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當天下午,小周就去錢鋪撥了款,回來後老太太氣得不行:“破落戶,怕咱跑了不成?”方阿媽笑道:“說白了還是窮怕了,做什麽都賠錢,能放着這一本萬利的機會不管?”老太太點頭笑道:“也是,你瞧見他脖子上那孔雀翎管還有手指上的翡翠扳指,不像出門的,倒像是裝大尾巴狼的。”
支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這趟上海之行變得捉襟見肘,下榻的飯店價格不菲,餐餐七個人八菜一湯,每道菜式擺在盤中就那麽一點點,像在搶錢。
眼看并非長久之計,小周提議:“我留了蘇先生的電話,這就去聯絡他,不說這裏發生的事,就問咱們想去府上坐坐,沈先生幾時有空,太太您覺得呢?”
老太太道:“何必這麽低三下四,倒像是求人的,告訴小蘇,我明日下午就要去,讓他陪同。”
小周滿口稱是,便下去辦,卻将老太太的話融通一番,那邊蘇先生像是早得到消息,這就要派車來接人,算是意外之喜。
當天一行人就來到沈府,小輩們可樂壞了,由管家領着參觀房子,天津老宅雖大,卻沒有眼前中西合璧的建築亮眼,很快被樹着天使像的噴泉吸引,長生對水底花花綠綠的鵝卵石喜歡得不得了。
長潤道:“叫長澤下去給你撈來。”
長生年齡小卻很有體統:“放在水中賞心悅目,拿出來就未見得了。”
宛卿順腳走到二樓,進了間廂房,見這裏陳設與別處不同,一水的淺色,連窗簾兒都是紗,上前摸一把,軟得說不上像什麽了,便是她從小不缺什麽的,也有些愛不釋手。
床頭書桌上一邊是臺燈,一邊有書,瞅了眼書目,《英漢詞典》旁有小而精致的木匣,推開就有音樂流出,王宛卿隐約猜到這便是所謂的八音盒了,一時出神,伸着食指戳中間的跳舞小人兒,卻斷了。
這時長潤他們也上了樓,長澤道:“姑姑,管家說二樓是三伯的書房,叫咱們別亂跑,你快出來吧。”宛卿挽了把長發,對長生招手:“過來,姑姑這有個好玩的。”長澤拉了把妹妹,宛卿道:“平日也不見你多扒着她,出來竟成一家之主了。”
長生怯怯地上前去,雙手捧起八音盒,玩了陣,不見多開心,鄭重交了回去:“姑姑,我們走吧。”
沈賀文約了幾名船商洽談合作,散場已經是午夜。
客廳燈火通明,花園蔥蔥郁郁。
老太太端坐在沙發的一端,垂眼看長潤擺弄一只淺綠色鍍銀新式口琴,餘光瞥到沈賀文,卻沒說什麽,只叫長潤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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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将白天得到的賬本推向前去,道:“我這有件東西,你看一看。”
不料,沈賀文只是草草翻了幾下,道:“我那裏也有關于二舅的賬目,比這本更全一些。”
“還有?”王老太太一詫,“我替他還了不少,往後這樣的朋友少來往為好。”見沈賀文颔首,又道:“這幫人着實少吃短見,我對他們說,別看賀文對手底下的人嚴苛,但他舅舅終歸是自家人,血濃于水,豈會置之不理?賀文,你說呢。”
沈賀文未回應,微笑着撥動手中的茶盞,意料之中,老太太緊接着發難了:“我還和他們說,外界都在傳是你在當家,哪就這樣誇張,不過是老輩縱着小輩歷練。”言罷,一雙眼睛直白地凝着沈賀文,是端詳也是威懾。
嘉慶年間發家致富,子輩顯達,勤奮樸實,鹹豐時漸成大戶,從商入仕的不計其數,同治年間,靠讀書獲官者,已寥寥無幾,奢靡成性,但仗家業,仍顯赫數十年,後來天下大亂,不思進取的舊日營生不能抵擋洋炮洋槍的掠奪,近三十年,王家如随時可以幹涸的一灘死水。
他沈賀文并非善男信女,既然當初費盡周折扭轉局勢,他就不會空手而歸。
何況,他不是沒有付出代價。
他道:“西南角的銀樓本就是替舅舅們打理,我的人随時可以撤出。”老太太點點頭,與此同時松了口氣:“你已幫了很多,剩下的就交給他們自己,不好再打擾你,我看碼頭與百貨商場也一同交接吧。”沈賀文笑:“其餘産業已在沈氏名下,已經開始盈利,舅舅們想買,我怕他們支付不起。”
聞言,老太太臉色一變,雙眼眯起來,道:“賀文,我與你論私,你卻與我論公,你母親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沈賀文眼底是有陰翳的,他垂下眼簾:“我希望以後您不要再提起我母親。”
王老太太一怔,她對這外孫的記憶不多,第一次見面,他随母親回國省親,就已是個七八歲的頑皮少年,直到數載後學成歸來,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待人接物爽朗周全,很快為母戴孝,創辦公司,青年有為,許多關鍵的節點,她有所耳聞,但卻沒有深交。
此刻的沈賀文叫她感到陌生,她無端想到‘不可僭越’四字,兀地,又覺得這想法是多麽可笑,她是長輩啊,是他母親的母親啊,随即一拍桌幾,冰冷而果斷道:“賀文,跪下!”
更深露重,客廳那盞水晶燈綻放着令人目眩得光暈,她忽然力竭。
賀文站起身,披上大衣,緩緩地整理着紐扣。
“我半生只在母親靈前跪過,等您到那天,我會的。”
他淡淡地說。
老太太滿臉不可置信,錯愕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沈賀文大步走出門外,車子發動的聲音傳來,這才怒不可遏,随手抓了個物件砸向桌幾,滿腦子都是指責,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他怎敢,他怎敢!”
“出來吧,聽了多久,越發不成體統。”
宛卿逃不成,只好下樓來,頓了頓,開口道:“祖母何必逼表哥,您也知道,碼頭和百貨大樓是爸爸抵出去借債的,債還不上,自然流拍,表哥也是花真金白銀的,至于大伯,一心…一心修道,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她瞅着老太太臉色說不下去了,老太太發出聲古怪的哼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注意,但人家自負新時代的人,怎麽會看上你。”宛卿羞惱:“祖母!”老太太心裏發煩,不願與她扯皮,轉身回了客房。
翌日清晨的飯桌兒上,老的小的格外安靜,方阿媽給衆人碗裏填上豆漿便立在後頭,宛卿頂着一對紅腫的眼圈,像是還沒醒透,直到長潤喚她:“姑姑,太奶問,你那朋友幾時來。”
她這才回過了神,道:“下午。”老太太用琺琅小銀筷敲敲碗口:“你也有二十五了,飯桌上的規矩也用長潤教。”
宛卿撥了兩口米粥,冷冷道:“長潤是他們學校的幹士,指點江山功夫誰比得了。”長潤道:“你想上學也可以去呀,咱家又不是供不起,是你自己寧願在家繡花也要辍學的。”
老太太臉色一冷:“長潤,誰許你霸着自己喜歡的飯菜,別人還吃不吃了?”長潤始料未及,争辯:“我喜歡這道鹽水鴨确實不假,但桌子總共就這麽大點,它就擺我眼前了,我能怎樣?長澤面前不也放着道菠菜年糕?”
宛卿心中頗有絲幸災樂禍的快慰,見沈府的管家進來了,突然想起什麽,道:“管家伯,我們初來乍到,多有打攪,您莫怪。”又道,“昨日長生那孩子一直玩弄二樓廂房的八音盒,弄壞了也不肯說,還是我今日進屋打掃發現的。”
老管家一聽是先生留給秦小姐的房間,登時挂了臉,宛卿見狀,笑嘻嘻道:“表哥定是能找人修好的吧?”長生早已吓哭:“姑姑騙人。”宛卿一臉從容:“哦?姑姑哪裏騙人了?”
“我只是捧在手上…看了一小會兒…什麽都沒有動。”木讷如長生,駁兩句就算不易,小臉兒憋得一陣白一陣紅。長澤自是護着妹妹,長潤算是聽懂了:“該不會是姑姑弄壞了嫁禍長生吧。”宛卿臉一沉:“你可得講證據,否則回去告訴你娘,仔細了你的皮。”
管家伯道:“此事老夫也不敢下結論,還是待先生回來做主吧。”末了不卑不亢補了句:“不過有句醜話,那間廂房先生向來看重,不許陌生人靠近,若有人再犯,先生怕是要将那人請出沈府,請出租界,請出上海。”
宛卿道:“還反了你不成?”管家伯看着老太太笑道:“我的命都是先生給的,縱有八百個膽子也不敢反沈先生。”随即離開了餐廳。
方阿媽忽道:“咱瞧着頓頓清湯寡水的,吃不慣,臨出門姨娘準備的醬菜也不知撂哪了,瞧我這腦子。”老太太道:“長潤向來糊塗,一準兒在他行李裏。”方阿媽說着去瞅瞅,扭臉時間便拿着東西回來了:“還得說咱老太太是全家的定海神針,大事小情那是都逃不過她的法眼,就說少了這點醬菜,得少下多少飯?”
聞言,雖知是奉承,老太太卻也不嗔怪,笑道:“老東西,什麽話叫你講出來都變了味兒,定海神針可不就是根棍子。”宛卿道:“我看咱家的活寶正是方阿媽。”方阿媽只付一笑,又站回老太太身後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