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別管這一天你快樂還是哭泣,因抱有期待而興致勃勃,抑或是焦慮、逃避,真的,別管怎樣,夜晚都會如期降臨。

街道是蕭條的,月光仍舊皎潔。

那輛黑色福特小轎車靜靜地停在公寓樓下,只待秦羽織走近,車燈亮了,沈賀文從車子裏走下來,随後車燈滅。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旁,讓人品不到一絲情緒,身上那股如千年積雪永不消融的氣息,叫人生畏,直待她鑰匙扭轉鎖孔,合上門那刻,他又炙熱如火,兀地擁她入懷裏,急促而猖狂地親吻。

原來沉默是源自克制。

白天,秦羽織在戲中是冷靜,果決且老練的女人,夜裏,脫去戲袍,一頭栽倒在香豔的花叢中,成為沈賀文的溫柔鄉,無所不靡。

想來,是很割裂的,她卻漸生了樂在其中的感覺。

夜夜放縱,沈賀文天亮趕到公司,仍能保持精神充沛,游刃有餘,秦羽織不由感嘆這男人體力驚人,順便也對男人這個物種有了更深的認識。

每每此時,她倒回床中,關掉鬧鐘,一夢不醒的決心更堅定。

兩人開始頻繁私會,從未像現在這樣親密,卻也只是限于此。

一場歡愛過後,是久久的寂靜,他們之間生了隔閡,不再無話不談,彼此心知肚明,打造這層隔閡的,正是三年前兩人決裂的症結,也是這三年來各自走過的路。

誰都不敢枉然舊事重提,因為生怕揭開紗布,看到曾經的傷口仍舊血肉模糊,甚至深可見骨,一切重歸原點。所以哪怕此刻逃避進夢境,也暫且不要醒來吧,只要閉上眼睛,靜靜入眠,直到下一個深夜,下一場歡愛。

紅姑輾轉從杜華德處聯絡上秦羽織,說什麽也要見上一面,自上次的事情告一段落,與阿濮已對此人敬而遠之,但是朋友的面子不能不給。

秦羽織疲于應酬,請人來她的小宅,望客人見屋中一團雜亂而不願久留。

待紅姑看到留在玄關的男士外套,神情一振:“想不到沈先生這樣的人物,肯蝸居在此處,看來我今天來找你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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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這些天,沈賀文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鮮少回市中心的別墅,也是叫管家整理換洗的衣物,甭管多晚,總要回來睡覺,似朝九晚五的好好丈夫,真難為他。

“有話不妨直說。”

紅姑道:“請你放過我幺弟,你說過不計前嫌。”

“弟弟?”

“那日在橋上的青年之一,他已有家不能回。”

秦羽織一臉恍然。

“你不知情?”紅姑問。

“我确實不知情。”

“那麽能不能請沈先生高擡貴手。”她聲音放低。

“這很難。”

紅姑臉色一變:“仍是你不肯罷休?”

“我們不過問彼此的為人處世,我也不會為你破例,”秦羽織說,“但沈賀文不會輕易致人于死地。”

紅姑臉色一白:“我本以為他待你同別的女人不一樣。”

她又說:“使一個人消失太容易,何況他是沈賀文,我求你。”

羽織搖搖頭,不願多說。

夜晚,伏在沈賀文的肩頭,主動說起白天的事,他道那青年不必盤問,便全盤招供,自己系為主謀,且揚言報複,沈賀文怎會再留他在上海?

至于這懲罰是否太重,她不想追問,什麽事都問心無愧,太累。

次日,蘇間行帶來了天津王家人來抵達上海的消息,而彼時的沈賀文也剛剛得知,上月購買的一批越洋藥物遇到風暴沉海,緊急召開與外國船上的談判。

……

這不是王老太太第一次來上海。

做姑娘時,王老太太的祖父在浙江履職,舉家從安徽遷居,有不少假期是在上海度過的,那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幾十年間,發生了翻天的變化。

入界後,司機換成本地人,一路絮絮叨叨介紹着風土人情,不成想,老太太一張口便是上海話:“侬是本地人伐?”

司機笑道:“不呀,吾原福建農村的,先去廣東投靠親戚,後來才與表兄來上海謀生,侬勿看街上來來往往全是行人,有大半系外地的,大城市機會多立足快,餓不死人,捉出來的虱子也比鄉下的耗子大,夫人侬說是不是。”

王老太太原本厭惡司機賣弄,是故方才說了上海話,好叫他住口,可他卻沒領略,另開了話茬子,當下閉目養神,也不怎麽搭理。

而另外一輛車裏,是長潤,長澤長生兄妹,以及婉卿,又是另外一番熱鬧情景了。

長潤長澤頭回出遠門,見什麽都新鮮,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長潤回頭:“長生,怎麽不見你說話?”長生頭靠在窗上,紅色的圍巾外面露着兩截麻花辮,宛卿道:“她在家也這樣,別管她。”

王婉卿看着窗外飄過的建築,心中卻是乏味,她眼中的城市千篇一律,可沒有牌桌有趣。

停在下榻的飯店外,司機熱情道:“夫人,再會。”王老太太卻只是冷冷地叫方阿媽支付酬勞。宛卿來到跟前,問:“奶奶,咱們什麽時候去拜訪表哥?”

老太太不語,方阿媽道:“小姐,表少爺若有心,早晚請咱們到他那宅子去。”

“方阿媽,你說得不對,表哥事忙,我們來前又沒知會…”宛卿說了半截兒,長生再也忍不住,“哇”地吐出來。

宛卿厭惡道:“早就說過不要在火車上吃東西,如今有你好受。”

長澤道:“姑姑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妹妹年紀小,禁不住餓,方才車子開得快,連我都暈得厲害。”

說話間,方阿媽與同行的管家小周已打點完行李辦理入住,長澤管店家讨了水,叫長生飲下。

小姑娘難受極了,忍着不敢哭,眼淚打轉,終是憋回去,剩下兩個紅紅嫩嫩的眼圈兒。

當日下午,就有客人登門,兩名穿着頗具舊日貴族特色的男人。

等了将近一個鐘頭,才見老太太由媽子攙着一同下樓,那二人中稍年輕點的,忙迎上前,笑道:“老姨,可算等到您。”

在黃花梨百齡小方桌前坐了,老太太方道:“可別這麽叫,我何日多了這麽大個侄兒?”

男人臉一紅,還想論親戚,一旁久未出聲的長衫長者咳了咳,道:“永泰,我常說理虧的比占理的蠻橫,這次叫你領會了?”

老太太臉一沉:“這話是哪個道理?”

“我們年初借了一筆錢給王家二當家,令子答應每月還以利息,半年後,連本帶利如數歸還,可這利息只維持了三個月,如今都年底了,本金遲遲不肯歸還。”

“原本顧念情誼,一直沒有讨要,可上個月,我們已沒了令子的音訊,才從天津大老遠到上海,您老将我們晾在這,又是什麽道理?”

老太太呷口茶,淡淡地撇着茶碗:“老二管你們借錢?這我确實不曉得,就算借又能借幾個子兒?你家那間老鋪子江河日下,也指望不上啊。”

誰道年輕人從公文包拿出一沓借據,道:“我家确實不比王家殷實,但您兒子可是把能攀上親戚的借了個遍,今天我與叔父只是代表債主,若是他們都來了,我看王家要被掏空。”

“不過麽,大姨,債總是要還的,不然今天我們就算白來。”

待年輕人說完,老太太才徐徐地将他從頭打量到腳,道:“這裏還輪不到你說話,二樓餐廳的蝦餃不錯,你與長潤去吃吧。”

扭頭對老人道:“既這樣說來,有筆賬不得不算,你家幾年前想做古董生意,有批貨需要筆款子,就煩到王家,那會是老大當家,借你銀子不論息,後來你們連人帶貨被洋人扣下,還是老大在中間斡旋,我可從沒管你讨要過什麽。”

聞言,老人道:“若還是大爺當家,我不會說什麽,便是五年十年不歸還,我也不讨的,平白鬧得沒臉,可誰人不知,如今王家做主的,是夫人的孫兒沈公子。”

“沈公子行事作風大刀闊斧,聽說不久把三合裏的倉庫硬是改為什麽,工人宿舍?不顧族內長輩反對,長此以往,舊賬恐怕生變數。”

老太太冷笑:“天馬行空,不過是仗着幾個老的支持罷了,”随即變了變臉色,話鋒一轉:“賀文那孩子心善,初次掌權,當然會很理想化,行事也是有幾分率性的,權柄放在年輕人手中,總也動蕩,王家的事情遲早歸王家人管的。”

又道:“你不過是想讨債,找我說,你也別充爛好人,替什麽張家李家出頭,受累不讨好,我一會兒給你開張支票,足夠你的店再支撐三月了。”

老人聞言,态度緩和,三個月的應聲,雖不及借出去的三成,卻能讓小家着實緩口氣,遂道:“就聽老姐姐的。”

老太太哼哼一笑:“先別說那麽好聽,既叫我聲姐姐,趁早把五分利抹去兩分。”老人猶豫片刻,為盡早拿到錢款,只能應允,告辭前又被老太太硬留下記着諸家借款的賬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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