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過去沈賀文有過無數次坦白的機會,然而話到嘴邊,卻是顧慮太多,算計太多,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怕的時候。
如今真當說出來,不過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寥寥數語,打敗了百般迂回斟酌。
他仰起頭看她,目光真誠道:“羽織,你可以,原諒我嗎?”
這個人執念太深,使人生畏。
沈賀文仔細觀察着秦羽織每一個細微的神情,企圖從中窺見一絲可能性,只見她淡淡一笑,道:“我不該怨你。”
沈賀文濃睫微微閃動,她應該。
雖然秦蒼淮也騙了他,他相信蘇晴已經死了,但關于蔣家誠,他有私心。
秦羽織與沈賀文一桌之隔,他身上好聞的氣息使她放松,過去無數次,他的臂彎,他的胸懷是避無可避的退路,更是她留戀之所在。
沈賀文将她拉出秦家的泥沼是不争的事實,不該怨恨他……可也不能再愛他……她該當懲罰的是自己。
她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雖然覺得這原諒來得太容易,沈賀文仍然難以抑制地打心底狂喜,他壓制着情緒道:“真會過去嗎?”
有些事,她還是沒辦法當面說出來。
秦羽織答應嫁給蔣家誠。
婚禮的消息不胫而走,這時家明也完成他的任務,将學生護送到目的地即返程主持兩人的婚禮。
他僅有家誠一個弟弟,蔣氏高堂又已作古,長兄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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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羽織閉門不出,謝絕見客,蔣家明作為兩家的中間人,不得不見。
這日他又來,帶到她早有預料的消息:“他煞費苦心,生意談到報社去,不許他們報道婚訊,蔣家的老友混跡商場,不敢輕易得罪他。”
指的自然是沈賀文。
只是他沒提,沈賀文幾近瘋魔,秦羽織騙了他,讓他錯過良機,婚禮籌備接近尾聲,沈賀文方驚聞此事。
秦羽織道:“那又何妨,我的婚禮無需排場,兩菜一湯即可,我與新郎兩人即可。”
蔣家明困惑地看着她:“秦羽織,我有時弄不清你想要什麽,你是真心嫁給家誠?”
她早改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毛病,道:“去問令弟。”
蔣君離去,秦羽織到閣樓探望母親,那裏是她的畫室,精神好時她便會作畫,往往一幅未成,倏爾發作,将紙張撕得零碎不堪。
周而複始。
秦老爺好像放棄醫治她,這次回來他放棄很多東西,除了兒子已經離開的事實,這方面,焉知他病得不及蘇晴重。
他不再苛責秦羽織,也不理她,有時秦羽織覺得,這個老人身體內埋着濃烈的怨毒,對她,對自己,對這棟房子。
生意上的大小事宜仍由賈士章料理,他已經活成秦老爺的半個兒子,時而黃昏,時而晌午,時而夜深人靜,他自花園一側埋頭走向秦蒼淮的書房。他雙鬓微微顯白,有時見到秦羽織,像是要問一兩句,但終究把話咽回肚裏。
他與黃太太的故事結束了,與秦若琛再續佳話卻已成為不可能。
沒人告訴蘇晴外界的新聞,小閣樓總是與世無争,她向秦羽織展示新繪的海棠,羽織羨慕她,沒那麽多煩惱,太辛苦了大不了瘋一場,重新啓動。
秦羽織想到梅老師教自己的知識,問:“海棠怎樣畫才不呆板?”
“循着光。”
“什麽?”
蘇晴說:“迎着光來的方向,摸索紙張紋理。”而後筆尖浸潤白色顏料,親自為花瓣加上一層光暈。
羽織嘆為觀止,有人瘋了,靈性仍勝過衆生,虧自己只有兩載記憶,兩載煩惱,好身體,好精神,卻麻木如斯。
“顏料沒了,我去調。”蘇晴一陣風般舞下樓去。
秦羽織流連閣樓的寧靜,久久不舍離開,竟伏案睡去,再醒來,天色已黑,蟬鳴啾啾。
一道黑影伴着月色從露臺矯健地翻入,她恍惚是哪個武生闖錯了場,驚覺這不是演戲,來不及驚叫,他已走到她面前。
一束藤蔓自花園延伸至樓頂,沈賀文就是從這裏爬上來的。
泥垢弄污了潔白的襯衫,手臂被荊棘割傷,可是他雙目炯炯。
秦羽織啞然,這人,無所不用其極。
沈賀文心裏有氣,看見她後更氣了,她怎能如此安然?他有許多質問,可話出口竟是一句最無用的,道:“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話語間的挖苦連自己也意外。
夜色靜靜的,窄小的閣樓籠在月影下,籠在樹影裏。
良久,他篤定道:“我不會讓你嫁給他。”
“我信,”羽織道,“你當然有這個能力。”
沈賀文痛苦地凝起了眉,她十分殘忍。他是有無數辦法,可那都是對付別人的。
他凜然上前,秦羽織本能後退一步。
這一步,竟令他微笑:“原來你尚有畏懼。”
他撫摸着她的臉頰,溫柔而愛憐,磨砂着,指尖加重,像是要極力握住從掌縫流走的沙,嬰孩般的肌膚,嬌嫩的不像話,淺淺的紅痕就這樣綻放在瓷白的肌底上,觸目驚心。
她翹着頸,看着他,正像過去無數次,眸光直白,沒有絲毫避閃。
不可控制地,撫摸變成親吻,沈賀文報複似地将力氣盡數變作唇齒間的剝奪,他索取着,等待着她的回應,她無動于衷,他便更放肆一分,直到懷裏的人忍受不住他手掌的溫度,發出一聲似怒似嗔的嘤咛,他內心的不甘倏爾釋放,唇瓣攀上她的頸,她的肩。
然而行為的報複絲毫不能撫平心底的波瀾,甚至使他愈發沒有着落。
直到鮮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他看清一對含恨嘲諷的眸子凝着自己,分明沒有半點溫柔愛意。
他停了下來,就聽她道:“本時代女子早已不被貞操束縛,相信即便我非完璧身,未婚夫也不會讓我以死明志。”
沈賀文一下子抽開身,不可置信,他臉色陰沉,咬牙道:“你把我當成什麽,又把自己當成什麽了?”
她永遠曉得他那根神經在哪裏。
沈賀文越是怒火中燒,秦羽織越是氣定神閑,直到将他盯毛了,才輕聲嘆道:“賀文,放棄吧,天高地闊,祝你幸福。”
沈賀文不怒反笑,問她:“是嗎?失去秦羽織我會幸福,我能相信?”
秦羽織一怔,剛剛的接觸她何嘗沒有貪戀,一瞬恍惚,道:
“走樓梯吧。”
他還是那句:“我不會讓你嫁給他。”
看來凡事需早做打算。
蔣家明再來,明顯憔悴,看來阻力抛到了他身上。
“黃道吉日已經擇定,若不定在十日後,就要等下月,夜長夢多。”他說話時揉着太陽穴,眼下烏青,看起來異常疲倦,像是經歷過一場浩劫。
“看來不宜飲酒。”秦羽織欲收起杯具,他先一步斟一杯啄飲。
他遇到的麻煩自不必問,無外乎官場、商場、人際三場而已。
她說:“有個疑問,他明明可以對秦家施壓,秦家海內外的生意還有賴于他,何必拐個彎對付蔣家?”
不料蔣家明反問:“會有用?”
他道:“他了解你比你了解自己要多。”
秦羽織費解,良久才品出這話的深意來,秦老爺管不了她,她自然也無甚畏懼,屆時沈賀文用秦家的利益相脅,她豈會遂他的願?
秦羽織內心有怆然,竟麻木得不自知了,也是這時,她才理解沈賀文那句“原來你尚有畏懼”。
“在想什麽?”
蔣家明官做久了,慣愛探究人,她偏不如他意,問:“沈賀文用了什麽辦法?家誠那裏還好?”
他挑挑眉頭:“家誠依然堅定,”随後自嘲地笑笑,“你們,一個不管不顧,一個無動于衷,只我有弟弟要照顧,有仕途要追求,反倒成了軟柿子。”
這評價很是到位,她不禁追問:“怎麽,他是威逼了,還是利誘了?”
蔣家明立刻變顏變色:“你把我當什麽?!”誰都來跟她說這句話。
那就是利誘了。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蔣家明不在話下,但他有欲望,有野心,就有短板,沈賀文真不愧玩弄人心的高手,看出蔣家明眼底的叢叢烈火,舉酒澆之。
秦羽織忽語重心長地說:“蔣家明,這沒什麽,起碼證明你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怔然。
婚禮這日,并沒有想象中冷清,她不知該感謝沈賀文未把事做絕,還是他胸有成竹。蔣家明撥開人群走來,今日穿着禮服,發型一絲不茍,衣冠楚楚得極出挑。
政客善隐,善藏,都忘了他本也個青年才俊。
他道:“你今天很美。”
“這話我正要送給你。”
蔣家明沉聲道:“真要這樣做?後悔還來得及。”
“想清楚了。”
他嘆口氣:“好,我陪你。”
天曉得精于算計的蔣家明做出多大的犧牲,秦羽織感動,蔣家明越過賓客,看向街道,她也有察覺,那個人該來了。
透過車窗,沈賀文的目光投向花園中的那道倩影,她美麗得不像話,白色綢緞禮服下,妩媚俏麗,妝容淡淡,一笑生花。
他曾幻想過無數次這一天,她嫁給他的一天,卻都不及真的看到時震撼。
半晌迷離,秦羽織來敲車窗。
“你來了。”
沈賀文道:“我說過。”
可她只是禮貌的微笑,疏遠之下,他心中頗不是滋味,起先只以為她在強裝鎮靜,這時,間行道:“先生,是二爺。”
王家二爺,苦尋沈賀文不着,已沒了辦法,這回終于捉到他的影子,豈會白白放棄機會,攜帶天津商旅,浩浩湯湯而來。
沈賀文面色鐵青,她竟然聯絡敵人對付他。
“你以為,憑幾十人能攔得住我?”
秦羽織道:“二十分鐘也就夠了。”
猶如石子投湖,泛起漣漪,意識到這句話的意思,沈賀文的頭腦瞬間就炸了,她知道阻止不了自己,所以幹脆放棄,只采取最簡單、粗暴,反而也是最有效的辦法,二十分鐘,足夠他們完成典禮。
沈賀文從沒有如此恐懼過,一切準備成了無用功。
他知道他要失去什麽了,這一瞬間,什麽姿态尊嚴,不經權衡,盡然散落一地,他咆哮道:“秦羽織!你給我回來!”
二爺的人圍上來堵住去路:“賀文,總算見到你,商會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滾開!”沈賀文怒吼,一把推開面前的人,“間行!攔住他們!”
間行與他都被人群圍着,突圍不得,而她留下一個微笑,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