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實在不怪秦羽織動搖,是沈賀文太莫測了。
他從未提起過他的事業,時常外出,見的都是雲端的人,而在她的面前,似乎從來只有風花雪月。
這不意味着秦羽織沒有洞察,多少次夜深人靜經過他的書房,沈賀文與人發脾氣,一沓文件拍在桌上,逼人家簽字,對面的人恨不得俯首帖耳。
這又是一個不一樣的沈賀文了。
就連盧德明夫婦,秦羽織也有過一面之緣,彼時她尚不知那便是盧烨父母,若知道,定會仔細留意。
她從院子走入客廳,盧德明自客廳往外走,妻子手提丈夫的公文包緊跟在後頭,兩人灰頭土臉,像是剛剛遭受過巨大的失敗。
不要問秦羽織如何看出來的,人到中年,連失敗都有洗禮的味道。
如今看來,是貪污一事,被沈賀文發現。
眼下最後一絲顧慮排除,秦羽織再沒有好煩惱的,陽光正好,她決定出去走一走。
四天以後,羽織去看了姑姑的船。
想來那晚之後,沈賀文找人将它修理了一番,眼下才真正能見識一艘巨船的氣勢。
無論什麽東西,只要占了一樣“大”,總能給人磅礴的美感。
這是在走美學的捷徑。
海風吹拂,清新怡人。
她直接踏上甲板,白天的海面蔚藍如青空,那是非常溫柔且包容的顏色,海鳥翺翔,兀地叼起一條魚,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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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早有人了,是大、小茉莉,實乃大煞風景。
不知何故,姐妹雙雙歸國,長輩倒是樂意留在國外。
姐妹志在收回落到秦羽織手中的財産。
小茉莉那天與秦羽織見過,今日不過換了件杏色的裙子,妝容并沒太大改變,她一只手挂在大茉莉的手腕上,一只拎包,兩人俱穿着帶根的鞋子,站在搖搖晃晃的船上,濃濃的違和感。
聽到聲音,兩人齊齊回頭。
小茉莉這次倒算平靜:“冤家路窄,怎麽又是她?”
陽光下,秦羽織看見賈莉潔白的面孔上生出許多雀斑。
沒有長輩在這裏,大茉莉連裝都懶得裝,走上前,道:“正在想辦法進船艙,鑰匙交出來吧。”說着,伸出手,尖尖的指甲讓秦羽織無端想到深海裏某種魚的骨頭。
“是姑姑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她不慌不忙道。
大茉莉蹙眉:“有什麽區別。”
“別與她廢話,拿來。”小茉莉上來就抓,像個小流氓。
在半空劃了兩圈,秦羽織退後,她抓空,秦羽織今天穿了件露胳膊的短袖衫,小臂留下兩道指甲花痕。
她冷笑。
再欲進攻,對方卻驟然停下來,不似茉莉作風。
傻子也能看出對方目有忌憚,順着賈莉的眼光,秦羽織看到沈賀文從遠處一步步走來,他身後跟着榮叔。
真沒想到,一別多日,見面竟是這樣的場景,并不浪漫,說真的,并不浪漫,甚至還有點狼狽。
沈賀文最終站到秦羽織的身旁,眼波劃過她的小臂,略帶寒意。
“這位先生,你該不會想欺負兩個女人?”小茉莉先發制人。
大茉莉也道:“沈先生,請讓我妹妹與秦羽織單獨解決問題,我們就不要參與了。”
賈茉的話說得十分動聽。
沈賀文抱臂宣布:“現在請你們下船。”
他言辭冷漠,絕無表面和善,大茉莉善于做出判斷,因此瞳孔有懼色,可到底是秦若琛的女兒,是見過父母應酬的,游刃有餘做不到,面不改色倒是學了些皮毛,她說:“這話說得沒有道理,要請也是我請你們下船,這艘船乃家母財産。”
沈賀文道:“現在不是了。”
“什麽?”非但大小茉莉,秦羽織一樣吃驚。
沈賀文淡道:“不止這艘船,你們的外祖父已将秦氏公司變賣給我,你們會從令堂處證實。”
小茉莉驚得跳腳,大茉莉也是說不出話來,她們還不習慣別人從自己手中剝奪什麽,誠然,沈賀文是給了錢的。
大茉莉氣勢不輸,道:“沈先生,于情于理,你與秦家是故交,今天這樣對待我們,是否不夠紳士?”
聞言,沈賀文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老榮,将這兩人丢到海裏時,記得動作要紳士。”
言罷,他挽起秦羽織的手就往船下走,不容商量。
他是帶着氣的。
“她剛剛說什麽?!”小茉莉尖叫,“他說把誰丢到河裏?”
沈賀文與秦羽織上了車子,發動車子,兩姐妹才陰沉着臉從甲板下來。
秦羽織沒有功夫再顧念她們,轉頭問:“為什麽不在電話中說你回來?”
她問話時,仰起臉,雙眸晶瑩,比世上最名貴的寶石還要亮,沈賀文看着她,無端平靜下來,道:“我說過了。”
“我全忘了…”
……
車子一路開回家,沒成想有客人在。
陸文熙與朱錦華在客廳,見到沈賀文,陸文熙率先起身:“這麽快就找着了?”
“找到什麽?”秦羽織問。
錦華沖她眨眨眼,還是那句:“你去問他。”再對沈賀文道:趕明兒可別再沖我興師問罪了。”
幾雙眼睛看來看去,再遲鈍她也該理解了,心中淩亂,怕讓人看出,只好上樓去。
人在卧室,底下的聲音卻不時飄上來。陸文熙和沈賀文湊一起,聊的大體是生意。
與沈賀文這種中途接管家業的不同,陸文熙的父親仍在任上,祖父更是老牌的商人,受父輩蔭庇的陸文熙,思路上頗有些保守的取向。
朱錦華道:“我認為實業永遠不會過時,只是這個年代的路子與上一輩人的又有所不同。”
陸文熙反駁:“前人失敗的還不夠多?這些失敗還沒能讓你看清現實?怎麽仍上趕着。”
朱錦華道:“你不知道,現在就連小孩子腦子裏也有這根弦。”
“那就照你說說,是如何知道小孩子怎麽想的?”
朱錦華聲音溫和,言辭卻一點也不肯讓:“這人,把我擠兌贏了就勝利了?有能耐照樣擠兌你父兄去。”
“好了錦華,快說快說。”
錦華道:“我二弟不是在憲兵學校念書,他們課程上也會講,唯實業救國。”
“啊…”陸文熙沉吟,沈賀文的話插進來:“自古變法可能失敗,但失敗恰恰讓後人總結經驗,唯自強圖強。”
是說家國,也是說他們一代人。
陸文熙道:“沈兄,看來你也支持?”
“說支持,言之尚早,”沈賀文道,“走一步看一步。”
陸、朱未留下用晚餐,識趣地把夜晚留給沈賀文和秦羽織。
餐桌上,氣氛古怪,許多話無從說起,反而沒有陸文熙在時輕松。
他不問,她不會沒來由地交代。
秦羽織是有許多話想要問的。
“你怎麽知道我在船上,秦家為何把國內的生意賣給你?你與秦老爺之間的交易又是否僅僅限于金錢?”
可是話到了嘴邊,咽回去。
一封信推到她面前,沈賀文見她吃完,手指壓着信封:“海外來的。”
簡短四字,她便知是姑姑,她在海外哪還有別的親朋?
然而看完,秦羽織色變,是姑姑無疑,但只是代筆,由秦老爺口述。
秦老爺要她去念大學,并且指定學校與科目。
姑姑寫道:“親愛的羽織,知你在國內過的自由自在,不愁溫飽,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祖父盼你去讀大學,”接下來是秦老爺的口問,“洗心革面。”
秦羽織嗤笑:“就差加一句‘重新做人’。”
“你看,我在他們眼裏是這樣。”她擡起頭,輕輕對沈賀文說道。
她止不住地笑,笑出涕淚,多麽滑稽,有人在國內做逃兵,到了海外反而盼主宰一切,她有沒有近憂,做不做廢人,關秦某人何事?
秦羽織有着自棄的習慣,她并不知道是什麽造成的。
這時,她捏着信又在想,所幸頹廢給他們看好了,沒什麽大不了,屆時他們見目的未達到,哪怕氣惱一瞬,她也賺到。
沈賀文凝她幾許,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又從懷中抽出一張信封,推至秦羽織面前。
她盯着信封,眼眶酸楚,沈賀文永遠了解自己,他知她必不會屈服,因以另挑出三所學校,供她選擇。
何嘗不是沈賀文與秦老爺的較量?
只是這一次,秦羽織要令沈賀文失望了。
她将信封推回,道:“不必了,我就去他選的那所。”
因為姑姑還有一句話,由不得秦羽織拒絕:“羽織,這也是你母親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