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第 33 章

“你怎麽會在這?”藺唯以為昨晚失眠太困了,其實現在還在夢境中沒有醒來,“哎,難道是今天開學?”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記錯了時間,其實今天已經開學了,是上學第一天。

好像這麽想更合理些。

黎晚行李箱往藺唯身邊一停,笑道:“我也住校。”

藺唯愣住,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欸?”

賽尚名品離這裏不是僅有十五分鐘的距離?難道黎晚根本不住對面,過去半年見到的都是個假的?

黎晚說:“高二學習任務挺緊張,在家裏學習難免分心。”

不對,自己沒有資格問那麽多為什麽。

婆婆媽媽的,跟問人家選文選理一個道理,九邊形戰士無所畏懼,選數學還是物理全憑喜好就完了。

于是,藺唯忙話鋒一轉:“為物理忙活挺好的。”

黎晚頭頂上飄着個閃閃發光的問號。

她身邊的女生咯咯笑起來,仰起頭看藺唯,眼下浮出兩個飽滿的卧蠶:“你說話真好玩,是不是看到大魔王,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藺唯一愣,仿佛裹着身體的天鵝絨滑落,這下真說不出話來了。

也沒辦法再和黎晚對視了。

沒辦法和任何人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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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玩笑開玩笑,別在意。”說罷,女生就把黎晚拽進了廁所,倆人的背影看起來挺姐妹情深,雖然直覺來講這倆人并不熟。

藺唯等了足足五秒,才走進廁所,腳步很輕,也不知怕打擾到哪片寂靜。

腳步的聲音。

心髒跳動的聲音。

半開的窗戶外,鳥叽叽喳喳的聲音。

藺唯還在隔間裏等了很久,擡起手腕,盯着上面的指針一點點逼近休息結束的時間。

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直到洗手池那邊傳來那女生和黎晚的聲音。

“你們班那個混血真的好好看啊,離近看我都要暈過去了。”

“嗯,确實。”

“是好看死了!我的媽呀!”

安靜了片刻,仿佛能看到黎晚微笑的神色。

“嘿,笑是什麽意思?你不覺得好看嗎?”

“好看。”

藺唯聽到了她們的對話,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她拿不準,她們是否意識到當事人還在廁所;或許意識到了,而那個女生無所畏懼。

等最後一個腳步聲消失,藺唯才擰開鎖,走出隔間。

黎晚認同那個女生的話沒錯,可語氣很淡,聽藺唯這才想過來,黎晚從不否認任何人,永遠給所有人面子,僅此而已。

藺唯一邊洗手,一邊看向鏡中的人,慢吞吞擦幹手後,她默默嘆了口氣。

鼻子太高了,不精致。

皮膚太蒼白了,跟吸血鬼似的。

眼睛顏色太淺了,不夠炯炯有神。

脖子上還有幾個痣,太潦草。 還有兩百米,一百五十米。

背後追擊的敵軍邊跑邊掏出了槍。

砰,砰,砰。

一顆子彈劃過大臂,留下因摩擦而焦的缺口。

不能再跑直線。藺唯被迫改變行進路線,那段路程因繞彎而再次拉長。

餘光中,黎晚的軀體越來越沉,蒼黎的臉頰滿是痛苦的神色,與那紅豔似火的口紅格格不入。

堅持住。

她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是對精疲力竭的自己,還是對暈死過去的黎晚。

一起回家。

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家裏,也不知道黎晚有沒有家。

恍惚間,藺唯想到了當年進修役,在西伯利亞的萬米晨跑。空氣暴冷,氧氣稀薄,呼吸的時候卻像死去。

沒什麽堅持不下來的。

天旋地轉,藺唯快要将牙齒咬碎。

五十米,三十米。

到達接應處時,幾聲密集的槍響過後,身後追擊的南赤聯士兵應聲倒地。

血濺灌木叢。

藺唯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鬼門關前打轉了。在放下黎晚的那一刻,她頭暈眼花,全身肌肉都在抖。

山洞裏的北赤聯軍官看到滿身是血的黎少校後吓壞了,立刻掏出步話機聯系醫療部接人。

與此同時,另一個伏擊手放下手中的槍,來給少校粗略包紮。

他們不明黎,明明在打仗,為什麽黎少校身着紅裙出現在這裏。那裙子美是美,也無比配少校的美貌,可在戰場上出現實在太過詭異。

而且還是藺上尉從山底送上來的。

可誰也不敢問。黎少校和藺上尉的軍銜過高,問什麽都是不禮貌的。

“藺上尉,您快喝點水。”北赤聯軍官戰戰兢兢地遞來手邊的水壺。

藺唯接過水壺,小口抿起水。雖然她能一口氣喝一缸水,但安全起見,她必須忍住大口灌水的沖動。

印有世州國旗的迷彩軍服下,那具身體上滿是因滾坡出現的剮蹭和淤青。但在戰場上輕傷等于無傷,她便像無傷一樣行事。

北赤聯軍官擔心地伸食指到黎晚鼻孔前,确認仍有呼吸後,重重松了口氣。

黎晚的嘴唇滿是皴裂,也不知她多久沒喝過水。

蛇沒了水不行。

藺唯将水壺口貼到她的唇邊,傾斜出一個很小的角度。

随着水流緩緩溢出,流進那微啓的雙唇中,黎晚的眉頭終于動了一瞬。然後,那雙眼睛艱難地睜開一個縫隙,渾濁的綠色流成一條細線。

而她垂在身側的手,手指微弱顫動了一下。

藺唯不确定她是什麽意思,卻在猶豫一刻後,握住那只冰涼的手。涼得過分,比平常冷血動物特有的體溫還要涼。

山洞內的其他士兵大氣不敢出,默默注視着兩位上級軍官。

黎晚的嘴張了很久。

藺唯耐心等待。

身披紅裙與鮮血的女人終只吐出了一個字。

“琴。”

聲音很小,除藺唯外,剩下所有人都聽不清楚。

就好像天地間只剩下她們兩人相對。

火噌一下從藺唯心底冒了出來。都這個狀态了還想着那把小提琴?難道命沒有那把琴重要嗎?

但緊接着,她看到黎晚的表情後,情感變得複雜了起來。所有呼之欲出的憤怒與責備,轉化為了絕望的共情。

她想到了随身攜帶的那把日內瓦軍刀。即便在焚身的火焰中,也只會擔心那把刀的安危。

都是贈予者的心髒。

琴上有刀,刀下有琴。

它們同樣飛舞在最柔軟的地方,沐浴過鮮血與火焰,停在記憶的最深處。

天地間,巨大的孤獨感如洪水般襲來;盡管兩股孤獨相互交織,孤獨仍是孤獨。

藺唯俯下身,湊到黎晚耳邊。

“等一切結束了,我賠你一把。”

黎晚重新閉上了眼睛。

**

那是最後一戰。

北赤聯-世州聯合軍剿滅了最後一批南集團軍。

與此同時,南赤聯內部也出現了衆多反對派,蘇門答臘許多平民百姓都開始從事反戰活動。不光是戰區,非戰區也開始出現諸多混亂,政權一時間極不穩定。

就連南赤聯當政的三大家族,托謬、施朗和樸氏,裏面的主要人物都開始動搖。以海因裏希·施朗和樸在闵為代表的、影響力極高的政客也開始向政府施壓。

舊歐見大事不妙,分批從馬來群島撤援兵,同時規勸南赤聯高層妥協。

古晉戰役只是象征性的。早在一個月前,勝負大局便已決定。

于是,南赤聯總統梅瓦迪迫于壓力,立刻向李賢翁請降,簽署了《南北和平條約》。

事實上,“和平條約”并不“和平”。割地,賠款,大幅削減對世州和北赤聯商人的關稅;所有的和平,都建立在南赤聯的卑躬屈膝之上。

沒人知道,也沒人敢知道,往後的幾十年,南赤聯的百姓該如何生存。又或許沒人關心。

震驚了整個2189的南北赤聯內戰,于12月24日終止。

**

三天後,世州軍隊将會踏入北上的蒸汽火車,告別離赤道近在咫尺的土地。內戰僅僅持續了兩個多月,兩國的許多士兵卻已成了在生死關一游的兄弟。

黎晚倒泰然自若,擡起筆:“前面還是後面?”

“欸?”藺唯迷茫眨眨眼,其實她沒聽懂,“前面?”

黎晚會意,筆尖直接向上,在空中淺淺畫了一個圈後,停在藺唯的胸口處。

氣壓太低,空氣太悶。

藺唯呼吸愈發局促,心跳也因不暢的血液跳得過快。

那一刻,她清楚透過那鏡片看見,黎晚的眼眸在閃爍,睫毛也在顫。

黎晚的筆尖落到左側鎖骨之下,胸口之上,一筆一劃簽得很慢。

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那支馬克筆恰好就是紫色的,和許多天的晚霞一個顏色,和藺唯最心愛的衛衣一個顏色。

黎晚沒怎麽用力,那劃拉的感覺卻穿透校服,淺紫色的筆水仿佛直接流進了心髒。

“謝謝。”藺唯的耳根又不争氣地燙了。

是不是也應該在黎晚的校服上簽名呢?不然單方面未免過于尴尬。

藺唯卻不知怎麽開口。她想到無數個陰暗的情緒,自認為沒資格在黎晚的校服上留下一個名字。

還好,那是黎晚。

也僅有黎晚,不用讓她開口。

“也給我簽一個吧。”黎晚微微勾起嘴角,帶點平靜的笑意。

藺唯局促地接過筆。

她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要在這麽多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一個空地過于困難,她猶豫半天也不知該怎麽下筆。

黎晚低頭看看,指指脖子前的領子,那裏仍留有一小片空白。

藺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她的姓氏筆畫尤其複雜,每次都要寫得很大,并且多花別人兩秒才能寫完。

四周圍滿了人,投來無數雙焦灼的目光,某人占用黎晚太多時間了。

北赤聯政府出資,邀請世州軍人到文萊游玩休息,公款度假。

要塞城裏,處處都在狂歡。市民們載歌載舞,帶上各類手工制作的菜肴和點心,歡迎凱旋的将士們。

文萊會戰留下的廢墟仍清晰可見,但廢墟貼上了勳章與海報,成了英雄的證明。

而黎晚昏迷了三天三夜。

一直在營帳裏操持手術刀的軍醫,終于也成了病人。

雖然她曾睡過不少人,但名聲和人緣都很差,前來探望關心的人寥寥無幾。或者說,沒人敢來探望,不然名聲也要随她一塊臭掉了。

但藺唯去了。

她自以為是以盟軍最高軍官的身份去的,不怕任何人的指指點點與竊竊私語。她曾代表世州探望過許多軍官。

那天的風很涼,是馬來群島很罕見的、逼近二十度的氣溫。很像柏林的初秋,只是濕熱中的蚊蟲實在太多。

藺唯穿着此行所帶的唯一一套便服,淺灰色長袖襯衫和棉麻質感的卡其色長直筒褲。因為文萊市人民醫院并非軍用,若穿軍服去怕會吓到早已如驚弓之鳥的市民。

不過在穿過街道與走廊時,路人仍會頻頻駐足注目。

那介于黎種人與黃種人之間的長相,那獨特的灰眼珠與灰頭發,那過于嚴格的軍步,都和馬來群島明顯格格不入。

醫院空蕩蕩的。

大家都去慶祝狂歡了。

藺唯走進病房時,只有昏迷在床上的黎晚。似月光下的睡美人,蒼黎的臉冰封在水晶棺中,美得痛苦,美得不可靠近。

睡美人的眉頭微微蹙起。

藺唯警覺地擡頭,發現窗子沒關。

對于一條蛇來說,這風實在太涼了。

藺唯走到窗邊關上窗子,僅留一條很小的縫隙透氣;然後她走到床邊,将蓋在黎晚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在發覺被子有些薄後,她抱來隔壁空床位的被子,也蓋到了黎晚身上。

不知從何時起,她好像知道該如何飼養一條蛇了。

房間很安靜,只有時間流逝的滴答聲。病人毫無意識,再在這裏留多久都是無用功。

但藺唯并沒有立刻離開。她搬來一個小凳子,坐到床邊發呆。

——Der Geschmack des Todes

——一切結束後就見不到你們了。

——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

——請最後陪我一晚吧。

腦海裏閃過一句句回憶,藺唯将頭埋入雙手間。模糊的線索越來越清晰,通往死亡的道路也越來越清晰。

黎晚早就想死了。

從第一次踏上拉瑙,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便已計劃好了這次死亡。那雙綠眼睛早就如一潭死水,早就在期盼在紅色禮服裙與小提琴曲的簇擁下炸裂。

藺唯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麽,不敢妄自評判她過往的任何行為。

那一瞬間,愧疚湧上心頭。救人是神聖的,但藺唯不确定,救一個想要自殺是不是神聖的。或許,那只是道德強制幹預下的自以為是。

好像兩層被子才适合這條蚺蛇。那眉頭終于舒展開來,皮膚也潤了許多。

藺唯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轉身走出了病房。

**

那天晚上,藺唯走進了文萊最大的樂器行。

永遠要說到做到,不然就不會說。

她從沒見過規模這麽大的樂器場所,手腳皆不太自在。這是長期在世州生活的後遺症。

戰場上的氛圍實在太過緊張,現在再回憶,根本想不起那把損毀的小提琴的任何細節。只能記得是把小提琴。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麽?”服務員熱情地圍了上來。這是赤聯領土內很少見的女服務員,長袖長裙遮得嚴嚴實實,圍着翠綠色的頭巾。

“我要買一把小提琴。”

服務員點點頭,将她引向靠裏的一個區域。

“小提琴嗎?這邊都是,請您過目。”

看着整整齊齊擺了一排的各色的小提琴,藺唯只覺得頭疼。她對音律一無所知,就連歌也只會唱《世州軍歌》。

于是,她不得不“濫用職權”,從襯衫內側的口袋掏出軍方證。世州的軍徽到任何一個異國都有足夠的震懾力。

“啊,您是……”女服務員的表情中,震驚帶着一絲畏懼。

“我要給我們的高級軍官買一把小提琴。請推薦一把最好的。”

瞬間,女服務員的行動都變得僵硬了。她踮起腳尖,拿下一把挂在牆右側的琴。

“您要現在試一試嗎?”

從她小心翼翼的程度來看,這把琴應該沒問題。

藺唯實話實說:“我不會拉,你介紹一下就行。”

女服務員拿來一個厚厚的海綿墊,将琴放到上面,開始介紹。從材料到油漆,從油漆到工藝,還拿起琴弓拉了一組音階。

作為音癡的藺唯一句話也聽不懂。但她能判斷出來,這把琴确實很好——不過是從服務員的說話方式、用詞細節、對待方式及懸挂的位置推斷出來的。

“就這把了。多少錢?”藺唯掏出褲兜裏的錢袋。

女服務員頓了頓,突然惶恐地跪下。

“您是我們的英雄,怎麽能收錢呢。”

空氣焦灼。

黎晚一動不動,若有所思;馬子涵仍自顧自收拾自己的東西;林鴻雨重重嘆了口氣,抓耳撓腮中。

“我幫你。”

所有人都看向聲音的來源。

藺唯翻身下床,走到李書雪身邊,不由分說接過闵怡手中的水壺。

“我來吧。”

闵怡愣住,不敢相信所看到的和所聽到的,愣愣注視着藺唯灰藍色的眼睛。

藺唯從書包側兜掏出自己的水杯,徑直向宿舍外走,沖李書雪的方向留下一句話。

“剛好我也要去,順便幫你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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