塗什麽顏色都會好看。
窗外的太陽從頭頂落到地平線。晴天的傍晚總是很美,晚霞是橘粉色的。
哪知道這麽巧,楚雲齊又來了,裝模作樣去打水,停在她們的桌子前。
楚雲齊點點桌角,俯身到黎晚面前,鬼迷日眼,還帶着笑意。
“晚晚,一起去吃飯呗?”
藺唯徹底警覺。
她想起高中灰暗的回憶,萬人迷終究是萬人迷。
黎晚用眼神示意藺唯,抱歉道:“我朋友大老遠來看我,我得跟她吃。”
藺唯微微松口氣。
哪知楚雲齊不依不饒,又或許是不會讀空氣。
“那我們三個一塊去吃呗。”
這個要求簡直莫名其妙。
黎晚之前得到過學姐的許多照顧,願意改天去請她吃頓飯,但今天是真的不行。
尤其是藺唯那自閉的脾氣,絕對不是自來熟,跟一個陌生人吃飯,絕對能要了她的命。
哪知——
“跟我去取吧?剛好我有些累了,現在要走了。”黎晚擡起右手臂,像貓一樣,懶懶地舒展了一下腰肢。
藺唯心裏一緊。她又看到了那雙綠眼中的捕獵意味。
旁邊的尹銀煥上尉一言難盡地看着兩位女士。盡管他是個純純的直男,仍然察覺到了不對勁的氣氛。
“那個,藺上尉可能還想在這裏多留一會兒……”
“我跟你去。”藺唯上前一步,站到黎晚面前。
她不知道這女人又在搞什麽鬼,但她不怕。她只怕如果不管住這女人,鬼知道這條瘋蛇會幹出什麽更瘋狂的事。
“明智的選擇。”黎晚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将小提琴放入琴包中,拉好,背到身後。拉上之前,她的眼神還愣了片刻,好似在欣賞優美的琴體。
藺唯便和她走出了文萊大會堂。
說來也奇怪,她并不想再看這會堂最後一眼。送別會,也僅僅是廢墟的一個證明罷了。
文萊的街道灰突突的,牆邊的彩繪也是近期新畫上去掩蓋戰争痕跡的,一股很刺鼻的油漆味。每在街道上踏一步,鞋底硬邦邦的碎石都會嘎吱作響。
兩個身着軍服的人,總會引起市民的頻頻注目。更何況,那軍服還一個綠,一個紅,怎麽看怎麽詭異。
黎晚走在側邊,單手扶着琴包的背帶,披着一頭在月光下近乎黎色的長發。近乎完美的頭身比讓她看起來像當代的阿爾特彌斯。
一路上,她們都靜靜的。
誰也沒說話,誰也都默契地不說話。
遠處的文萊大會堂愈發喧鬧,傳來了喝酒劃拳與舞蹈的聲音。
藺唯擡頭看向銀盤似的月亮,愣了會兒神。再回過神低下頭來時,她發現身旁的黎晚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毫不避諱,目不轉睛。
“怎麽了?”藺唯很不習慣被人盯着這樣看,下意識局促不安。
黎晚也沒有移開目光,緩緩道:“你長得真可愛。”
“直接說我不漂亮就行。”藺唯不想搭理她。
“怎麽可能,你當然漂亮。我說你可愛,是因為你真的很可愛。”說這話的時候,黎晚還咬了一下唇,神色懵懂又魅惑。
“……”藺唯很不想承認自己臉燙了。想不明黎,為什麽這女人能這麽無所忌憚地說出那樣一串話。
好在路途并不遙遠,沒過幾分鐘就到了黎晚所住的酒店。
走在走廊裏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們看。
藺唯确定,大家主要看的還是黎晚。
雖然自己也混了日耳曼的血統,但還是黎晚這種純高加索人與皮膚黝黑的馬來居民更加格格不入。
踏入房間後,黎晚意外沒做什麽奇怪的暗示,只是将琴包放到桌上,拿出小提琴。
優雅萬分。
最後一個晚上,終于老實了?但藺唯總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別緊張,我只是想友好地為你拉一首曲子。”捧起小提琴前,黎晚特意将空空如也的雙手舉到空中,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藺唯皺眉:“你不是已經拉過了嗎?”
黎晚将小提琴架到脖間:“那是給我自己拉的,但現在我要給你拉一首。”
那一刻,藺唯說不上來,心跳速度的變化是因為什麽。房間內的空氣變得燥熱,牆壁與天花板一同變成了維也納大廳的金色。
“請。”
“坐下嘛。”
“好。”藺唯聽話地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黎晚散漫地閉上眼睛,左手的手指按上琴弦。
琴弦顫動的那一霎,天地間除了拉小提琴的黎晚,剩下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只有舞動的琴弦。
這是一首完全陌生的曲子。
悠揚中帶有靈動,悲傷中帶有喜悅,既像大調,又像小調。
尹銀煥評價的是對的,黎晚拉小提琴的方式确實特別,像拉琴人确實像在發怒。
但拉這首曲子的時候,藺唯感覺,那怒火是無比溫柔的。溫柔到老虎的牙是乳酪做的,水泥牆面是塞滿棉花的。
沉寂了一瞬後,樂聲比以往都更加悠揚。每一次運弓都到了頭,揉弦的幅度越來越大,為數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來越光明,越來越充滿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園裏。
是黎晚拉的好聽,還是小提琴本就如此好聽?
藺唯閉上眼睛,全身漸漸放松了下來。她已經很久沒感到這麽放松過了,甚至不願再将自己拽出來。
最後一個音在顫音中漸弱。
黎晚握着琴弓的手率先垂了下來,然後,另一只手握着琴把,也漸漸垂了下來。那表情神秘而淡然,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這是什麽曲子?”藺唯瞪着好奇的灰眼睛。
“不告訴你。”調皮又調侃的笑容。
雖然藺唯很想知道,但她也沒有再問。她可不想看到這女人詭計得逞一臉奸笑的樣子。
于是她垂下眼,再次細細品味剛才的旋律。如果學過音樂就好了,至少懂得該如何欣賞。
突然,耳邊傳來咔嚓一聲,一圈冰涼的東西铐在了脖子上。
藺唯低頭,看到一個皮項圈結結實實地套在了脖子上。那熟悉的觸感像一道閃電擊中她的大腦,讓她動彈不得。
她的眼前閃過了無數個無夢的夜晚,一個獰笑的惡魔,和永不能愈合的傷疤。
條件反射般,藺唯從太陽穴到脊背溢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越來越急促,四肢開始不住顫抖。
餘光中,握着鐵鏈的黎晚眯起眼睛。天地一片昏暗,只看得清那發着綠光的眼睛。
“親愛的藺上尉,這下能乖乖聽話了嗎?”
藺唯對聲音很敏感,立刻辨認出它的方向,是下鋪的闵怡在打呼嚕。
她對此沒有意見,爸爸也打呼嚕,隔着門都能聽到的那種,這又不是人自己能主觀控制的。
藺唯睡不着,瞪着昏暗的天花板,假裝數星星。反正她早已習慣了失眠的感覺,知道胡思亂想再多發發呆,總能睡着的。
又過了一會兒,窗外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差點入睡的大腦又活分了起來,藺唯撐起身看向窗外。
夜晚的S市總有霧霾遮住天空,她想不起上一次見到真正的滿天繁星是什麽時候了。
星星說,對天氣抱有期待是件很愚蠢的事。
藺唯想,那我也還是要有點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