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電影一經上映,即得到不錯的反響。

同期作品或因為題材所限,或因資金短缺,表現平平。《芝蘭與華琳》可謂一騎黑馬。

但是誰能料到,大功臣乃總共出場不及十分鐘的紅姑?海內外癡迷她的東方面孔,用時評家瑪麗文的話來說,‘她無需遮蓋年齡,風韻猶存,僅往那一站,便贏了’。

秦羽織拍手稱贊:“真真一語中的,初見紅姑,我心中所想,即是這般。”

阿濮笑得做作:“女孩子總有個夢,受夠了紅塵起伏,行到人群中,終得伯樂賞識,識破她的盛世美顏。”

“怎麽?你們男孩子不也是夢想着仗劍行天涯,揮手間救下的少女哭鬧着以身相許,待來日覓得知音,故作痛苦地說上句,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親羽織反唇相譏,“話說回來,你在質疑紅姑的美貌?”

“難道安排報紙頭版不需要錢?鋪天蓋地的贊美不需要錢?非有心人運作不可,”他道,“你以為只有美貌與勤奮即可出頭,戈登路上,君不見,日日有人擠破頭,大小姐,請開眼看世界!”

阿濮對世界抱有成見。

過了幾天,一場以商人為主的宴會在大德飯店舉行,名流受邀在列,自然包括當紅的《芝華》劇組。

她們不過是陪襯,但前有導演勒令,秦羽織只好從命。

紅姑在大堂前下車,記者将道路圍得水洩不通,她一壓帽檐,優雅地來到旋轉門後。

秦羽織邀她同坐,她仿佛未見,默默繞到屏風後的沙發中,有種形單影只的美。

“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哪肯再回到原位去。”黛喬涼涼地說,唇瓣一張一合,好不豔麗。

這時有個面容嚴肅的男人徑直走進來,身後跟着數人,莫不是一本正經,心無旁骛,唯飯店經理在旁陪笑,憨态可掬。

阿濮輕嘆了聲:“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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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姑适時上前,笑容從容而知性:“蘇先生,久聞大名。”

黛喬怎甘落後?由經紀人攜手引薦:“此乃電影女主角,蘇先生若肯投資,定不叫您損失。”

紅姑道:“說得是穆導的《未名》?看過劇本的業內人士皆贊不絕口。”

蘇先生不置可否,環顧四周,看到秦羽織,點了下頭,他的動作微乎其微,旁人沒有察覺,阿濮還在耳邊訴說着這位蘇君三年來的成就,羽織卻聽不進幾個字,面容發僵。

是故人。

蘇間行是沈賀文的秘書,近來沈氏生意做得很大,間行留守上海總部,偶有需要抛頭露面,皆由間行代勞。

只是未曾聽聞沈氏生意涉及電影。

思索中,飯店經理道:“糟糕,主辦方沒有通知任何報社,記者還是越來越多,各位貴賓看來要乘車子繞到另一個門去往宴會廳。”

商人重視隐私,這并不奇怪。

很快,司機陸續将車子開過來停在大門外,侍應生攔住記者,場面好不混亂。

蘇間行沒有上車,他拉開第二輛劇組的車門,等待身後的佳麗,黛喬一怔,紅着臉上了車,紅姑也微微感到些意外,終究不動聲色,含笑上車,秦羽織行在最後,蘇間行目視她落座,關上門,随後上了第一輛黑色的車子。

宴會廳偌大,各有各的交際場。

黛喬似乎吞下過一整簿名人錄,扭着妖嬈的身姿寒暄游走,輕抿一口高腳杯中的香槟,哄人喝下一整杯,半個小時後,咬定四海制片廠的杜老板,與他面貼着面跳了一曲又一曲。

三支舞過後,姓杜的小老頭力有不逮,退下陣來,紅姑遞上溫水,笑:“真羨慕她們年輕人,體力太好。”杜老板一飲而盡,惺惺相惜。

姜還是老的辣。

老杜有兒子華德,省吾二君,一表人才,談吐國內外大事,真知灼見,進退得當,真乃新時代可塑之才。

不忍父親尴尬,省吾擠到黛喬身旁又與她跳了一曲,這才攜手回到座位,華德則來到秦羽織身邊,單手輕攔她的腰,做出交際之态。

外面音樂聲很大,他在她耳邊道:“秦小姐的表演深入人心。”恭維之詞。

她回敬:“一年中有八部電影制成,賺錢的實則不多,令尊這方面做的很出色,五十年後,回顧歷史,當有一席之地。”

“真的,”他調皮地眨了眨眼,“我本名華林,父親後為我改名華德,取華夏美德之意,每每婉容輕喚華琳,如喚我乳名。”

“真的?”

“你說呢?”

杜華德是不令人讨厭的。

周遭在笑,擡起頭,目光皆在二人身上。

省吾接上話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裏有什麽盛世太平。”

紅姐笑道:“華德公子懷裏的,可不就是盛世太平?”

杜華德雙耳一紅,那只手倒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場中突然安靜,幾個着西裝打領帶的男人出現在樓梯上,視野所及,二樓的門開了,又有幾個男人走出來,莫不是西裝筆挺,衣冠楚楚。

秦羽織順勢揚起目光。

只見為首者身材修長,深色的襯衣袖子輕挽,外套随意挎在臂彎,他眼中除卻深沉與冷漠,尚有絲不易察覺的疲倦。

但是仍舊英俊,格外英俊。

是沈賀文。

他們快步走下樓梯,與衆人擦肩而過,随後消失在一樓的轉角處。數秒後,音樂再度響起,恢複如初。

他的家在此處,合該回國。而世界這麽小,難逃相遇。

沈賀文功力深厚,于大洋彼岸待了數載,恩怨一休,方才就連看她一眼也沒有,形同陌路,秦羽織這樣想着,剛剛內心升起的那點波瀾,實在不該。

一日正在讀報,門鈴大作,是阿濮先生來公寓吃早餐,她用最好的咖啡招待,豆子磨成粉,芳香撲鼻,阿濮指着融進去的焦糖,問:“我的寶貝兒,你說它像什麽?”

“?”

“像不像你上部戲的片酬,融化在歲月裏,連苦味都改變不了,”他砸了口咖啡,“休息一月,我們捉襟見肘!”

“無事不登三寶殿,周扒皮不過如此。”秦羽織翻了下魅眼。

天公不作美,黃浦江上,沙塵滾滾,這樣的天氣,她秦羽織竟要登船。

郵輪有四層,每層幾十間屋子,她又如何尋着阿濮指定的趙錢孫李?有苦說不出。

突然風吹落了帽子,一位紳士幫忙撿起,秦羽織上前感謝,發覺對方看自己良久,這才擡起頭:“蔣家明?”

這是怎麽了,要麽杳無音信,要麽紮堆現身,下個出現的将是誰,觀世音?

她道:“好久不見。”

多久,那件事發生後,家明仍在上海任職,與他談不上沒有交集,只是近半年來忽然消失,再有音信,是日報刊登他下月的婚訊,對方乃政客蘇先生的女兒。

二人決定去餐廳共飲一杯。

秦羽織看看表:“我卻只有二十分鐘。”

“與我這樣的人一起浪費時間?”家明反問,看向眼前人,黑衣黑褂下皮膚白皙得無一絲瑕疵,明眸閃爍,這兩年她小有名氣,角色讨喜是一方面,難以忽視的美貌則占了更大的原因。

這一點,對面的女孩當然也知道,因此比起昔日那個穿着不修邊幅的女子,如今的她卻更懂得裝點自己了,一切恰到好處,就又添了一分驕矜。

蔣家明有些恍惚,倏爾,眸光一暗,平靜道:“我看連二十分也不行了。”

“怎麽?”

“不速之客。”

秦羽織随他目光看去,兩個着中山裝的男人即刻隐身,不必說,暗處還藏了許多。

“你岳丈看重你呢。”她說。

“不見得是他,想與蘇家聯姻的人千千萬,”家明起身,“不能叫他們拍到你。”

“與我相幹?”羽織想,蘇大小姐該有基本的判斷力。

家明卻道:“來不及解釋,分頭走。”

見他神色認真,秦羽織緊張起來,唯恐誤事。

她對蔣家虧欠良多。

離開餐廳,她見到三三兩兩記者登上夾板,往常,她們最愛這職業,今天卻覺得大難臨頭。

她逃至二樓,又見同仁,如今顧不得濮大人吩咐,扭頭便走。

三樓全是客房,推開一間,未落瑣,寂靜漆黑,想必沒人,先躲進去再說。

“濮振華就教你這些?”是個男人的聲音,“是不是急了點。”

她暗叫糟糕,這裏有人,點頭哈腰陪笑道:“抱歉,先生,抱歉,我這就離開。”

等等,他認識濮振華?

游輪離開港灣,穿過大橋,巡航的燈光一晃而過,屋內亮了瞬,又暗下去,秦羽織僵在原地:“沈賀文…你怎麽在這裏。”

男人輕笑一聲,卻是濃濃的譏諷意味,是了,這裏是他的房間,自己才是不速之客。

她登船的初衷是結交大導演大記者,以求新戲機會,是小演員的手段,而以秦羽織當下的行徑,很難不叫人誤會為求終南捷徑的。

罷了罷了,

但這人偏偏是沈賀文。

太安靜了,可以聽到彼此心跳,她需做些什麽,避重就輕解釋着緣由,是有意與他拉開距離的。

啪嗒一聲,沈賀文拉開燈,昏黃的壁燈綻放出淺淺的光暈,使環境更暧昧。

這下,徹底看清他,黑西褲,寶石藍襯衣,扣子解到胸口,他眸光淡然冷漠,看不到情緒,睫毛映出眼底一團陰翳,此情此景,若叫人瞧見,實在不敢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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