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蘇晴傷了蔣家明。
蔣家明跌坐地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角冒出,家誠立刻慌張地湊上去,剛剛若不是家明,受這一槍的就是自己了。
他努力調整呼吸,蔣家明疼得呲牙咧嘴,在家誠攙扶下換了坐姿,這時沒人再說他們不似兄弟。
秦羽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清晨的山風格外清冷。
她沒有過激的反應,她知道這一切都與自己脫不開幹系,蔣家明受傷,本該萬分自責,見到生身母親,該欣喜若狂,可是沒有,她只是麻木罷了。
沈賀文看着神情呆滞的秦羽織,這一天還是來了。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到再次睜開雙眼,發覺她的眼底殷紅一片,心中跟着隐隐作痛,剛剛努力壓下去的心緒,再次翻湧。
不該讓她經歷的,也都經歷了。
變故來得太突然,沒在秦蒼淮的預料中,此刻他唯有巋然哀嘆,而蘇晴發過瘋一場瘋突然安靜下來,靜靜站在那裏,宛若正常人。
秦羽織想,多麽荒唐與不堪,可這便是她的家人們。
她緩緩地看向沈賀文,晨光熹微裏,他瘦削而挺拔,冰冷靜默一如寺廟裏的古佛。
她是打心底裏想發笑的。
兩人對視着,這刻沒有辯解和質問,更沒有歇斯底裏,太平靜了,太熟悉了,彼此太過了解對方每一個眼神所意味着的想法,正因如此,二人都知道,彼此之間裂開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将永遠無法彌合。
沈賀文生出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覺。
他對蔣家明道:“你們可以下山去了。”
蔣家明沒有動,捂着流血的臂膀,扭頭看向家誠,家誠有些意外,頓了一頓,道:“我會帶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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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向秦羽織的方向,她沒有看自己,家誠不禁有絲失落,但這并不會影響他的初衷,經歷諸多波折,能站在她的面前,看她安然無恙,已讓他足夠慶幸。
他提前結束國外的課程,回國應聘校醫,随師生遷移,目的不過是能離她更近,如今這一天來了,他怎會罷手。
沈賀文冷笑:“休想。”
冰冷的槍口再次抵住蔣家誠的額頭,蔣家誠迎上他的目光,絲毫沒有懼色。
他會殺了他,事态如此,殺了他,永訣後患,當然這會在她心中為自己再多一樁罪名,但換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也值了,沈賀文眼底的殺意越來越濃。
忽然間,蔣家明笑起來:“沈先生,今天你殺了他,所有人都休想離開這裏,包-括-她。”
蔣家明是有備而來的。
沈賀文早有準備,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道:“你之所以選擇落腳此地,因為這裏的探長乃你曾經同窗,他冷笑,”你憑什麽認為他能護你?”
不能肯定。
然而蔣家明面不改色,對秦羽織道:“你走不走。”
秦羽織知道他賭的是什麽,她不在乎,良久,淡道:“走。”
沈賀痛苦地看向她:“羽織。”
秦羽織沒出聲,平靜看着他,猶如一灘死水,沈賀文被她盯得心沉了下去,再開口,有些急促:“你答應過我的。”
此一時,彼一時。
“同樣的伎倆,不必用兩次的,”秦羽織狠心轉過頭,不願看他一眼,背對着他說道:“其實一切都是我在幻想,幻想你能帶我逃離夢魇,我以為自己能在你身邊平凡地過完一生,可到頭來,你與他們是一樣的。”
沈賀文一震,心頭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氣惱與恐懼,嗓音沙啞道:“怎麽就一樣了?”
他逼視她,一字一頓道:“怎麽就一樣了?”
她什麽都不知道。
秦羽織回看自己走過的路,只見荒唐二字。
她忽然不是那麽想面對接下去的現實,只想逃開這裏,寺廟的鐘聲使人清醒,而她如今怕的,恰是清醒。
她拾階而下,沈賀文擋在面前,她不敢望進他的眼睛,沉聲道:“要麽開槍打死我,要麽讓我走。”
她的樣子不似威脅,沈賀文一僵,賭氣般地凝視着她,秦羽織從未發覺他也有如此固執的一面,秦羽織對面色蒼白的沈賀文慢慢勾起唇角,她看出他想留下自己,也看出他無計可施。
蔣家明賭對了,在秦羽織面前,沈賀文的強權失去力量。
她選擇帶母親回上海去,無心繼續學業,秦老爺這次沒有阻攔,也阻攔不了。
只是很快,秦羽織就發現會錯了沈賀文的意,他放她走,并非放棄,而是權宜之計。
回程依舊乘火車,因沒了學生與教工而安靜許多,中轉站下了一批人,眼下一節車廂內僅餘幾名疲憊的旅客,臨窗休憩。
蔣家明肩負重任,負傷留守,家誠卻選擇回滬。
蔣家誠輕輕出現在秦羽織面前,将手裏的面包與茶水放在桌上又坐回不遠處,他看出她不想說話,發生這麽多事,誰都需要時間,他沒去打攪她,等到下一站秦羽織身旁的座位空了,他坐了過來。
秦羽織往向窗外,遠處一對深邃的眼睛望着她。
很快,上海站到了,她拎着行李從沈賀文與間行身旁走過,好似從未認識。
蘇晴由專屬傭人照料,秦蒼淮住在一樓,秦羽織回到二樓的卧室。
兜兜轉轉又回來了。
宅子荒蕪太久,沒了人氣,她卻時常樂意站在露臺上望着那荒園出神。
本該有記憶的地方。
一日,秦老爺上樓來,敲門道:“他來了,見一下吧。”
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這個家突然變得禮貌起來,她心中冷笑,而這個人過去的許多天來了無數回,是時候該見一下的。
沈賀文推開房門,這兩年他幾乎沒怎麽變,她恍惚間又回到‘最初’的那次相遇,他站在櫃子外面說:“邀你駕臨寒舍。”
那時秦羽織視他作救苦救難的大羅神仙。
她苦笑良久,原來自那時起,謊言已經落成,兜兜轉轉,重頭再來。
她的房間實在狹小,一床一桌而已,他站在床前靜默兩秒,突然徐徐地說起一些不相幹的事情:“黃媽回鄉探親,貪戀鄉間惬意,不遠再歸。”
“小榮榮升沈氏分公司經理,不日将赴日本深造。”
沈賀文頓了頓,聲音中像是有絲讨好:“有一天傭人忘記關窗,你放在卧室的書被雨水淋濕,我将他們曬幹搬到我的房間,這下沒有後顧之憂。”
說完,小心翼翼看着她,等待她的反應。
這些天來,在秦宅度日,有時去看望母親,與她說上幾句話,蘇晴時而清醒,時而瘋癫,清醒時會執着木梳給秦羽織梳頭,捉着她的手教她畫畫。
秦羽織的心境在這樣看似正常的生活裏漸漸平和,怨恨也磨平不少,才幾天而已,看沈賀文就似闊別已久的老友,她道:“那麽就請你說一說我們的事。”
沈賀文像是早有準備,坐下來,徐徐道:“我認識你那年,你只有十幾歲,在讀書。”
秦羽織枕着自己的手背,點點頭:“仁和女校。”
“是的,”沈賀文回憶,“每天下午四點,你會抱着課本步行回家,那時我來拜訪秦先生。”
起初只是巧合罷了,但久而久之,他竟習慣在這個時間出現,看到她。也是那時,沈賀文生出相逢恨晚的感覺,原來古人所謂‘恨不生同時’是真的。
秦羽織十六歲,沈賀文開始追求她,彼時正逢沈、王兩家于萎靡中複蘇,上海天津無人不識沈賀文,他不無輕狂,追起女孩子自然大張旗鼓,熱烈張揚,這卻遭到秦羽織的拒絕,甚至厭煩。
百思不得其解下,有一天,他在秦園見到蔣家誠,從那以後,她成了他的求而不得。
他道:“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帶着遺憾出國主持沈氏,一年後秦家出事,我回國,與秦先生做了一場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